第17章 得失

炬峰的子孫廟占地不小,而且地處鬧市,門外就常年有廟會集市,胡純過了兩三天吃飽了睡睡飽了逛的好日子,再加上有白光作伴,她算是真正地體會了一把人世趣味。

炬峰的工作繁多冗雜,怪不得他總牢騷滿腹,從天沒亮的頭柱香求子,到半夜三更還有人來求夫妻床笫和樂,真是見者流汗。胡純倒是很喜歡看他處理這些,也能稍微回味自己攢功德時的忙碌和快樂,有的時候閑散無聊,還跟他一起去完成一下祈願。

白光活得一直很簡單,所以就快樂,要麽和胡純逛街吃飯,要麽跟著一起去完成祈願,走到哪兒都樂嗬,胡純很羨慕她。如果沒有發生那麽多事,她也應該和白光一樣,心無掛礙地生活修煉,那該有多好。

傍晚的時候,子孫廟來了一個瘦弱的年輕書生,他站在丁神塑像前很久,也不發願,也不四處看,就愣愣地站著,魂飛天外。他很快就吸引了炬峰三人的注意,湊在一起觀察他,當然書生肉眼凡胎是瞧不見這三位神仙妖怪的。

“我覺得他是來求病好的。”白光嘴角下拉,手扶下巴,篤定地判斷道,“看看這灰黑的臉色,瘦弱的身形,簡直是久病將死。”

炬峰嗬嗬冷笑,神色猥瑣,語氣卻還很高冷:“我看未必是病,活像被人榨幹了,或許他有個非常美貌的娘子,是來求子的。”

胡純無所謂,她現在對任何事都有點兒提不起精神。

書生終於歎了口氣,動了動,魂歸本位,人也有了表情,眉頭深皺眼睛垂下,默默對丁神說:“丁神老爺,小生正有一樁難事,求丁神老爺指點。”他從懷裏掏出一錠大大的金子,落進功德箱的時候砰的一響,炬峰聽著很陶醉,點頭覺得書生懂事。

“謔,這幹巴書生還挺有錢。”連白光都詫異了一下。

書生繼續默念:“前一陣子,我遇見了一個美貌的姑娘,她對我眉目傳情,還約我到她家裏讀書。其實沒過多久,我就知道,她是隻狐狸精。”

炬峰和白光都看了看胡純,胡純有點兒憋氣,看她幹嗎,又不她做的孽。

“她日夜同我歡好,既給我錢花又照顧我吃穿,對我……也是極盡溫柔。我除了日漸衰弱,其實過得十分稱心。”書生說到這兒,神色裏微微有了些旖旎,隨即一寒,“可她畢竟是妖,畢竟在吸食我的陽氣,我欲離去,怕她翻臉追殺,若請道士降服,到底也有些不忍。聽聞濯州丁神極其靈驗,您若聽見我的心聲,就護佑我平安離開狐狸宅邸,從此兩不相幹,各自恬淡度日。”

這個祈願就有點兒新奇了,三個人都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書生在功德簿上寫了姓名和地址,再三請求丁神前往護佑。

白光跑過去看他留的地址,競城,她微微一訝,“夠遠的啊,都出了嘉嶺山脈的範圍了,我都沒去過競城。”她又看了看功德箱裏的大金錠,撇嘴說,“怪不得出手這麽大方,是狐狸精答謝他的呀。”她歪頭看炬峰,“丁神老爺,你管是不管?”

炬峰用小手指捋了捋眉毛,“這麽有趣的祈願我還沒碰見過,而且書生這麽大方,哦,應該說狐狸精這麽大方,我倒想去瞧一瞧熱鬧。”

到了書生說的時間,炬峰用縮地術帶胡純和白光到了競城,可是沒有找到書生留的那個地址。整個競城就沒有這麽一條街道,更不會有他說的宅子。

“看來這狐狸精有些能為。”炬峰挑眉,做了個毫無誠意的讚許表情,“這書生能從她幻術中走出去不難,難的是還能自己走回來,穿街過巷,深信不疑。看來……”他帶胡純白光飛上競城最高的城樓,四下觀瞧,“她應該把整個競城都布下了幻境,書生隻要一踏入競城,就迷了。”

正是午時,太陽當空,想來書生是選了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與狐狸精攤牌。胡純什麽幻境也看不出來,整個競城籠罩在陽光之下,十分清朗恬靜。

“啥都沒有。”白光坦白地說。

炬峰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同樣是妖,看看人家,再看看您二位,真給嘉嶺群妖丟臉。”他抬手一指,“就是那裏,整個幻術的中心。”

胡純白光順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在城外整整十裏地的荒坡上,書生還堅信自己住在競城裏麵呢。

“走吧。”炬峰縮地,帶著二人風馳電掣趕去。

在三人眼中,書生和狐狸精坐在荒坡的地上,麵前什麽都沒有,可看書生的神情,似乎身在豪宅,品嚐著美味佳肴,他還做了個喝酒的動作,手裏什麽都沒有。

胡純和白光都比較關注狐狸精的相貌,細細打量她,果然是個美人,而且是那種媚骨嬌神的豔光四射。白光看罷又扭過頭來看胡純,小聲評論說:“和她一比,你太寡淡了,人家是百年陳釀,你是涼白開。”

胡純愣愣地看著狐狸精,心不在蔫地嗯了一聲。

書生做了放下酒杯的動作,然後眷戀地環視周圍,“嬌茸,若要離開這裏,我還真有些舍不得。”

狐狸精嬌茸微微一笑,這一笑月融星頹,顛倒眾生,但她的話卻諷刺寒涼,“是舍不得我,還是舍不得這裏?”

書生看著虛握的手,不存在的酒杯,自嘲地一笑,“若你不是妖,沒有害我,我是願意和你長長久久地生活在一起的。”

嬌茸抬手掩口,隻這一個動作就銷盡無數神魂,連炬峰看了都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她瞧著書生,眼裏媚光閃閃爍爍,“我何曾害你?”

書生苦笑了一下,與嬌茸四目相對,羞於出口的話便兩廂神會。

“我贈你金銀,送你華服,每日海味山珍,**蝕骨銷魂,是害你麽?”

白光和炬峰都搖頭,被嬌茸說服。

“可長此以往,我便形銷骨毀,精氣喪盡,怕也命不久長。”書生反倒理智。

“你太多慮了。”嬌茸放下手,紅如櫻桃的嘴唇冷謔地一撇,“我從未想過要與你‘長此以往’。你比別的男人聰明,主動提出來了,他們……”她眉頭妖氣地一挑,眼睛又有了笑意,“可是我趕走的。”

書生訥訥。

“我是妖怪,需要男人精元滋養,不過是修煉,沒有害命的意思。我厚禮重謝,你們離去後將養數月自然恢複,娶妻生子富貴平生,吃虧麽?”

書生看著她,疑惑道:“你不阻攔?”

嬌茸又姣裏姣氣地掩口笑,眼睛裏盡是不屑,“你已經不行了,你不走,我還要趕你走呢。放心,走出這大門,你便如夢醒魂歸,夢中之事盡皆忘卻,隻以為自己得了天大的一個便宜,揀得許多金銀。”

書生放了心,偷偷吐了口氣,竟然又起了貪心,眉眼頓時帶了春意,“既是如此,嬌茸,你我不妨再——”

“打住。”嬌茸臉色一沉,美豔的人一冷臉,就顯得格外無情,“我不貪心,便痛恨貪心之人。莫要惹我厭棄,命喪於此。”

書生出了一身冷汗,拿起腳邊裝金銀的包裹,踉踉蹌蹌地逃出門去。

嬌茸冷漠而嘲諷地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輕輕念道:“詆妖無情悔,幻色欺世人,豈知人皮下,皆為貪嗔狠。逍遙勤修煉,歡喜自生神,他朝再相見,已為土下魂。”

白光聽得糊裏糊塗,大概明白是狐狸精在取笑書生無情,她看胡純,貶低她說:“看看,你真該多讀點兒書了。”

胡純不理她,隻怔怔看著嬌茸,嘴裏含含混混地念著:“逍遙勤修煉,歡喜自生神,逍遙勤修煉,歡喜自生神……”

炬峰一驚,道:“不好!我忘記狐狸天生惑人,幻術相通,修為低者遇見修為高者施術,比其他人更容易被迷惑沉淪。”

這時嬌茸含笑直直往他們這邊看過來,問道:“三位瞧得可盡興?”

炬峰和白光都沒出聲,這要怎麽回答啊?

突然周圍就起了霧,還有奇怪的香味,白光覺得嗆,用袖子使勁扇,等霧氣散開一些,她駭然發現胡純不見了。

“老八,老八!”她喊了兩聲,發現嬌茸也不見了,她頓時急哭,拉著旁邊的炬峰,連連哭訴,“不好了!大狐狸精抓走了小狐狸精,會不會把老八吸幹了啊?”

炬峰無語地看她,開口的時候掩飾不住對她智商的嫌棄,“她又不是個男的,怎麽被吸幹?而且就胡純那點兒修為,人家恐怕也不屑一吸。”

“那現在怎麽辦?”白光聽炬峰這麽說,就不哭了,隻是焦急地問,順便拉著炬峰的手不鬆開。

“你去珈冥山,找雍唯來對付狐狸精。”炬峰心安神定地說。

“你搞不定嗎?”白光對他有些失望,而且也害怕麵對雍唯。

炬峰動了動嘴唇,差點被她氣死,使勁一收胳膊,掙脫她的掌握,“你是打算讓胡純一直在外麵飄著,不回珈冥山了是麽?”他瞪了白光一眼。

“哦——”白光恍然大悟,隨即又躊躇了,“神主不是被老八氣走的嗎,能來嗎?”

“你說得嚴重點嘛!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說不定他正端著架子心急火燎地等胡純回去道歉呢。快走,我送你去。”炬峰也不想和她多說,一個口訣,送她到了珈冥山下。

胡純陷入霧中,聞著那股香味,她並不覺得害怕,隻是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仿佛慢慢飄**起來,既不在水裏,也不在風裏,是一片她無法分辨的混沌。

她看見了她自己,在霧中隱約露出的清晰一塊,她是隻白白的狐狸,眼睛笑著,嘴巴也笑著,在山裏無憂無慮地跑。她也看見了阿紅一家,阿紅給她叼來了一隻燒雞……

“你的心裏……為什麽有如此多的悲哀和憤怒……”嬌茸的聲音忽遠忽近,時大時小,像問她,又像自言自語。

胡純又看見了來雲追殺她的一幕,她無助,害怕,帶著青牙連滾帶爬,漸漸絕望了,她竄進一個山洞,山洞裏有一個人……霧氣再次遮蔽了這一幕,她又糊塗起來,想不起遇見的那個人是誰。

然後的畫麵就更淩亂了,沒有了情節,各種各樣的白眼,天妃的,玲喬的,琇喬的,仙侍們的……她們像走馬燈一樣出現,特別高大,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消失了,出現了下一位……

還有聲音,俗豔的土狐狸……上不得台麵的地狐……你為什麽糟蹋自己……你為什麽看上她……

突然有一個聲音夾雜在她們中間,借助他的力量……借助強大的力量……你可以的,你可以達成那個可能……

胡純覺得頭疼,煩躁地捂住耳朵。

可是嬌茸的聲音卻能穿透一切阻擋,她幽幽地歎了口氣,輕聲說:“小狐狸,你受苦了。”

霧氣瞬間散了,聲音也頓時寂靜下去,胡純的心也一敞,再沒剛才的煩躁。

她忽而又在一片柳林裏,是春天的柳樹,綠得那麽嫩,柔軟的枝條隨風擺動,樹林像一團清新的煙靄,置身其中,仿佛能感受春天的勃勃生機。心情頓時好了,人舒服得飄飄欲仙。

“我們地狐,相比天狐,的確低劣了許多。”嬌茸的聲音在半空中傳來,胡純抬頭看,隻有春天的明媚陽光,哪有她的影子。“可老天爺也有公平的一麵,我們有卑弱的不足,就會有強悍的天賦。或許仙魔六道對我們的能力不以為然,甚至斥為媚術邪道,可這難道不是上蒼給我們的恩賜?我們天生可以借助他人的修為,增進自己的功力,隻有自己強大了,才會不受任何人的脅迫,不會被任何人欺淩如喪家之犬。”她說到後麵,竟也有了怒意,仿佛觸動了她心底的傷處。

胡純被她鼓舞了,心底漸漸產生了某種澎湃的情緒。她想變得強大,變得不把玲喬琇喬來雲天妃等等放在眼裏,甚至她想如她們淩虐她一樣,把一切的屈辱報複給她們。

“你雖幻身為人,可對於地狐的奧妙天賦並不懂得。你與我相遇,便是天意,記住我對你的恩惠,記住。”嬌茸說完,聲音便消失了。

胡純正想聽她說下去,卻突然靜默了,她皺眉喊:“嬌茸——”

身後有腳步聲,她欣喜轉身,頓時愣住了。

“神主?你怎麽來了?”

雍唯一身黑衣,像停留在春柳林中的一片烏雲,可他並不令人陰鬱,因為他長得太好看了。高高的玉冠,白淨的臉龐,五官精巧得再沒有改進的餘地,他穿著黑色的羽衣,衣袂袖口無風自動,瀟灑孤潔,美冠神魔。

胡純正癡癡看他,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麽,猛然間,好像什麽東西重重從後背撞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前撲,險些摔倒。她的身子再不由她自己了,像有誰牽動著她,操控著她。

“雍唯……”她聽見自己纏綿的聲音,低如歎息,婉似吟哦。

連聲音都被控製了。

又起了霧,柳林不見了,轉瞬間,她和雍唯在一間極其精致的房間中……巨大的拔步**掛著嫣紅的帷幕,輕盈如蟬翼的帷幕因為雍唯的動作而搖擺不歇,她的感覺很奇怪,痛苦到極致,卻又快慰到絕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那種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她的身體也起了強烈的反應,她腦子渾濁起來,用力扯住飄動的床帷,像要把它扯得稀碎。

她覺得四周黑下來,無一絲光線,沒有時間的概念。

突然一切又極度燦爛,剛才令她暈厥的感覺又來了,周圍再次有了光,她坐在雍唯身上,像胭脂一樣嬌豔的絲綢是因為她的動作而晃動,她的身體更加奇怪了,像是某種法術,又像是對雍唯的獻祭……

“妖邪之道!”雍唯突然冷漠地說。

她汲取到他噴發的滾燙,整個人如同掉入春天剛剛曬過的棉被,她勉強聚攏意識看身下的他,他明明沒有說話。

一股冷風拂在她的身上,她正渾身滾熱仿佛要蒸騰出水霧,被這樣一激,顫抖得無法自抑,人頓時清醒了。她看見雍唯站在床邊看她,臉色那麽沉冷,胡純一驚,她身下是誰?她低頭去看,早已空無一物。

周圍起了刺骨的冷風,吹散了所有迷霧,胡純抵受不住這樣的冷,撲跌下來,竟然沒有倒在**,而是摔在地上,她齜牙咧嘴,再看時哪有什麽床,什麽柳林,她衣著整齊,趴在競城郊外的荒坡上,已是黑夜。

“原來你的心上人是他。”胡純聽見嬌茸的聲音,她身體的反應還在,虛弱地環視尋找嬌茸所在,她站在不遠處的高點,笑眯眯的,可是並沒說話的樣子。“你在幻境中歡好的人,便是你心裏藏的人,雖然你自己不願意承認。”

胡純有點兒明白了,嬌茸還在用幻術與她交流,別人是聽不到的。

炬峰白光和雍唯隻冷漠地瞪著嬌茸,一點都沒察覺她與胡純的對話。

“不是!他不是!”胡純不會幻術傳聲,顫著嗓子反駁,可聲音卻嬌媚得令她難堪,宛如幻境中的呼喊。

“老八,老八,你醒醒!你說什麽呢?”白光跑過來,想拉她起來,可是沒有成功,胡純整個人都軟癱如泥了。白光嚇了一跳,尖聲道,“你怎麽出這麽多汗啊?渾身都濕透了!”

胡純臉紅不語,幻境中經曆,還是成為永遠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