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血海深仇
“地富反壞右”們被關進了吳家祠堂的一個小院子,除了每天早中晚三次背誦毛主席語錄,就是被紅衛兵們拉去遊街。遊街的時候每個人胸前掛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麵寫著“走資派吳盛”“反動分子、土匪秦海石”表明各自的身份。每隔幾天還會開村民大會,把這些人拉到台上示眾,讓貧下中農們上台控訴這些“壞分子”的罪行,每一次都少不了一頓毒打。
秦杉那一年十四歲,正在上中學。學校已經“停課鬧革命”,秦杉因為出身不好,早早地就被人帶上了“反動派狗崽子”的帽子,排除在“無產階級革命隊伍”之外。秦海石怕孩子在外受罪,就把秦杉接回了吳家寨。
眼看著父親天天遊街受苦,秦杉小小的心靈備受打擊。他以前並不知道父親的過往,所以,在知道父親曾當過土匪、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時候,也想過跟父親“劃清界限”,但是十四歲的孩子畢竟太小,於是他去問母親。
秦杉的母親是上過大學的,在和秦海石結婚之前是天津北洋大學的學生,屬於見過世麵、知書達理的女性。母親把前前後後的事情講給秦杉聽,小秦杉終於明白父親雖然曾經是一個壞人,是國民黨反動派,但是在關鍵時刻,父親做了好人,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然而,即便如此,他這個“反動派狗崽子”的身份仍然讓他在村裏抬不起頭來。秦杉不再怨恨父親,在他心裏,父親是個好人。他甚至天真地想,當初父親加入國民黨的軍隊,是被共產黨解放軍派去當臥底的。
見孩子實在可憐,秦海石在秦杉去送飯的時候悄悄告訴他,讓他寫一張大字報與自己劃清界限。在母親的幫助下,秦杉照著做了,一張題為“與反動派秦海石劃清界限、斷絕父子關係”的大字報張貼在吳家祠堂的正麵牆上,在眾多的大字報中顯得格外搶眼。姓林的紅衛兵頭目接納了小秦杉,讓他帶上了“紅衛兵”的紅袖標。卻沒想到,姓林的讓秦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台控訴秦海石,自己的父親。秦杉不知道該怎麽做,回家問母親,母親幫他編了一套說辭,第二天上台,秦杉慷慨激昂把父親控訴了一番,在父親鼓勵的眼神下,還扇了父親一個耳光。十幾年山中練功接下的父子情誼,讓秦杉心如刀割,在他小小的心靈中,恨透了那幫紅衛兵。
1967年的夏秋之交,一個風狂雨驟的晚上,兩個紅衛兵闖進家裏,不由分說地把秦杉的母親帶走了。孤獨的秦杉等著母親回來,但一直到淩晨,母親都沒有回來。第二天,母親還是沒有回來,秦杉跑去作為紅衛兵總部的吳家祠堂尋找,被守門的紅衛兵趕了出來。
三天以後的一個晚上,父親從窗戶裏跳進了家。月光下,被驚醒的小秦杉看見父親滿身滿臉都是血跡。秦海石匆匆地在家裏拿了一些東西放進一個包裹,然後拉住秦杉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孩子,我本來想帶你走的。但是我想了,帶上你咱爺倆都活不成。我有幾句話你記住,記在心裏,一輩子都不能忘!”
懵懵懂懂的秦杉嚇壞了,使勁點頭。
秦海石說:“你媽媽被他們逼死了!我再不走也是死路一條。你記著,那個姓林的親手殺了你的母親,現在還要殺我。但是,你記著,你不許去報仇。你的武功不錯,但是武功再好你也還是個孩子,況且那些人手裏還有槍。記著,你要忍著,讓自己長大。長大成人之後,報不報仇你自己決定。你也別找我,我能不能活,活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要是以後天下太平了,我會來找你的。”
秦杉抱著父親的腿,跪在地上,淚流滿麵,他想說“爸爸我要跟你走,我要給媽媽報仇”,但是爸爸阻止了他:“不要說話,聽我說。我這一輩子不欠誰的,隻有吳家你二叔是我們家的恩人,有機會的話,你要記著替我、替我們秦家報答。”
說到這裏,遠處已經傳來人聲,秦海石心一橫,從窗戶裏跳了出去,走之前留下一句:“孩子,不管他們怎麽問你,你都不要說見過我!”
父親走了,紅衛兵來了。那個姓林的也來了,逼問秦杉他爸爸去了哪裏。秦杉記住了爸爸的話,死咬住就是說爸爸沒有回來過。姓林的就讓人把秦杉捆起來帶走,關在吳家祠堂的柴房裏。
吳家寨的“牛鬼蛇神”(“**”期間對“黑五類”的統稱)們都被關在這裏,最大的“反動派”就是吳家二叔,從前的村支書吳盛。
秦杉被拉出去吊打了三天,姓林的問來問去,仍然是那幾個問題:秦海石去了哪裏?有沒有留下什麽。秦杉咬著牙,堅持說沒有、沒有、沒有。姓林的看問不出什麽來,就想把秦杉扔到潛龍穀喂土狼,身邊人說還是留著好,因為這個小崽子是秦海石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掛,說不定哪天秦海石會回來找他,這是個誘餌啊。姓林的聽了覺得有理,就把秦杉放了,安排他看管那些“牛鬼蛇神”。說是看管,實際上就是跟他們吃喝拉撒睡在一起,平日裏幫忙幹些雜活兒而已。
吳盛被拉出去審問的次數最多,每一次回來都被打得遍體鱗傷。有一天晚上吳盛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時分。吳盛把秦杉叫醒,秦杉看到他頭上流著血,腳下也流著血,嚇得說不出話來。吳盛把他拉到院子一角的柴垛下麵,輕聲說:“孩子,我熬不了幾天了。有些話,我要跟你說,你記著。”
秦杉看著這位吳家二叔,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在這個村子裏,除了爸爸,二叔是最心疼他最喜愛他的前輩了。秦杉清楚地記著,那一年搞“四清”,工作隊把爸爸關了起來,關了好久,家裏沒有了糧食,他和媽媽隻能上山挖野菜度日,是二叔送來了糧食,幫他們度過難關。更重要的,是二叔最終把爸爸帶回了家。
秦杉的武功好,二叔就盡量給秦家父子安排一些掙錢的機會,比如寨子裏的婚喪嫁娶,都會讓秦家父子去表演一段,混上一碗飯吃。那幾年,二叔還安排他爺倆教村裏的孩子們練武,各家交的糧食或者山貨當了學費。
在秦杉心裏,這個二叔就像是自己的父親一樣。對待秦杉,吳盛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兒子吳宣一樣,鍋裏不管是什麽,有吳宣一口就有秦杉一口;二嬸做衣服,有吳宣一件,就有秦杉一件。眼下看著二叔已經奄奄一息的樣子,心裏怎麽能不痛苦難受!孩子雖小,經過了那麽多,已經懂得世故了。
二叔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在小秦杉的耳朵邊說著:“這一回我是活不成了。這個姓林的是當年那個土匪頭子林雲南的兒子,他原來叫林佩法,現在叫林發培。當年剿匪,林雲南的一個小老婆帶著他鑽山溝跑了。你爸爸當年起義,林雲南被解放軍打死了,他們就認為是你爸爸把林雲南給害了,所以這個林發培就來報仇。不知道這些年他躲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怎麽就成了紅衛兵,但是這一回他來吳家寨,是有備而來的。一開始我不知道,後來他拷問我,問的很多事兒都跟當年的剿匪有關,被我猜到了身份。所以孩子,因為這一條,他是不會讓我活著出去的。”
二叔停下來喘息著,半天說不出話。秦杉就問:“二叔,他們天天拷問你,都問些啥?”
二叔費力地伸出手,在秦杉的腦袋上摸了摸,一邊喘息著,一邊歎了口氣:“孩子,這些事兒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啦。唉,可不能一輩一輩再往下傳了。”
說著,就要咳嗽,他使勁捂著嘴,盡量不讓自己咳出聲來,低沉地咳了半天,秦杉聞到了一股腥氣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二叔咳出來的血。
二叔艱難地說:“孩子,記著,不要報仇,要好好長大。”
秦杉心窩裏忽然大熱,因為這正是爸爸臨走前跟他說的話呀!他使勁地點點頭,低聲抽泣著叫了聲:“二叔!”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二叔又喘息了一會兒,說:“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我這一輩子啊,就這麽結束了。”
秦杉沒聽懂前半句,卻聽懂了後半句。二叔這是要死了麽?他趴在二叔的胸前,哭著重複著一句話:“二叔,你別死,二叔,你別死。”
二叔摸著秦杉頭的手又動了動,忽然好像在笑:“嗬嗬,傻孩子,人都會死的。噢,對了,我想起一件事兒,”二叔的聲音忽然清晰起來,讓秦杉很是高興,他不知道,這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二叔說:“我教你幾句話,你記住了。等你長大了,太平盛世了,你就去找吳宣,把這幾句話告訴他,還不好?”
秦杉點頭:“好,二叔。”
二叔又歎口氣:“好孩子,好孩子。那你記住了:東坡丙辰,諸葛子雲。玉溪畫樓,易安沉沉。”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在秦杉的小手掌心一筆一畫地把十六個字寫了幾遍,直到秦杉說記住了才停下來。
秦杉問:“二叔,這是什麽意思啊?”
二叔沒有回答,又是一聲歎息:“唉,他懂得就懂得,不懂得也就算了。你就這麽跟他說就好了。如果到那個時候吳宣也不在了,你就傳給吳家的後人吧。”
秦杉沒有再問,心裏默念著這幾句話,過了一會兒,沒再聽到二叔說話。他叫“二叔,二叔”也沒有回答。他把小手伸到二叔的鼻子底下,發現二叔已經斷了氣。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天動地的哭聲喚醒了柴房中的“牛鬼蛇神”們,也驚醒了門外的紅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