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那日蘇兮打電話給沈山南,不過是為了詢問凶案調查的進展。沈山南忙完後立即回撥過去,毫無掩飾地展示出自己心力交瘁的一麵來。

除去被集團事務搞得焦頭爛額不說,未婚妻被殺事件也毫無進展。蘇兮安慰幾句,也不好再多問。

此時的蘇兮仰在沙發上,杯中琥珀色的**眼看要見底,她將手機相冊裏跟黎露的合照一張張翻過,眼淚簌簌往下落。

看著看著,她突然有些懊惱。

倘若自己當年努力學習不違父母之命,便不會因為高考失利而被送出國讀書;倘若不出國,也就不會在畢業後進入皮具企業做資深采購;倘若不做采購也就不會跟閨蜜產生利益瓜葛,倘若沒有利益瓜葛就不會跟閨蜜鬧掰,那麽閨蜜也可能不會遇害……

蘇兮將這些年來的經曆仔細梳理,最終的結論是——這是命運,可能是自己不夠幸運。

而命運又是什麽呢?

興許,命運便是原生家庭授予的勳章。看似無關痛癢,卻隱隱跟隨一生。

蘇兮生於一個二線城市的知識分子家庭。母親是教師,父親同為教育界領導。嚴苛的家教加上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態造就了她的完美主義人格,卻因為自身從小到大學業成績平平,因此成年後總是在尋求存在感跟人生定位。

當年因為高考成績不理想,父親覺得麵子上過不去而母親對她的未來深表焦慮,於是攢足了勁兒將她送出國讀書。落地布拉格的那一刻,蘇兮暗暗下定決心,就算另辟蹊徑就算拚個頭破血流也要闖出一片隻屬於自己的天地。

於是六年之間,她兩耳不聞窗外事,最終以優異的成績順利畢業,後來在一家歐洲中高端皮具企業某得高就。

蘇兮大學時期交了一個同為留學生的男友,兩人約好畢業後結婚,婚禮細節想好,婚紗照拍好,就連酒店都已經預定下來了,怎料臨結婚卻遭遇未婚夫的無情背叛。這件事給了她無比沉痛的一擊,自此緊閉心門,不敢再輕易相信感情。

那是待在歐洲的第八年,舉目無親的蘇兮倍感孤立無援,頭一次產生徹底回國的念頭。

事實上,對於浮誇的工作環境蘇兮也並不十分喜歡。高端皮具多少意味著要跟奢侈品接軌。同事們大多是歐洲人,模特身材貴婦裝扮。肩頭不是愛馬仕就是香奈兒,腳下不是dior就是Valentino。

沒人在乎你學曆多高文化積澱多深,你究竟喜歡莎士比亞還是昆汀·塔倫蒂諾。比起文化,大家仿佛更願意討論公司又多了什麽桃色新聞?潘通今年又評選出了哪些流行色?哪家高檔餐廳的服務費更貴,服務更好?

然而,跟所有初入職場的年輕人一樣,身在其中就必須向群體靠攏,再怎麽視而不見也無法完全擺脫他人異樣的目光。於是,二手fendi她買過,為了一隻dior季度新款透支信用卡的事兒也幹過。這種時候,她都是跑去黎露那兒蹭吃蹭喝請求收留。

從平安度過實習期的那天起,蘇兮的人生目標就徹底模糊了。

畢竟是白種人的社會,想必混到中層就得花費掉畢生的氣力,而拚到高層更是可望而不可及。工作期間,她也時常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跟價值,她不想永遠做大企業裏的一顆普普通通的螺絲釘。幾件事堆疊在一起,回國的念頭與日俱增。考慮再三,她最終決定重新洗牌,安身立業。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樣呢?情況並沒有因此而得到改善,甚至,甚至比之前更糟。

想到這兒,蘇兮舉頭將杯中的**幹盡。沒有人不曾處於人生的低穀,這種窘迫關頭,恐怕也隻有煩惱能解決煩惱了。

她摁亮電腦屏幕,迫使自己將注意力轉向工作。不知怎麽了,那張麵孔突然從腦海中跳了出來。

他的冷峻,他的冷靜,他的冷漠。

真是不可思議!其貌不揚的皮匠工作室背後竟然隱藏著一個聲名遠揚的大家族。

眼前的機會令人垂涎,可究竟該從哪裏下手呢?蘇兮單手托腮,暗暗盤算著。

2.

隔日,蘇兮出現在了“匠心手造”。她沒兜圈子,開門見山講明來意。

“季老板,還是請您考慮考慮,我們的價格比市麵上任何一家都合理,而貨源品質比任何一家都要高質且穩定。”

“不用。”季霖鬱搖頭。

“如果您不滿意,價格方麵可以有商量的餘地。”

“不。”

“如果您非得這樣,我們可就實在沒法再讓步了。”蘇兮歎了一口氣。

“我不是在跟你討價還價。”

“若您在價格上沒有不滿,那我們可以免費提供一批皮料供您試用。”

“蘇小姐,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雖然提前做足了心理準備,可麵對季霖鬱那副冷若冰霜的態度,蘇兮還是感覺像是被人用冰塊甩了好多個耳光。

而就在這尷尬關頭,江妙菱抱著一遝皮料出現在走廊這頭,皮料堆得過高,高到遮蔽了她的視線。她的動作吃力極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好像皮料在有意欺負她似的。

蘇兮趕緊上前搭手,待皮料落向桌麵,忽而生出一個念頭來。

她借口將妙齡拉到一旁,以閑聊的口氣問她是否每一次都負責去倉庫拿皮料。

妙菱抖了抖圍裙,愉快地拽了拽掛在胸前的一隻做工精致的皮質鑰匙包,“鑰匙在我這兒,老板隻信任我,隻有量大的時候繆誠才給我幫忙。”

原來如此。

蘇兮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妙菱,我來是想跟你說星晴天街有家新開的店,地中海菜,我試吃了一次挺地道的。下班一起吃個飯好嗎?”

看對方麵露揣測之色,蘇兮迅速補充說,“我剛回來,沒什麽朋友。”

江妙菱見狀,不再推脫。她說,“好呀蘇兮姐!我七點就能下班,可點完貨通常會到七點四十五,我們八點見好嗎?”

蘇兮走進餐廳的時候,江妙菱已經率先入座了。待蘇兮坐下,訓練有素的服務生前來點單。

等菜過程中,兩人閑聊起來。

蘇兮率先舉杯相邀。

她說妙菱,你這麽可愛,應該很多人追吧。你有男朋友了嗎?妙菱端起杯子禮貌回應,回答說還沒有。蘇兮問為什麽?妙菱紅著臉說心裏有人了。

蘇兮故作揣測,接著笑道:“讓我猜猜啊!該不會是你老板吧?”

江妙菱的麵頰唰地一下燒得火紅,“你怎麽知道?我表現得有那麽明顯嗎?”

“沒有沒有,你表現得很得體,是我比一般人敏感罷了。”

江妙菱端著杯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良久,抬眼問道:“蘇兮姐,今天叫我出來不光是想請我吃飯吧。到底什麽事兒啊?”

果然是個靈性的姑娘。蘇兮暗暗想。“那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我是過來人,看得出你對季老板的用心。”

江妙菱聽聞,目光頓時亮了起來。

“據我觀察,你們老板這個人呢,外冷內熱,分寸感強原則性更強。所有事情都很難進入他的法眼,除了他的店。所以我覺得,你若能通過正當手段幫他將店在短時間內做大做強,他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

妙菱頷首深表認同,可接著又搖搖頭:“光靠我啊?蘇兮姐,這個並不簡單。”

“所以你需要我的幫助啊!”蘇兮喝了一口酒。

“幫我?”妙菱眼中閃過一絲懷疑。

蘇兮看穿,道:“妙菱,你不僅可愛而且很聰明。你不用質疑我的用心,這不是天上掉餡餅,但也絕對不是餡井。”

“那——你能說說嗎?”妙菱怯怯問道。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是想要跟季霖鬱合作成為你們店的供貨商的。這一來呢,是我回國創業,你們店對皮料檔次的需求符合我的供貨層次跟標準;二來呢,我的確很欣賞你們老板的手藝跟專業精神。我這邊貨源穩定,價格公道。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季霖鬱太過保守,不願沾染商業合作。”說到這兒,蘇兮一頓。

“可你想想妙菱,他從親朋好友手裏拿貨不也算是商業合作嗎?不嚐試,又怎麽能知道什麽是更好的選擇呢?”

“所以呢?”江妙菱咬著吸管。

“所以我現在有一個好想法,不過需要你的協助。或許說互相幫助跟貼切一些。我免費給你皮革,你想辦法暗中換掉同樣材質的庫存。然後我會設計幾款樣式時髦的小皮具,去預約的時候就跟你們老板說是你的設計,並無條件利用我的資源打廣告,有興趣的人自然會去你們店找你進行私訂。這樣一來,你們店的業績想必水漲船高,而老板會將這一切功勞都算在你的頭上。到時候,我所提供的皮革受到客戶青睞,需求量大增,可進口貨源畢竟有限,我也就能借此時機想辦法介入供貨了……”

“可是蘇兮姐,你剛不是還說正當手法嗎?”

“對呀,這並不違法!”

妙菱明顯是動了心,卻又有些舉棋不定。

“這樣做真的合適嗎?如果老板發現我從中作梗,一定會開除我,甚至會記恨我。”

“不會的妙菱。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你們老板對你的維護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對你那麽嚴格。再說了,不還有我呢嗎?到時候你把一切推在我頭上就好,而我也會幫你說話。”

妙菱不再說話,抽出吸管,仰頭,將杯中的**一飲而盡。

3.

為了感謝江家的幫助,沈山南親自設宴款待。地點定在“凱明斯頓”,位於近郊的一家五星級酒店。

這一天,沈山南穿了成套槍駁領西裝,經典英式剪裁,單扣設計。內搭質地上好剪裁合體的修身襯衫,花式簡單的領帶,棕色係帶牛津鞋。優雅得一如既往。

在大廳旋轉門邊恭候賓客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甜甜的輕喚——“沈大哥!”

沈山南回頭,眼角的詫異稍縱即逝。“妙菱?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麽大了!”

江妙菱愉快地揚起嘴角:“沈大哥,還是你沒變,我從背影一眼就認出你了!”

沈山南走上前,關切道:“小妙菱現在在哪兒高就啊?”

“我現在可是一個皮匠的小學徒!”

沈山南眉目輕抬,“誰這麽榮幸,能把我們江大小姐攬入麾下?”

“鼎盛昌!匠心手造工作室,您聽過嗎?”

沈山南微微一怔,“不錯啊妙菱,我可是聽說鼎盛昌一般不輕易收學徒的!”

“因為我不一般啊!”妙菱咯咯笑著,衝他眨眨眼。

稍事寒暄,待江秉城到場沈山南邀大家入席。

“江臨皮造”跟“萬邦集團”多年來強強聯手,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這基於沈山南的幹爹跟江家是世交。江妙菱上小學那會兒就常常被沈山南帶著到處跑了。可出於沈山南跟父母的合作關係,妙菱起初有點別扭,不知道該叫他沈叔叔還是沈大哥。

宴席後半場,大家放下官腔,聊起了家事——

“山南,你未婚妻被害那案子,有進展了嗎?”

沈山南放下筷子,重重歎了一口氣:“警方在做進一步調查。勞煩江兄操心。”

江秉城搖手,挑眉道:“真是辛苦老弟了。不過,你信警察?”

“我信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江秉城嘴角一拉。少頃,重新說道:“對了,聽說報案的是個剛回國的女孩?叫蘇——蘇什麽來著?”

“蘇兮。”

“對!就是這個名字。”

沈山南將剛才置於唇間的酒杯重新放回桌麵。正欲說些什麽,隻聽對麵一聲脆響,抬頭看,原來是妙菱打翻了碗筷。

她一麵輕聲說著抱歉,一麵手忙腳亂地清理著被茶水打濕的桌麵。

沈山南低頭沉吟,好不容易開口說道:“這個蘇兮,她是我未婚妻的閨蜜。剛才回國,打算創業卻撞上這麽個事兒,也挺糟心的。”

直到宴席結束,江妙菱都再也沒有開口講一句話。

4.

當晚,蘇兮從超市出來,拎著兩隻超大型購物袋。她感到有些不堪負重,便決定挑條近道走。

所謂近道就是遠離馬路的一條碎石小路,路麵狹窄導致車子無法通行,燈光不明因此晚間行人很少。

一陣風過,樹影搖曳如同鬼魅。蘇兮打了個寒戰,沿著記憶中的方向加快了腳步。

五分鍾後,她鑽進小區後門。

剛過轉角,一隻手臂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有那麽一個瞬間,蘇兮覺得大腦空白一片,雙腳懸空,來不及作出反應便被一把捂住了口鼻。她頭皮一緊,冷汗唰得一下冒出來,蜇得皮膚生疼。

想要放聲大叫,卻根本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噓——別動!”

他?

蘇兮狠狠頓住。

“你被人跟蹤了知不知道?”

“什麽?”

“你被跟蹤了。”

季霖鬱重複道。

蘇兮勉強回到家,這才發現雙腿發軟,活動困難。

“你怎麽這麽晚在這兒?”她問。

“我也住這個小區。c棟 5d。”季霖鬱將購物袋放下地:“倒是你,怎麽被跟蹤了?”

蘇兮慌了神,“跟蹤!我哪裏知道!”

“要報警嗎?”

“空口無憑。警察會信我?”

季霖鬱認為她有所隱瞞,冷嘲熱諷地問:“怎麽,欠人情債慘遭尾隨?”

蘇兮白眼兒一翻,“想象力真豐富。”

季霖鬱不再追問,蘇兮反倒像為了撇清些什麽似的,將閨蜜被殺以及警察對自己的懷疑和盤托出。

“所以是你做的嗎?”季霖鬱一臉狐疑。

“當然不是!”她白眼一翻。

麵麵相覷了好一陣,季霖鬱突然起身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你鎖好門。”眼看他都已經走到門口,卻又退回兩步,說,“不然你記一下我的號碼吧,緊急情況打電話。”

……

上午八點,季霖鬱來到匠心手造。江妙菱跟繆誠正趴在桌前交頭接耳。他輕咳一聲:“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妙菱跟沒聽見似的一躍而起:“老板,大新聞!”

季霖鬱皺眉,看上去並不怎麽感興趣。

妙菱倒是興致不減。“您知道最近發生的那個新娘結婚前夕被離奇殺害的案子嗎?”她問。

季霖鬱頷首。

“那您知道報案者是誰嗎?是蘇兮!蘇兮姐呀!”

“我知道。”季霖鬱動動嘴。

江妙菱的目光一暗,不可思議地問他,“您是怎麽知道?”

“剛才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他若無其事地側過身:“瘋馬皮卷筆袋的樣板剪裁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