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銅雕像

山裏的天黑得快,晚飯還沒吃完,天就黑下來了。

老傣醫燃亮一支鬆明火把,插在老臘梅樹的空杈上,當照明用。

莊嶠這才知道,昨天的那場暴風雪導致花腰傣寨電路故障,目前雖然電力部門的維修人員在緊張搶修中。可這茫茫雪野,要排除上百甚至上千根電杆和幾萬米的線路還是需要些時間,也許明天就能來電,也許還要等上幾天也說不定。

聽了老傣醫這些話,莊嶠心情一下變得灰暗。

他下意識摸了一把口袋裏的手機。再抬眼時,無意中瞥見黃洛洛,看到對方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他馬上反應過來,她一定也想起之前雪穀裏的那個約定了。

看到黃洛洛臉上浮現出的一絲慶幸,莊嶠有點不爽了。倒不是非要把她那影印本弄來,而是在他的人生信條裏,最討厭的就是不講信義之人。

於是,他決意試探試探她,便回頭問老傣醫:“村委會應該備有發電機吧?我手機沒電了,想給家裏報個平安。”

沒等老傣醫答腔,坐他旁邊的老憨大手一下搭在他肩膀上:“老弟,這你可真不湊巧,明天我搭寨裏的拖拉機進城,就是他們要拉壞掉的發電機去修理。你隻能安心等著來電後再報平安。”

這一次,莊嶠下意識的望了一眼黃洛洛,見對方一直低頭吃菜,看不見任何表情。在老憨、老傣醫的勸酒聲中,莊嶠也跟著舉起了酒杯。

幾個人圍著桌子喝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傣寨村長帶著幾個人趕來了。

原來,聽說了莊嶠是半年前犧牲在這裏的飛行員蒙克的戰友,年輕村長帶著幾個村幹部一同趕過來了。

看到莊嶠,村長的大手便緊緊握住了他:“像,你們倆個人還真有點像,我是說氣質,不是模樣。嗯,你比他要帥一點。”喝得半醉的莊嶠,在村長既豔羨又傷感的描述中,烙在他記憶深處的那個鮮活的、樂於助人的蒙克,又栩栩如生的來到他們眼前……

這一夜,跳動著的燭火裏,莊嶠的夢境裏,全是和蒙克翱翔在雪域上空的畫麵。夢裏多麽的歡樂,醒來枕巾卻濕了半個角。原來,我是真的、真的想你了。

莊嶠揉揉澀澀的眼睛,看了一眼窗戶外透進來的朝霞,起床,下樓。

院子裏,黃洛洛早收拾停當。看見莊嶠下來,她提起手中的竹拐杖,衝他晃晃,再指指後麵的山。意思莊嶠看懂了,她在說,你不能拒絕我,後山我也要去。

蒙克犧牲後,不論是部隊方麵,還是離他罹難地最近的花腰傣寨,都出動過多人次搜索過他們的遺骸,均無收獲。後來,他所在部隊來了人,在當地武裝部門配合下,他們在傣寨救援隊臨時駐紮地,找到蒙克生前的幾樣遺物,在寨子後山腰上,給他壘起個衣冠塚,並栽下一排雪鬆以示紀念英雄。

村長說這些話的時候,莊嶠的雙手已經在輕輕的撫摸著蒙克冰冷的墓牌。

山風吹得如此的淒寒,天上的細雪舞得這麽哀婉,連墓旁掛滿積雪的一排排矮鬆,也全都低垂下頭,它們是在為你哭泣嗎?還是,你知道我來看你了,才會讓我的心髒像被凍住一樣的鈍痛,才會讓我身體裏的血液奔湧成河……

莊嶠在心裏狂喊著蒙克的時候,手指一寸一寸的,慢慢撫過眼前這塊冷冰冰的大理石牌,肆意吹過的山風中,他仿佛聽到蒙克那跑調的歌聲:“風瀟瀟馬嘶嘶穿越雪山,天蒼蒼地茫茫爬過草地,路迢迢人急急意誌如鋼 ……”

此時此刻,莊嶠眼睫上的雪花化成了水,混合著眼裏奔湧而出的**,小溪般的順臉頰而淌。然後,在寨民和黃洛洛的注目下,沉痛萬分的他把蒙克生前用手機發給他的那張“古遺跡”照片,敬獻在亡友墓碑前。

要不是他當初烏鴉嘴,不相信蒙克所說的在雪山腹地發現古遺跡之說,亡友也不至於跟他開玩笑:“如果這個不是,那我死守著它,等你來看”。沒想到,被一語成讖。

看著莊嶠像變了個人似的,傷心無比的哀悼著故友的時候,站在他身後的黃洛洛,好奇的俯下身去看墓牌前的那張照片。

照片上,一個高大壯實的軍人斜靠在一座青銅雕像上,舉起的右手作出剪刀式的勝利手勢。但,黃洛洛更感興趣的是軍人倚著的那座青銅像,在看見的第一眼,她就像被雷電擊中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了。

然而,比起她,當莊嶠被村長帶到照片上那尊青銅像的實地時,他的表情絕不亞於剛剛的黃洛洛,眼前出現的景象,震得他呼吸都快停止了。

蒙克發現的青銅雕像,就在葬他的山頂上,那是花腰傣寨用來祭祀的場所。祭祀場足有半個足球場那麽大,裏麵既有天然形成的岩麵,也有人工打磨過的痕跡。比如,正對著梅裏雪山的大祭祀台,就是經人工雕琢成蘑菇狀的一整塊花崗岩。

祭祀台的後麵,是一個深得望不到底的峽穀。前麵,穿過這片寬闊的場地後,則聳立著一堵堅韌絕壁。莊嶠奔赴雪山心心念念著的那座青銅雕像,就被澆鑄在絕壁上的一個石窟裏。

走近後細看,這青銅像的工藝、造型和材質絕對不是當今時代能擁有的東西。比起這個,讓莊嶠真正感到呼吸凝滯的,是這座青銅像的造型。

這是一個騎在駿馬背上的滇國武士形象。

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在雲南滇中石寨山的古墓群裏,曾經出土過一件戰國至東漢初期的三騎士銅鼓青銅器,其鼓麵上鑄有三個騎士和一頭牛。據專家考證,青銅器上的騎士頭戴鴨嘴形盔,耳串大耳環,身著對襟衫和披肩,確實是史書上有過記載的古滇器物。這麵銅鼓上塑造的騎士形象,真實的再現了古滇國武士的風采。而此時出現在莊嶠眼前的這尊青銅武士,就和滇中古墓群出土的銅鼓武士一個模樣。隻不過,他們之間有個不同點,石窟裏的這座青銅武士頭頂上,多出了一頂王冠。

好奇之中,莊嶠圍著青銅像仔細地查看了好幾遍之後,終於在青銅像底座上,鑄有幾個狀如金鼎字的銘文:滇國.元年。

這個銘文,經精於古史的莊嶠搜索了好一陣後,也沒在任何史冊上找到。但可以確定的是,蒙克提供的這個“古遺跡”,確實是古滇國時期的遺跡。

那麽,問題又來了。

這個頭戴王冠的青銅人物在滇國曆史上又會是誰?

又是誰在這塊絕壁上,用如此高超的工藝澆鑄出大於滇中古墓出土幾百倍的青銅武士像。這座青銅像,真有會與二千多年前在曆史上神秘消失的古滇王國,有著某種聯係嗎?

莊嶠大腦裏跑著萬千疑問、搜羅著上千年曆史淵源的時候,他並沒看見拄著拐杖仰望青銅像的黃洛洛,眼睛裏麵有一層霧氣浮現。當她把手探到青銅武士懸空著的戰靴底下,摸到那個小洞時,眼裏的霧氣頓時化成鹹濕的**,靜悄悄地流了下來。

對的,就是“他”了。

佇立在眼前的這頭戴王冠,看上去威風凜凜的俊麵古代武士,曾經不止千百次的來過她的夢境。如果說那是夢境裏留下的印記,那銅像右靴底下的這個小洞,為何又讓她熟稔重重,帶給她故物一般的親切。

難道,她真的來過這個隱藏在雪山深處的花腰傣寨。

可這根本不可能啊,她與“他”遠隔著重洋和千山萬水,自己又怎麽可能來過這裏。可是,眼前真實可觸的實景和記憶斷片裏的某些幻境,為何會如此的相像,虛境和實境不斷的交替,讓她有些暈眩了。

隻能說,這片雪域高原是真的有著某種魔力。

要不然,他們兄妹二人也不會前仆後繼地奔赴過來。

黃洛洛在心底獨自品嚐著眼前這些讓她難以言說的困惑時,莊嶠已從村長口中得知,他們寨子裏的人誰也講不清楚這青銅像的起始時間。

老人們都說,打記事起,這銅像就在石窟裏麵,而且這地方還是他們傣寨逢年過節都要供奉的祖先之物。看來,想要進一步挖掘這座銅像的秘密,隻能去查找資料了。

本來,在莊嶠手機裏,存有大量關於各種古滇器物的資料。可這都兩天過去了,寨子裏還是沒送電。倒是他們兩個的傷經老傣醫妙手回春,身體已恢複大半。

這時候的黃洛洛,也不怎麽躲他了,反正也沒電,遇上不是和他閑聊幾句,就是滿寨子溜達去了。

在寨子裏養傷的日子,莊嶠憑著敏銳的直覺,發現這支住在偏避之地的花腰傣,好多東西都透著一種遠古文明的神秘信息。比如傣寨長簷翹頂式房屋建築,再比如村民們花哨的服飾和高高梳起的發鬏,都有別於其他傣族支係。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支生活在雪山深處的花腰傣,無論民俗或生活習慣上,都存遺著北方遊牧民族的遺風,具體屬於哪一個部係,莊嶠一時半也會沒找準對應目標。

與此同時,莊嶠還發現自打看到後山頂上的青銅雕像起,黃洛洛變得有些異常。有時她會對著寨子裏的某個建築或某條街巷凝神半天,那神情像在回憶過往,也像在探究其中的某些東西,這不得不讓莊嶠去關注她。有時,她還會拿著一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在寨子裏四處打聽。

有次讓莊嶠碰到,黃洛洛向他解釋照片上的男子是她的哥哥黃征征,半年前隨登山隊來挑戰梅裏雪山最高峰,登頂途中失聯了。有時,她又會背著莊嶠在她寶貝一樣藏匿著的那本古卷影印本上,寫寫畫畫。

有時,她還會瘸著個腿跟個放羊娃爬上後山頂,在那大祭祀台上麵,一呆就是大半天。有時,也會纏著村裏的老人問傣寨的曆史和風土人情。

還有一次,她從傣寨的一個古宅裏抹著眼淚出來。

黃洛洛的種種不正常舉動,居然逃不過在部隊訓練有素的莊嶠眼睛。

他開始懷疑黃洛洛和她的那支登山隊,來到這大雪山深處,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登頂。

果然,不出所料。

這是一個雷電交加下著暴雨的傍晚。

老傣醫家裏,正是晚飯時分,莊嶠聽見大嫫喊吃飯的聲音後,結束手上正在勾畫的傣寨方位圖,從樓上走下來。

可一到樓下的廳堂,他馬上發現裏麵氣氛不對了。

隻見老傣醫一邊搓著雙手,一邊焦急地來回踱步。

看見他,老傣醫語氣有些急切:“那姑娘好端端的,突然就不見了。”

莊嶠還沒來及問清楚情況,打著雨傘的大嫫一頭衝進廳裏,嘴裏大聲嚷道:“老頭子,毛廁裏我去找過,也沒她影子。”

看到老倆口急慌成一團,莊嶠才知道一下午呆在房間裏睡覺的黃洛洛,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按以往,做飯時分黃洛洛都會在廚房幫忙的,但今天早上,大嫫見她出去一趟後回來,很疲憊的樣子,以為她一直在樓上休息。哪知道剛才喊吃飯時,她屋裏沒人應,上去一看,才知道人不見了。

“這下可糟了,她可不知道這雪山天氣猴兒臉。這場大雨後麵,說不定還會有暴雪,那姑娘要真在外麵,哎呦……可不敢想。”這時候,老傣醫愈加的焦燥起來。

“大叔,您先別急,再好好想想,在之前她跟您們講過什麽,或者說過什麽沒有?”這時候,莊嶠倒是異常冷靜。

按他分析,黃洛洛不是莽打莽撞的人,相反心裏還藏著那麽點猜不透的小心機,以這幾天他對她的了解,這人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失蹤。

經他一提醒,老傣醫想起來了。早上黃洛洛幫他舂草藥的時候,曾纏著他講有關花腰傣寨的曆史傳說。搜腸刮肚一番,老傣醫就把後山祭祀台上流傳了上千年的石壁裏有怪洞的傳說講給她聽了。

這時,大嫫也跟著說,早飯後她看見黃洛洛朝著後山的方向去了。

不過,中午又回來過,所以就以為她一直在樓上休息。

“那我們得趕快上後山,要不然,她人會有危險的。”莊嶠像想到什麽似的,語氣有些迫切。

看他神色不對,老傣醫也緊張起來,忙去屋裏抓了件羊皮褥子抱上,兩個人三下兩下穿戴好雨具,直奔後山。

出了門,老傣醫又返回家裏,拿了兩個沉甸甸裝滿**的葫蘆,丟了一個給莊嶠,另一個係掛在自己腰上,兩個人頂著風雨向後山一路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