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取保候審(2)

中午1點多,香樟花園咖啡廳裏人不多。

二人選了個靠窗的卡座坐下,窗外是個小花園,大部分草木都已枯萎,幾棵樟樹卻蒼翠欲滴。咖啡廳的名字就是由此得來的吧,江楓心想。

江楓看著窗外的景色,忽然冒出一個問題:“樟樹會落葉嗎?”

“樟樹四季常青,應該不會落葉吧,冬天都長得這麽精神。”林小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隨口猜測。

服務員拿著菜單走過來。江楓點了黑椒牛柳飯,林小硯吃過了午飯,隻要了一杯**茶。

林小硯說:“江警官,這次多虧你了,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才好。我為我以前對你的粗暴言行表示鄭重道歉,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

“別,千萬別這麽說,承受不起。”林小硯態度誠懇得像個小學生,江楓反倒覺得很不適應,忍不住笑了。

“我是認真的。”

“好吧,我鄭重接受你的道歉。”

“江警官……”

江楓馬上製止,“叫名字吧,都是老朋友了。”

“江楓,我還會被判刑嗎?”林小硯輕輕地歎息一聲,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憂慮。

“案子還在調查,現在不好說。你也別太擔心,凡事往好處想,就會越來越好。”江楓含糊其詞。林小硯知道警方的辦案紀律,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

不到五分鍾,服務員端上來黑椒牛柳飯和**茶。江楓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林小硯雙手捧著玻璃茶杯,看著他吃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不是警察,說不定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如果你不做記者,其實也蠻可愛的。”江楓抬頭看她一眼。

“是嗎?”林小硯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

“其實,每次見到你我就想躲起來。”江楓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他說的是大實話,“防火防盜防記者”,這句話雖然不能公開印在警務手冊上,卻是警隊不成文的規矩。

“啊!我有那麽討厭嗎?”林小硯突然覺得人生很失敗,仿佛被人吊起來抽打。

“不是討厭,是害怕。”江楓糾正。

“我又不會吃人,打又打不過你們,怕我幹什麽?”

“怕你們在報紙上亂寫,什麽警察打人啦,破案不力啦……反正寫錯了也不用負責任,老百姓都樂意信你們。我們這些小警察可就慘了,累得跟狗一樣,還要蒙受不白之冤,十張嘴都說不清。”江楓大倒苦水。

“如果你們警方能積極配合采訪,向記者提供充分翔實的材料,我相信沒有哪個記者願意胡編亂造。”林小硯為自己辯解。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江楓放下筷子,“警察趕到現場後,首要任務是救人、控製險情,接下來要考慮如何盡快破案,抓捕嫌疑犯。警察又不是神仙,能未卜先知,沒破案之前,我們也不知道哪些內容必須保密,哪些內容是可以公開的。最保險的做法,就是盡可能隱藏所有案件細節。萬一走漏消息,嫌犯逃跑了怎麽辦?”

“所以,你們見到記者能躲就躲,躲不開就想辦法拖延,敷衍了事?”

江楓沒有反駁,算是默認。

林小硯說:“警察有警察的任務,記者也有記者的任務,記者的任務就是寫稿,盡量向讀者呈現客觀事實,就要想方設法挖掘更多細節和內幕。”

“寫點別的不行嗎,幹嘛非要寫案子?”

“沒辦法,廣大人民群眾就好這口。讀者是上帝,報紙要發行量,就得滿足讀者的胃口。”

“萬惡的發行量!”江楓喃喃自語。

“這不是重點。”林小硯咬住吸管,吸了一口**茶。“假如你是記者,接到線索,深更半夜趕到現場,回來告訴主任,警方什麽都不肯透露,寫不出稿子。主任會怎麽想?”

“我覺得主任會理解的。”

“那好,一次兩次主任會體諒你,第三次會怎麽看你?”

“可能會認為我無能。”江楓漸漸有點明白了。

林小硯說:“記者出去采訪,除了汽車要燒油,人力和時間也是計入成本的,如果派出去的記者每次都空手而歸,報社早就倒閉了。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想刺探案情,就是想寫一篇稿子回去交差,跟中學生寫作文的動機沒太大區別。警察無可奉告的話,我們就隻好采訪圍觀群眾了,看戲的人不怕事大,多半是連猜帶蒙的,與事實有點小出入是在所難免的。”

江楓不禁點頭。幹了這麽多年警察,還是頭一回與記者如此坦誠地溝通,以前覺得記者難纏,總是小心地保持距離,敬而遠之,沒想到記者也不好幹。

在此之前,江楓和許多同事一樣,堅信警察和記者就是天敵,現在這種想法開始動搖。同一件事情,如果能夠換位思考,站在對方的視角看一看,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就豁然開朗。

林小硯也沒想到,那些對記者傲慢無禮的警察,其實有難言的苦衷,破案追凶顯然比采寫一篇驚心動魄的稿子重要得多。如果自己是警察,也會對記者守口如瓶的。在外人看來,警察和記者都是挺風光的職業,外表威風凜凜,其實一樣內心彷徨。

“都是苦命的人。”林小硯苦笑道。

“理解萬歲。”江楓回應。

江楓吃飯速度很快,風卷殘雲一般,連最後一根青菜也沒放過。林小硯按了下桌上的服務鈴,服務員過來把餐盤撤掉,重新清理完桌麵,又給江楓上了一杯檸檬水。

“江楓,改天我請你吃飯。”林小硯尷尬笑道,攤開雙手,表示兩手空空。從看守所裏出來時,她身上僅有的財產就是幾件換洗衣服。

“好啊。”

“其實我早就想對你做個專訪,一直沒有機會。”

“想都別想。”江楓答得很幹脆。

“為什麽?”

“看見記者我就想躲,害怕。”

“現在還怕?”

“似乎好點了。”

林小硯抿嘴一笑。“你為什麽會當警察?”

江楓說:“小時候覺得警察特神氣,最大的夢想就是當警察,所以高考時我就報了警察學院。畢業之後,順理成章就當了警察。”

“真好,夢想成真,羨慕你。”

“我還羨慕你呢,無冕之王,見官大三級。”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苦逼記者,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你呢?”江楓問。

“我什麽?”林小硯不明就裏。

“說下你的夢想。”

“我的夢想,這個嘛……”林小硯欲言又止,“算了,還是不說吧。”

“不帶這麽吊胃口的。”江楓使出了激將法。

“說出來怕你笑話。”林小硯說。

“我媽從小就告訴我,永遠不要嘲笑別人的夢想。”江楓鼓勵道。

“好吧。”林小硯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巨大的決心。“你要先保證,我說出來,不準笑話我。”

“保證不笑。”江楓爽快答應,端起水杯,專注地看著她。

林小硯眼珠轉動,斜視上方,仿佛在回憶一件很遙遠的往事。“小時候,我有一個大大的夢想,長大了要當灑水車司機。每天開著灑水車在大街上晃悠,一路噴著水唱著歌,大喇叭裏放著《蘭花草》,要多神氣有多神氣。看哪個不順眼,我就超車過去,放水噴他。”

江楓嘴裏含著檸檬水,兩眼直直地瞪著她,五官開始扭曲。到底沒忍住,噗地噴出一口水,濺了一地。

“你怎麽先灑水了?”林小硯問。

江楓拿起紙巾擦嘴。“特權思想很嚴重啊,幸虧你沒當警察,看見不順眼的直接就抓上車了,局長遲早要被你連累。”

林小硯佯嗔:“說了不準笑話我的。”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好……不笑……我不笑……”江楓努力平複急促的呼吸,嘴上說著“不笑”,臉上的肌肉卻不受控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個夢想一直藏在心底,從不敢告訴任何人,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林小硯白皙的瓜子臉上略帶羞澀,與往常那個飛揚跋扈的記者判若兩人。

“謝謝你讓我分享你的秘密,我的職業就是打探別人的秘密。”

“可惜這個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了,人長大了,再也不會有這麽純粹的夢想了。”林小硯凝視江楓,明眸如水。“你說,成長是不是一場災難?”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江楓若有所思。

林小硯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的香樟樹鬱鬱蔥蔥,一陣風吹來,樹葉翻舞。此時霧霾已散盡,太陽終於衝破厚厚的雲層,興高采烈地奔向大地。午後輕俏的陽光越過香樟樹梢,穿過落地玻璃,欣欣然闖了進來。

新年第一縷陽光,照亮她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