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薩滿鷹歌
史文帥和康誌剛眼疾手快,連忙將他扶住,蘇雲巴依趕緊從口袋裏掏出酸奶疙瘩,掰了一點放入孟凱口中,古怪的味道將他喚醒,他一個激靈,原本衝破雲霄,與鷹共舞的靈魂立刻從九天回到了身體內……
從山上下來,此時窩溝村的大隊長已經煮好了熱乎的包穀麵糊糊,看到孟凱一群人,笑臉相迎圍攏上來攥著他們的手,熱情地過來招呼他們吃飯。
依瑪鄉這裏處於高原地帶,惡劣的環境下是很難種出莊稼來的,就連這些粗簡的包穀麵,牧民們平時都是舍不得吃的,孟凱本來沒有胃口, 不想吃的,但盛情難卻,更何況……依照當地慣例,如果他不吃,村裏的那些小孩也沒法吃了。
頑強的塔吉克族似乎被天生賦予了一種極其樂觀的精神,即便是地處幾千米的高原,他們仍堅強勇敢地麵對艱難的條件,總是讓生活充滿了幸福爽朗的歡聲笑語。孟凱把自己的那份包穀麵糊糊分給了村裏的小孩們,還把他們自己帶來的一些幹糧,十幾個饢都貢獻了出來,已經許久沒有這麽熱鬧了,村民們個個紅光滿麵,興高采烈,窩溝村瞬間熱絡起來,村裏的老人們在原地不由地哼起了極具民族特色的歌曲,身子隨著曲子節奏擺動起來,跳起了古老的薩滿舞。
孟凱站在邊上看得熱淚盈眶,一旁的史文帥不經意瞥了孟凱一眼,頓時嚇了一跳:“孟知青,你怎麽了?”
“沒事,隻是看著這神秘古老的薩滿舞讓我想起了一些東西……”孟凱抹著眼淚道。
在古代,新疆這片廣闊神秘的土地上有許多宗教的身影,據說最初這裏信奉的是原始的薩滿教,這是一種崇拜自然,崇拜未知力量的原始宗教。當年高中時,針對中國古代的宗教起源這一問題,孟凱曾經和班上的曆史老師,那個激進的曆史狂熱分子進行過數次激烈的爭論,兩人時常吵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
他們爭論的中心就在於中國古代宗教的起源。
曆史老師始終堅持中國古代的宗教是自主起源的,而關於這點孟凱並沒有否認。在中國古代的宗教曆史中,最純正,最原始的宗教其實是中國本土宗教道教,它起源於古老的自然崇拜,崇拜自然界中的神秘元素,而那也正是薩滿教的起源。
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久遠到整個華夏都還沒有出現的時候,道教和薩滿教絕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孟凱此時不想在這種問題上有過多的深究,他隻是證明出了一個很久以前的猜想,現在他欣喜若狂,他這個猜想也許是正確的,這就夠了,已經夠了。
他知道,他來對了。
那些深埋心中的夢,是需要在夢開始的地方才能萌芽,並茁壯生長。
孟凱端著手裏的破舊土陶碗,塔縣地處高原,這裏的物資很匱乏,連他們日常吃飯使用的碗筷都是用羊皮子從喀什噶爾換來的,在喀什噶爾,這種“泥巴藝術”土陶已流傳了千年之久。
土陶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而興起,期間不斷創新發展,一直流傳至今。當年,沿著絲綢之路緩緩從長安走來的龐大馬隊,帶來了別具一格的文化與藝術,他們將東方的製陶工藝留了下來,隨後在浩浩****的蒙古軍隊征服了西亞後,從西亞帶來了大量經驗豐富的工匠,那些匠人又將這種土陶冶煉進行了改良,而在波斯帝國強盛時期,波斯商人又將波斯特色的器皿帶到了這兒……
這是一種混雜著東西方技藝的土陶器皿,孟凱拿在手裏的時候,一種曆史的沉澱感油然而生。
他腦子裏突然浮現出許多大膽的猜想,甚至想到了這些土陶器的前世今生,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土陶器是王族的象征,隻有喀什噶爾土生土長的喀拉汗王朝貴族才能使用這種土陶呢。
想著想著,他突然將吃到一半的飯碗放下,抬起頭,眼裏滿是堅定地看了看山上。
“我想再去找找蘇巴老漢!”
“你去幹什麽?那老頭子倔的不行,根本就聽不進去人話!”康誌剛勸阻道。這邊的牧民其實都很熱情好客,尤其是見到外鄉人。由於塔縣這裏一年裏有四五個月都是冬季,從山下上來的路被時常被大雪封住,這是一片千峰萬壑相隔的純淨世界,牧民們都很寂寞,所以他們看到外鄉人會很驚喜,拿出這裏最好的食物熱情款待他們,並且很喜歡和外鄉人交談,孟凱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來的路上所見到的牧民都十分淳樸可親,把他們這些知青和駐軍士兵當作親人一樣對待,可唯獨這個古怪的鷹眼蘇巴……
這老頭子也許是在內地走的地方比較多,見識了世態炎涼,人心難測,體會了人生百態,個中滋味,所以表現得固執,不近人情。
有時候孟凱也覺得很神奇,在越是接近天穹的地方,人的心靈就越顯單純,他無奈地搖頭笑了笑,可能是因為缺氧的緣故,腦子裏的想法質樸又簡單,淳樸到他自己都懷疑。
這也是使他心中所動,熱淚盈眶的原因,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潮流巨浪掀天般幾乎席卷了一切地方,他曾萬念俱灰。但在這裏,他卻意外發現了一片扣動心靈的絕塵淨域。
“必須去找他聊一聊,那老頭知道很多重要的東西!”孟凱下定決心道。
他說到這裏,四下看了看,隻見朱躍紅正抱著一個村民家裏的破舊馬鞍子在潛心研究,那馬鞍子是這家村民祖上傳下來的,傳到這裏已經七八代了,孟凱來的時候一眼就認出……那東西極有可能是明代的產物。
這朱躍紅一心執著於馬鞍應該上交給國家,而質樸的村民還以為朱躍紅很喜歡這個馬鞍子,正揮著雙手,熱情地用半生不熟的漢語介紹著那馬鞍子多結實。
“朱躍紅,你過來!”
孟凱一急 衝了過去,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給朱躍紅解釋,朱躍紅對這個地方還不太了解,對於這些牧民來說,馬鞍就相當於他們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用具,而並非是一個躺在博物館,冷冰冰的曆史文物。
“這個馬鞍子很可能是明代的,我們應該拿回去,上報給國家,放進博物館裏!”
朱躍紅有些洋洋自得地朝著孟凱舉起手裏的破舊馬鞍子,一雙大眼睛正放著光。
“你不能這麽做!”孟凱有些生氣地一把將馬鞍子從朱躍華紅手裏奪過,拍了拍上麵的灰,對著那老實巴交,正齜牙笑嘿嘿的牧民比劃了一陣,然後讓後者把自家祖傳的馬鞍子拿了回去。
“孟凱,你做什麽?”朱躍紅臉色頓時就變了,怒目圓瞪,對著孟凱恨恨地道。
孟凱沒好氣地轉過身來,指著破屋子,看著朱躍紅:“你看看這家牧民的屋子!”
這屋子是一處土胚房,破舊不堪,低矮簡陋 遠遠看去,就像一隻在泥潭裏滾了一身泥的粗野獸類臥在那裏,後麵有一個寬廣的羊圈,屋子是用泥土混合著石頭塊兒堆砌而成的,大半個屋子已經有了裂縫,刺骨的寒風鑽入屋子,冷地如同冰窖一樣……塔縣這裏地處地震帶,經常會發生地震,風吹過裂縫,不斷發出嗚嗚的響聲,這破舊的小屋看上去危在旦夕。
主人家的小孩子裹著一件不合身的光溜溜的羊皮襖子,髒兮兮的小手裏拿著半截幹巴巴的羊蹄子,正流著鼻涕,瞪著烏黑水靈的大眼睛望著眼前的孟凱和朱躍紅。
“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朱躍紅冷哼一聲,繼續沒好氣的說道。
孟凱萬般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你冷靜一點,好麽?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不承認,我們都已經在這裏了,你要試圖去融入這裏……”
“我為什麽要融入這裏,我不屬於這裏!”朱躍紅眼裏帶著一股滔天怒火,生氣地大喝一聲,打斷了孟凱。
周圍的幾個人被突然的爆發的爭吵嚇了一跳,看著這裏吵得不可開交的孟凱和朱躍紅,鄉裏來的幹部和史文帥他們都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這些從遙遠繁華的上海來的知青們,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但現在他們的關係似乎出了點問題……
蘇雲巴依呆愣一秒,隨即眯起賊賊的眼睛笑嘿嘿道:“這個孟凱,賽義馬洪(意為怕老婆)的嘛?”
孟凱冷靜下來,看了看周圍,要吵架也不能在這個地方。朱躍紅和很多剛來新疆的上海知青一樣,心中抱有遠大理想還未施展才華,卻被發配到了這塞外邊疆,感覺自己被世界所拋棄,革命紅旗處處招展,世界形勢一片大好,他們就如同革命中的磚塊兒,被一塊兒一塊兒的搬到這裏,壘砌在了祖國的最邊疆。
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那麽快適應自己的新身份,雖說光榮的革命戰士是塊兒磚,哪裏需要就往哪裏搬,但朱躍紅覺得自己再怎麽樣也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嬌滴滴的她應該留在條件好一點的地方,就算是喀什噶爾也行,可她居然被分到了這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
這是一個文化的荒漠,這裏除了荒山就是野獸,再沒有別的什麽了。
“你聽我說!”
孟凱叫住朱躍紅,拉著她的胳膊,將她拽到了一邊。
“等這次回去之後,我會給陳娟同誌說明一下你的情況,爭取讓你留在喀什噶爾,怎麽樣?”孟凱好聲好氣地道。
“嗬嗬,我需要你可憐我!?”聞言,朱躍紅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對孟凱提出的建議嗤之以鼻。
孟凱一時語塞,他原本就不太善於和女孩子打交道,更何況是朱躍紅這種趾高氣昂的言辭善令者。
孟凱還沒有想好如何回答她,此時山頂上傳來了一陣古怪的聲音。
朱躍紅好奇地微微一抬頭,啊的一聲驚喝響起。
孟凱連忙也跟著抬頭望去,一看頓時便驚了,他看到了什麽?
隻見那蘇巴老漢如天神般高大的身影屹立在山頂上,口中銜著鷹笛,笛聲高亢清脆,在他周圍,竟徘徊著許多巨大的鷹……
那些鷹在山頂盤旋著,偶爾會落在他的粗壯強健的胳膊上,蘇巴老漢正用肉塊兒親昵地喂養著,他挺立在高高的山頂上,仿佛一個神祗。
這情此景讓孟凱一下子呆住了,朱躍紅也傻愣著眼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