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雕獵狼

那是一張極為普通的照片。

孟凱拿到照片剛粗略地掃了一眼,還沒等細看,就聽見村中的塔吉克族老鄉蘇雲巴依用蹩腳的漢語喊了起來:“鷹,鷹……”

蘇雲巴依一邊喊,還一邊踏著鷹舞的步子擺出了鷹撲騰翅膀的樣子,有點滑稽,又有點可愛。他的臉頰上有兩塊兒高原紅,牙齒因為長期抽煙黃糟糟的,但笑起來的時候大眼睛眯著,笨拙的動作就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孟凱扶了扶眼鏡框,微眯雙眼將照片湊到眼前端詳了起來。照片若是彩色的話,那這隻鷹的頭頂應該是黑褐色,後頭至後頸的羽毛尖長,羽基約莫呈暗赤褐色,羽端定是金閃閃的,在陽光下背肩部微綴著紫色光澤,以及那栗褐色的虹膜……這哪是鷹啊,明明是一隻雕,一隻如假包換的金雕。

一隻翼展足有三米多的金雕,被人掛在一根胡楊杆子上,高貴的鷹羽散落了一地,狼狽的樣子像極了被拔了毛的超大號火雞,在照片中間顯得很突兀。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高傲的貴族前一秒還騎坐在高頭大馬上,下一秒就被拽落在塵土中,兀自錯愕。

金雕的旁邊,站著一個穿著羊皮襖子的高鼻褐眸外國人,耀武揚威地用腳踩著金雕的腦袋,好似在告訴所有人,這是他的戰利品,是他的榮耀。可是從鷹的眼睛裏絲毫看不出半點畏懼,尖銳的眼神反而讓看的人有點膽戰心驚。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字,年代有些久,字跡也有些模糊,要是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俄文。

在孟凱他們這一批上海知青到來之前,塔縣早就被外國來的那些探險家挖了個底朝天,距此最近的喀什噶爾就曾設有沙俄的領事館,當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探索西域時就是從那裏出發的。孟凱心裏突然有些遺憾,如果他能早來一些,或許他就會率先發現那些了不得的東西。

他歎了口氣,隨即將照片小心翼翼地夾在筆記本裏,輕輕彈了彈軍用包上的塵土,將筆記本放了進去,再三檢查包上的扣子是否扣緊。

塔吉克族老鄉們圍在旁邊,手舞足蹈地給鄉裏的“卡特兒”(意為幹部)講述著食人巨鷹的故事,這些老鄉好像並不太明白鷹和雕的區別,在他們的描述中,慕士塔格峰上生活著一群食人的巨鷹,常會將村民的牛羊叼走,村民們雖痛心卻也無可奈何。

最近這些食人巨鷹的胃口越來越大,竟有兩匹軍馬場的軍馬被叼了去。

塔縣山上紅其拉甫口岸的解放軍,每個月都要來軍馬場換馬,這次被叼走的兩匹軍馬本該被拉去山上巡邏,駐軍打過野狼,打過豹子,但是打老鷹這事兒還真沒幹過,於是便向來塔縣支邊的上海知青們求援。

見鄉裏來的卡特兒們有些懵,老鄉們幹脆用維語說了起來,但口音中也夾雜著塔吉克語的影子——那是波斯古語,古代帕米爾高原的通用語。

這裏的老鄉基本都掌握著兩三門語言,漢語、塔語和維語,有些還會說柯爾克孜語。孟凱覺得,在以前,這裏肯定是個人流匯集的地方,因為語言的交匯就代表著文明的碰撞。

勉強用剛學到的維語聽了一遍,聽得似懂非懂,孟凱扭頭看向身後跟著他來的民兵小隊長史文帥:“小史,他們在說什麽!?”

小隊長史文帥今年才十九歲,是一名河南籍士兵,十五歲就來新疆當兵,能夠聽懂一些塔吉克語和維語,因常年在高原哨所巡邏的緣故,讓他患了很嚴重的高原病。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刮胡子了,絡腮胡長的比老鄉們還密,看著活脫脫一三旬老漢,還沒等他開口,一邊的康誌剛就搶著道:“孟知青,他們說那頭鷹很大,很大!”

康誌剛臉上有點高原紅,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著幾乎看不見,他是甘肅來的,也是隊裏的“文藝骨幹”,會吹口風琴還會唱歌跳民族舞,自稱是甘肅的民歌小王子,沒事兒就給大家哼唱傳統民歌“花兒”,這陣子則是迷上了“古麗”們的回旋舞,老愛跟史文帥抬杠。

“這些老鄉在請求部隊去打掉這頭鷹,說什麽這頭鷹會叼走羊,還能吃狼!”

“吃狼?這怎麽可能!?”孟凱奇道,能叼走馬是不是真事還有待商榷,塔縣地處帕米爾高原,這裏有很多野生動物,猞猁、中亞土熊、還有雪豹,這些動物都有襲擊馬匹的可能性。但說到一隻鷹能叼走馬,即便是金雕,恐怕連最大的金雕也做不到吧?要說襲擊狼——塔縣的高原狼機敏狡黠,因為常常襲擊牧民的羊群,當地駐軍已經掀起了好幾次打狼運動,結果都因找不到狼群的蹤跡而以失敗告終。

除非……

孟凱想起他剛到塔縣的時候,聽到的一個傳說。

這裏曾經是佛教傳入中原時途經的中轉站,在這裏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這個傳說在中亞西亞地區流傳甚廣,在南亞次大陸印度那邊也有數個版本,說的是佛教天龍八部當中的一尊護法,迦樓羅。

一種據傳身長千丈,遮天蔽日,張口一吸就能吞入無數生靈的人麵巨鷹。

如果孟凱沒有記錯,這種傳說中的神秘生物的老家似乎就是這矗立於高原上的塔縣,在這裏有海拔五千多米的慕士塔格峰,巍巍昆侖山蜿蜒如大龍,多的是人跡罕至的絕域。

但這也僅僅是一個傳說罷了,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那麽大的巨鷹。

史文帥掃了眼康誌剛,用維語和旁邊的塔吉克族老鄉蘇雲巴依說了幾句,回過頭來:“他說那巨鷹真的吃狼,金雕獵狼,這裏的鷹會從慕士塔格峰上俯衝下來,在紅山溝裏抓狼吃,場麵很壯觀,他曾經見過!”

“那個,狼娃子嘛,一下子就‘塔西郎’(意為爛)了,就這麽樣子,這個樣子!”

老鄉蘇雲巴依又踩著鷹舞的步子,雙手撲騰,做出一個俯衝的樣子,接著伸出五爪,狠狠地一抓,然後放進嘴裏叼著,動作有些狼狽,不過眼神相當到位,有那麽一瞬間,這位瞪大眼珠子的老鄉還真有點鷹的狠色。

“我發現這裏的塔吉克語,很像波斯語!”

孟凱身後,一起跟來的女知青朱躍紅湊上來道,她是這次分到塔縣的唯一一個上海女知青,大學學的是語言學,師從古代漢語名家慕先生,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被分到這距上海將近六千裏外的邊疆。她本來長的瘦弱嬌小,但裹上了厚實的軍大衣和圍巾,整個人看上去臃腫又寬大,徹底遮蓋住了她江南女子的秀美……此時頭上還斜戴著一個軍帽,她正呼呼喘著粗氣,這會兒一說話,嘴裏就噴吐出熱霧。

“是的,當年蒙古西征,就是從這裏出發去征討花刺子模國的,他們翻過了瓦罕走廊進入中亞,所向披靡,還帶著藏獒大軍和巨鷹軍……”

孟凱眼睛一亮,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觸碰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一個被遺忘在曆史的角落裏,等待被人掀起的一頁。

這頁紙現在被他翻開一個角了。

“嗬嗬,那不過是野史,你也信!?”朱躍紅很輕蔑地笑了笑,抱著雙手走到一邊靠著牆看這些人發傻,還什麽金雕獵狼,這世界要有那麽大的金雕,早就亂套了。她很是不屑地在一邊皺著眉東看看西看看,看了一圈沒發現任何感興趣的東西,煞是失落地將眉毛擰巴成了一條線,她本是一個嬌滴滴的上海女學生,卻偏偏被貶到了這塞外苦寒之地,此刻她的心裏別提有多憤懣,她可是一個知識分子。

是的,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認為的,她被屈才了。

孟凱嘴唇微微張了張,是啊,那隻是野史,就如大學裏那位講曆史的先生所說:“不過是三兩個閑人,編纂的無稽之談!”他不想去和朱躍紅爭辯什麽,畢竟這些事情,可有可無,都沒有第一手的可信史料,但人的思維也不該局限於史料,萬千世界,目光不能短淺,不能沒有夢想和苦中作樂的精神。

他更希望這裏真的有那巨鷹,這樣他不遠萬裏來到這塞外邊疆,就算是隻可以見上一麵巨鷹的影子,也值了。

有人千金購馬,也有人千金買千裏馬骨……

“現在嘛,狼的季節,我們可以去看那個老鷹嘛吃狼!”

蘇雲巴依見這個從上海來的“卡特兒”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話,連忙湊了上來給他比劃,說的唾沫橫飛。

“現在有?”孟凱頓時雙眼發亮。

“有的呢,但是那個狼嘛,狡猾的很,白天不出來,晚上出來。晚上嘛,那個老鷹也出來的呢,我們過去看一下嘛!”蘇雲巴依熱情邀請,他這話讓孟凱心中一動,孟凱的確是很想去看看。

“你還真信?金雕獵狼,就是個笑話,真的!”朱躍紅又搖搖頭,她很討厭這個地方,塔縣整個縣城都很小,走來走去隻有兩條街,四處都是殘破的土牆建築,巴紮(趕集)天街上的毛驢車和馬車把街道堵的水泄不通,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動物的糞便,再加上這裏氣溫這麽低,她是一個來自大上海的可人兒,現如今就猶如風中飄零的花朵,在這無人賞識的孤荒。

而且這裏的人質樸單純的令人難以置信,朱躍紅很不理解這裏的人為什麽這麽“傻”。

孟凱心裏有點火,他不知道怎麽給這個朱躍紅說,塔縣可能是整個西域當中鮮有的沒有被國外探險者徹底破壞過的淨土了,在民國時期,喀什噶爾活躍著沙俄、日本、英國、法國、瑞典、荷蘭等許多國家的文物販子和盜墓賊,他們把整個西域三十六國翻了個底朝天,但凡是肉眼可以看到的地方,都被刨開挖了一遍,樓蘭古國和龜茲古國,還有敦煌莫高窟就是這樣被禍害的,瑞典人斯文赫定的一本《亞洲腹地探險八年》,背後盡是古西域絲綢之路的哀傷。

來到塔縣的第一天,孟凱就被距離縣城十幾公裏遠的石頭城給震撼了。那裏現在是大隊的羊圈,可是那屹立了上千年的石頭城牆,分明在訴說著石頭城曾有著高貴的血統,還有塔縣老城的布置,如果放在古代,這裏就是一座標準的軍事堡壘。殘破的箭塔城牆,甚至還有甕牆和地下運兵道,那裏的每一塊石磚,都有戰火舔舐的痕跡,似在訴說曾經的鐵血之史。

“史文帥,準備一下,我們去他說的地方看看!”

沉思片刻,孟凱說道。

“那個,找老鷹嘛,我不認識路,蘇巴知道路呢,那個路嘛在‘窩也得’(意為很遠)的地方。”蘇雲巴依揮揮手,又將孟凱放照片的軍用包拍了拍。

“這個照片嘛,蘇巴拍的,以前嘛外國人來,他,去。”

雖然蘇雲巴依的漢語說的磕磕絆絆的,但孟凱大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又問了一遍,得到了一個很肯定的答複。

他包裏的這張金雕的照片,竟然是依瑪鄉窩溝村的一位村民拍的,在村民口中,這位村民叫做“鷹眼蘇巴”。

意思是他是鷹的眼睛,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孟凱整個身體都在打顫,如果他手裏的這張照片真的是這個人拍的,那他當年應該當過來塔縣的外國探險者向導。

“快,我們去找他!”

事不宜遲,孟凱立即讓蘇雲巴依帶路,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窺見了冰山的一角,現在隻等著自己攀岩而上了。但腦子的刹那間空白,使得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眼前黑了一霎,好在他咬咬牙,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