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海外歸來

“嗚……”

平靜的海麵在一聲悠遠揚長的汽笛鳴中逐漸泛起漣漪,一艘白色的豪華客輪,踩著初升太陽的最後半縷陰影,緩緩駛入海港。

船艙門緩緩打開,一位妙齡女子從裏麵走出來,白皙的鵝蛋臉上透著淺淺紅光,一襲黑發隨意的耷拉在肩頭,側身遮住了半邊陽光。白色的衣領蓋過頸部,略顯一絲緊致,一身淺綠色的長款風衣寬鬆的套在雙肩。

她的右手提著一個古銅色的行李箱,皮革的外襯搭上金屬銅條讓它顯得十分笨重。不過,提著它的人還是沉穩地穿過人群。

剛剛走到街口,一輛漆黃外蓬的黃包車便停在她的麵前。

“小姐,你去哪?”車夫問道。

“上海泰安瓷業。”她的聲音十分清脆,隻不過說話間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反倒顯得有些清冷。

“好咧,您坐好!”

車夫倒是十分熱情,想來一大清晨便能拉上如此貌美的女子,今日的心情也能好上幾分。

鎖條之間的扣合摩擦,在車夫的蹬踩中顯得格外有節律,不消多時,他們便湧入這喧囂熱鬧的上海大街。

黃昊哲衝進醫院,此時,母親正站在走廊前焦急萬分地踱步。一看見他的出現,連忙拉住他,緊急地說道:“你怎麽到現在才來?”

他沒有時間管顧母親的斥責,急忙問道:“我爺爺的情況怎麽樣?”

母親的神色漸變哀傷,聲音也不由得沉了下去,隻是望了望病房,然後悲切地回道:“大夫說你爺爺可能這一回,可能真的撐不下去了,他們也已經盡力了。”

“什麽盡力了!”他突然有些憤怒,“這幾日爺爺的狀況不是一直很穩定嗎?病情怎麽會突然惡化,他們如果能力不行,我們可以給爺爺轉院,咱們出國去治療。”

“夠了!”病房門突然打開,一名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紅腫,甚至眼角還有一些淚漬,隻不過在剛出來之際用袖子擦掉,他不想在自己的兒子麵前露出這等神態。他的麵容依舊威嚴,聲音雖然低沉,但仍舊藏著不容置喙的嚴厲。

“你爺爺想你得緊,趕緊進去看看他吧。”

黃昊哲點了點頭,輕聲推開門走了進去。

病**的老人,也曾是叱吒風雲的驕子,商業智囊,鐵血手腕,他曾締造過無數瓷器產業的神話,何其多的人提及他,確是又敬又畏,可如今的他,身形枯槁,虛弱無力地躺在那,不免令人心生悲涼。

他半跪在床旁,輕聲喚了一句,“爺爺。”

對方皺了下眉,然後一點點睜開眼,也許是他太過於虛弱,眼皮的沉重他竟是無以負擔,許久他才看清出床旁之人是誰。

“阿昊啊,你來了!”

他仍然記得,每一次爺爺喚他的名字,總是能夠變著法子給他帶些禮物,或許他的童年當中最熟悉的一張臉,便是眼前的他。

可惜,這一次,再也沒有禮物,淚水反而不爭氣的在眶內打轉。

“對,爺爺,我來晚了,”他答應著,“您別怪我。”

老人隻是笑了笑,“怪你做甚,隻是這一次,你可別怪爺爺了,我……”

他忽然不想聽下去,連忙插話打斷,“爺爺,這一次,我給您帶了禮物,您見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老人再次笑了笑,看著他將方框拆開,一枚銅鏡出現在老人麵前。原本渾濁的雙眼在銅鏡出現的的那一刻,突然變得澄澈,他的情緒十分激動,一把抓住那枚鏡子。

“這……這是……咳咳……”

也許是太過於吃驚,老人的呼吸愈發變得不順暢,說話之間還帶著幾聲撕裂的咳嗽音。

房間內的動靜驚動了外麵的父母,他們趕忙跑進來查看發生了什麽情況,卻隻見自己的父親正捧著一枚銅鏡仔細端詳。

“沒錯,真的是它,真的是它。它又回來了!”

老人自病後,極少開懷,這枚銅鏡於他而言,顯然有著特殊的意義,站在身後的黃盛榮看著那枚銅鏡的紋飾,還有鏡背特殊的環形凹槽,即使不說,也能猜出那是老人心心念念了大半輩子的祖傳之寶——唐代八麵棱花鏡。

“想不到這臭小子竟然還辦成了一件事。”

他細聲對著旁邊的妻子說道。

不過,還是被黃昊哲聽了去,得意地嘴角上揚。

言語之間,老人的神思似乎飄到了很遠,好像在回味一段十分久遠的記憶。

沒過多久,老人的呼吸漸變微弱,嘴角囔囔些什麽。

黃昊哲的心突然揪了一下,他壓低了身體側過耳去,“爺爺,您說什麽?”

老人的聲音很小,但還是隱約可以聽清,“楚……楚歌。”

突然之間,黃昊哲的腦袋“嗡”的一聲作響,他愣在原地。

但下一秒,那枚青銅鏡從老人的手裏滑落,一直掉落在地麵上,發出暗啞的聲音,好似在低吼著什麽,最後淹沒在嗓音裏。

老人安詳得閉上眼,直到最後一刻,他臉上的笑容猶在……

作為上海的風雲人物,黃天銘的去世,給上海各界甚至全國的瓷器行業造成巨大的影響。若非老人早有交代,死後葬禮一切從簡,無需追悼會,隻怕折騰這些後輩半個月也未必弄得完。

簡樸的靈堂,供本家的一些親戚吊唁之後,黃盛榮便決定將父親的骨灰送回老家景鎮秘密發喪。可消息終究不脛而走,幾百輛車默默跟在後麵一同送行,見證一位老者最後的榮光。

葬禮結束之後,黃昊哲回到家,這些時日既要幫忙葬禮,又要兼顧公司方麵的瑣事,他的精力早已透支,本想直接回臥室睡覺,卻瞧見父親的書房還亮著燈。

他知道父親定是在想爺爺,這燈光十分昏暗,就好像他刻意隱藏起來的那份急切的想念,和哀傷。

在外人看來,父親與爺爺之間的關係並不和睦。但也僅有他知道,自從書房的老主人走後,總會有一個身影悄悄躲進裏麵,一待便忘了時間。這些年,他們之間的話並不多,但父親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無形當中變成了那位老者年輕的模樣。

猶豫片刻,他還是推開了門。

果然,父親站定在不遠處的書架前,僅剩的一點光線落在肩側,將他的身影壓縮得極其短,佝僂的背,僵住的身體,頹廢的神態,幾乎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變得陌生。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如陌生的父親,此刻在他眼中,那個令他敬畏,威嚴不可犯的男人,正垂垂坍縮。

父親甚至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許久,他才走過去。

“爸,該去休息了。”

父親這才發現屋子裏多出了他,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讓房間一點點靜下去。

最後,還是父親先打破這沉默,“阿昊,回來幫我吧?”

他的鼻子突然有些酸痛,這是第一次父親沒有用嚴厲的命令式口吻與他說話。可是,他還是狠心做出了同一個決定。

“爸,今天我們就不討論這些了吧。”

父親的眼神明明有些期待,最後還是變作黯淡無光。

父親轉過身,看著眼前的瓷瓶,他伸出手從瓶口慢慢移動,再到瓶頸,瓶身……這瓷瓶就好像他的第二個孩子。

父親卻一直凝視著它,“你爺爺最喜歡的就是它,最放不下的也是它,它就是‘泰安’,‘泰安’卻不僅僅是它,你如今尚不明白它的意義,不明白‘泰安’背負著怎樣的責任,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隻是,希望那天不要太久,我還等得到……”

父親的聲音越發細微,他已經聽不全了,卻沒有打斷,良久,他從書房內退了出去。

誠然,他不明白,如今一沾枕頭便嗚呼入睡。

可當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他的腦海裏浮現的竟全是爺爺臨走前,說出的那個奇怪的名字。

“楚歌……”

“楚歌……”

他確定自己已經睡著了,但一個空靈的聲音從十分遙遠的地方飄來,好像在呼喊他,又好像不是。

他能夠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電流聲穿耳而過,發出“嗞嗞……嗞嗞”的叫聲,緊接著一陣強烈的眩暈感席卷整個大腦,他發覺自己的意識在一點點消亡,最後落入無盡的黑暗漩渦當中。

許久,沉寂了許久的耳邊,又多了一些聲音。

“醫生,他的情況如何?”有一個聲音問道。

“有些不妙啊……”回答之人底氣顯然不足。

“可是,前些時日,你才派人告訴我說,他已經清醒,如今又為何……”

清醒?昏迷?

他心生疑惑,不過是幫父親處理了幾天事,怎麽會累到昏迷了?

倏忽之間,他感覺到有個人影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可當他回頭一看,卻不見一人。周圍再次變成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白色,還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耳邊還有聲音,這並非幻覺。

“唉……唉唉……醫生。”

所有人吃驚的回頭看,站在最右邊的醫生大呼道:“楚公子,你終於醒了。”

其餘幾名醫生也連忙湊過來將他全身檢查了一遍,他頗為不耐煩的將眼神落在不遠處的那位老者身上。

待他真正看清楚老者的臉,詫異到近乎坐起來,“爺爺……”

那張熟悉的臉型輪廓,還有五官,不正是他剛剛去世的爺爺?

可待他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之後,又發現頗多疑點。眼前的老者一身灰色中山裝,拄著一根黑褐色的木製拐杖,筆直得站在床尾,右側的口袋當中露出一根金屬鏈,一襲黑色長款西裝外套披在他的肩頭,這身打扮足見其身份地位,但細究其容貌,確是比爺爺年輕不少,眉宇之間多添了幾分幹練。

“小楚,你醒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他慢慢坐在床旁,親切問道。

小楚?“我不是什麽小楚,我叫黃昊哲。”他心裏激憤道,卻不知道如何張口,隻好搖了搖頭。

對方卻不依不撓,“我是你的表叔,黃耀國,那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黃昊哲猶豫了片刻,他從醫生口中已經知道自己的姓名,好像是叫楚歌,但也僅此而已,他索性裝作什麽也不記得,反倒方便一些。

“我……我叫什麽?”

事實上,他同樣在努力回想過去發生的一切,操辦完爺爺的葬禮回到家之後他就睡下了,可當他聽見聲音睜開眼之後,又回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沒錯,又是那個奇怪的病房,舊式的木板床,奇怪的女仆裝護士。

醫生亦是感到疑惑,卻又不得不解釋道:“應該是楚公子在摔下懸崖之後,撞上了頭部,所以導致了失憶。”

失憶?

“不不不,”他連忙在心底否認到,“我沒有失憶,我記得十分清楚,我叫黃昊哲,26歲,上海人,祖籍景鎮……”

可當他回憶到一半,突然發覺有些異常之處,他剛才無意之間用餘光瞥見那扇玻璃窗戶上的人,和自己穿著一樣的病號服。

他是誰啊?他笑著指了指那個傷口被包紮成粽子一樣的傷員,可是,玻璃裏的人也在笑他。

頓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玻璃裏陌生的人和他做著一樣的動作。

他是誰?

我又是誰?

可下一秒,老者說出的話卻是給他當頭一棒。

“要天銘準備一下,明天將小楚接回家裏休養。”

天銘,黃昊哲表情一愣,黃天銘,不正是他爺爺的名字嗎?莫非是巧合?

“回哪?回家?我自己有家啊!”他最後還是脫口而出,他尚未搞清楚狀況,如何能離開。

“小楚,你剛回國,哪裏來的家?去叔父家裏住著,我也好吩咐下人照顧你。”說完,老者又轉身向身後的醫生吩咐道,“上海灘最好的醫生在哪?”

那醫生顯然有些害怕老者的威嚴,說話再次斷續,“在法……法租界,有一個法國醫生,應該對楚公子的病有幫助。”

黃昊哲再次愕然,上海灘?法租界?開什麽玩笑?可當他把所有的可疑之處串聯在一起:同樣是上海,同樣是瓷器產業,相似的樣貌,同一個名字,心裏卻又咯噔一下,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

這裏是,幾十年前的上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