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夢境。

那是孤兒院後院的牆角處,商寧一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爬山虎蓊蓊鬱鬱,繡滿整幅牆壁。陽光帶著暖融融的春意,燦爛地照在上麵,一派向榮的欣欣生機。

就像所有美好童話故事的開頭。

她看到八歲的自己,以及她對麵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兒,女孩兒拉著她的手:“小一,我們一定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她的模樣天真又稚氣,笑著說:“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姐姐了。”

商寧一很著急,她想要上前阻止,卻無論如何近不了她們身邊,她想大聲喊叫,想告訴小一不要相信她,不要答應她,可她也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記憶中的一幕又重新上演。

八歲的商寧一是個眉眼帶著倔強的小孩子,此刻她重重點頭:“小艾,我會保護你的。”

小艾紮進小一懷裏,兩個女孩子緊緊擁抱在一起,年幼的臉上都是同樣的堅定。

一開始確實是真心相交的吧,所以後來,才會那麽傷心。

眼前一陣迷霧氤氳,片刻場景一換。

小艾水淋淋地跪在地上,渾身發抖,止不住抽泣,小一跪在她身邊,臉上的神色卻仍是倔強。

孤兒院的院長坐在最前麵的椅子上,臉色嚴肅,看著兩個孩子。

“小艾,你再說一遍,你是怎麽跌進水池的?”

小艾抖得更厲害,哆嗦著不肯開口說話。

院長神色稍緩,語氣也柔和了幾分:“好孩子,說吧,別怕。”

小艾咬了咬嘴唇,片刻後抬起臉:“是小一推我。”她突然下定決心似的,也不顫抖了,指著跪在她身邊的小一:“院長,是她推我的!”

商寧一看著她滿是淚水卻堅決的臉,心口絞痛,她們說好做一輩子姐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堅決,隻不過現在,有讓她更加堅定更加需要緊握在手中的東西了。

跪在地上的小一轉過頭,死死盯著小艾,小艾卻低下頭去,並不看她。

院長看向小一,眼神鋒利得像把刀子:“小一,你太讓我失望了!”沒有向她求證的過程,她本來就是所有孤兒中最不討人喜歡的那一個。

小一直挺挺地跪著,嘴巴抿成一條線,看上去倔強又孤單。

但大人們不喜歡這這樣的倔脾氣,孤兒院有太多嘴甜乖巧的小孩子,她這個異類,注定不被歡迎。

院長看她就像母親看著無可救藥的浪子,再沒有了管教的興致,她揮了揮手,衝一邊的阿姨說道:“帶下去關一天,沒認錯不許給飯吃。”

商寧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帶走,自始至終沒有半點辯解。

胸口又是那股絞人的痛意,她從夢中醒過來。

商寧一坐起身來,摸摸臉,眼角還有未幹涸的眼淚。

她被子厚重,先前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此刻索性沒有睡意了,於是她披衣下床,倒了一杯水站到窗前。

打開窗戶,一陣涼風湧進來,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卻呼出一口氣,不想關窗。

多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了,最近卻頻頻夢到,不得不說,林暢對顧璿的利用和出賣,喚醒她心底的傷痛。

她同情林暢的遭遇,卻更厭惡背叛。

她六歲時父母出車禍去世,沒有親戚願意接手她,於是她被送到孤兒院。

院裏的孩子幾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對外來的她自然是排斥的,而她,幼年失怙,又被他人排擠,自然養成一幅孤僻蠻橫的性格。

搶別人的零食,玩具,打人……偏偏她性子倔強,不肯認錯,於是就連教養的阿姨和院長也不喜歡她。

人都是偏心的,人人都喜歡小艾那樣性子軟和又黏人的小女孩兒。

小艾……

過了那麽久,商寧一還是覺得苦澀,那個原本約好一輩子朋友的女孩兒,居然也會為了一個被領養的資格陷害她,誣陷她。

那本來是她黑暗生活裏唯一的光明,卻將她推入更深的黑暗。

也因此,盡管她後來遇到性情溫和的養母,充滿善意的同齡人,卻無法再次敞開心扉交到一個知心朋友,長大後盡管性格已經很平和,待人接物也圓滑,卻總是下意識地拒絕別人的親近。

她精通心理學,知道這是年幼時遭到的創傷成為她的背叛機製,讓她回避和人親近的關係;也知道她這種狀態並不正常,可是下意識的,她並不想改變。

就連齊殊也是在漫長的相處中,一點一點打開她的心扉,成為她唯一的朋友。

也因此,她格外重視和依賴齊殊。

不過,宋玥……

想到宋玥,商寧一不由得微微一哂。

自徐涇鬆一案結束,已經過去半個多月,這期間她和宋玥都沒見過麵。

想來也是,一個警察,一個心理谘詢師,能有什麽時常碰麵的機會和借口呢?何況那天她的態度,現在自己想來也覺得傷人,照宋玥高傲的性子,也不見得願意再見到她。

不過,她想到兩個人短短的相處,之間無法言喻的默契與合拍,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可惜了,他們本來,是可以成為朋友的。隻不過她自己在他觸到自己的那層殼的時候,又縮回去了,說到底她還是害怕,沒勇氣再次麵對可能被傷害的危險。

她靜靜站了會兒,吹了會兒風,此刻仍舊毫無睡意,於是打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消息框閃動著,提示收到了新的郵件,打開一看,是昨天的客人發來的郵件,說想換個心理谘詢師。

自然不是發給她的,是發給工作室的郵箱的,不過工作室的郵箱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管。她調出其他幾個谘詢師的時間表,將顧客的資料發過去,再將谘詢師的聯係方式在郵件裏發給那位想換谘詢師的顧客。

說起來,她最近狀態不太好,谘詢的時候老是走神,也難怪顧客想換人了。

她自己都心理問題一大堆,再這樣呆下去也確實不合適。

心理學專家也沒辦法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何況,她麵對的不僅僅是心理上的問題,還有其他麻煩。那個時不時出現的Z是誰,有什麽目的?

她生活已經平靜夠久了,以至於她幾乎喪失對危險的嗅覺,隻是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由不得她不多想。

徐涇鬆的死,顧璿和林暢謀殺的巧合,林暢的錄像帶和過量的氨茶堿片是從哪兒來的?徐涇鬆有茹素的習慣,這樣的人,自我控製能力超強,不像是曾經歇斯底裏的精神病患者,而且谘詢時她也並不覺得他有什麽明顯的精神問題。如果他曾精神崩潰,又是誰讓他痊愈?她雖是哈佛畢業,但資曆尚淺,並不出名。徐涇鬆好歹也全是封市的名人,卻沒找封市知名的心理學家,是誰將他引到她麵前,讓她成為他的心理谘詢師?若不是Z的提醒和林暢失誤將藥瓶上的指紋擦幹淨,那麽她很可能就成為徐涇鬆案的犯罪嫌疑人。

這一切讓她想到自己曾經種種不幸的遭遇。

冥冥中似乎有隻無形的手,牽引著這些不幸找上她。但是她再也不想坐以待斃,十年前的事情曆曆在目,她不會再允許因為自己,讓周圍的人受到傷害。

商寧一看著外麵安靜的燈火,也許,她是該休息一下,思考她接下來的安排了。

思考了一下,她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嘟嘟聲想了好半天,那頭才接起:“商寧一你搞什麽……我這裏是淩晨誒……”

電話那頭是她養母的女兒,她的妹妹商言,沒有血緣關係,卻是唯一的親人了。

“商言。”她冷靜地開口:“我準備辭職了。”

“辭職?”那頭醒了一點:“為什麽?”頓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齊殊欺負你啦?”

欺負兩個字含義太寬泛,其中不乏商言某些綺麗的設想,她覺得那個齊殊瞧著雖然文弱了些,卻勝在深情,難得這麽多年一直守著她那不開竅的姐姐。

然而商寧一語氣冷靜地可怕,打破她的幻想:“跟他沒關係,我隻是……”她揉了揉眉心,深呼吸一口氣:“覺得有些累了。”

那邊聽她說完,興趣下去了一大半,嘴裏敷衍著:“辭吧辭吧,我還是養得起你的。”然後掛了電話。

商寧一麵色柔和,嘴角不由得帶了一抹笑。商言在傳媒大學畢業後直接當了個主持人,紅得發紫時又奇思妙想地離職去當了記者,人脈極廣。她向來是想到什麽做什麽,比如去蹦極,攀岩,去非洲拍攝偷獵者,去南極看企鵝,開酒店開飯館,這段時間聽說又學了風險投資,賺了不少錢,在美國玩得風生水起。不過她的錢來的快去得也快,商寧一是不指望要她養的,隻是做決定之前,習慣地知會她罷了。

商寧一敢想敢做,等第二天早上齊殊發現他郵箱裏商寧一的辭職信時,她人已經在去K市的車上了。

齊殊看了半天,辭職信上隻有短短幾句話: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短期內不回來工作了,你找人頂我的缺吧。

他們谘詢室規模不大,除了齊殊和商寧一兩個出資人,另外還有四個谘詢師,一個前台助理。每個谘詢室能接待的客人都是有限度的,所以商寧一走了,她那部分客人一時還真沒有人接手。

齊殊露出一個苦笑,怪不得這幾天她將自己的幾個定期谘詢人都轉給他了,原來,打得是這個主意。

想了一下,齊殊摸出手機,卻沒有直接打給商寧一,而是撥通了商言的電話。

“哈囉,齊大美人兒~”鬧哄哄的雜音和商言的聲音一起傳了過來。

齊殊笑了下,開口:“小言,你姐姐她辭職了,你知道嗎?”

商言似乎是挪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雜音小了很多,她回答:“我就知道你會打電話來問我,不過她也什麽都沒跟我解釋,隻說自己累了,想休息。”

齊殊半晌沒有回話。

商言試探地問道:“她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還是……你告白了?”

“不是。”齊殊看著那短短的辭職信,莫名的有些煩躁:“她半個月前進了一趟警局,也許是嚇到了吧。”

商言在那頭撇撇嘴,商寧一能嚇到就有鬼了,不過進警局的事倒沒聽她講過。

而告白,她一時嘴快,然而誰也沒再提起。商言雖然是愛開玩笑的性子,不過很拎得清,她知道自己過多幹涉他們倆的感情,隻會讓他們之間的相處變得尷尬。

她也不多說,安慰起齊殊:“沒事兒的,我姐那個性格就是這樣,問也問不出什麽的,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電話那頭響起模糊的叫聲:"hey Bonnie ,it's your turn !"商言衝那邊吼了一句:"just a minute ……"然後接著對齊殊說:“沒事兒你別擔心啊,我姐那麽大個人了,出不了什麽事兒,我還有事兒先掛了啊,白白~”

齊殊看著被掛斷的電話,低低歎了口氣,他知道商寧一做決定前肯定會先告訴商言,隻是沒想到她什麽也沒解釋。

想了想,他給商寧一去了一條短信:“不想工作了就休息一陣吧,你是合夥出資人,抽成我會定期匯給你的。”看著閃動的光標,他猶豫了會兒,又加了一句:“我很擔心你,你去哪兒了?記得隨時跟我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