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顧璿

我離開家的時候,十九歲。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我媽為我在隔壁村找了個男人。“行了,你也別再想些有的沒的,趕快嫁出去生個娃,我們農村人就是這個命。”媽說。

我不甘心,我在縣城上學的時候,沒有一刻不在想著離開這個窮地方,到更大的城市去。所有人都誇我長得漂亮,那些大城市商場裏漂亮的衣服,櫥窗裏璀璨的珠寶,它們都應該是我的,我怎麽能留在那個窮山溝嫁給一個農民!

於是我離開了,在十九歲的那一年。夏末秋初,那個時候家鄉的風已經很涼了,我走得很急,沒有回頭。後來也沒再回去過。

……

遇到阿揚的時候,我身上的錢都花光了,我不知道大城市原來是這樣的,它這樣漂亮,但也這樣無情,它這樣熱鬧,但也這樣冷漠。那個晚上商店門口立起好看的樹,樹上纏著亮晶晶的小燈泡和紅襪子,樹下有很多禮物,可是沒有屬於我的;那個晚上無數個房間亮起暖黃色的燈光,可是沒有收留我的地方。

我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裹緊自己薄薄的衣服,有很多人頭上帶著亮晶晶的麋鹿的角,挽著戀人的手從我眼前路過,他們穿得很厚,看起來就很暖和。

“美女,聖誕快樂!”左臉突然被親了一下,我轉過頭,一個大男孩,臉上是很孩子氣的笑,臉緋紅,我摸這自己被親的左臉,有些愣愣不知所措。那個男孩子將手裏拿著的一個禮物盒塞到我懷裏,撓了撓頭,討好地說:“那個,你……別生氣,我們就是,玩兒個真心話大冒險……”他身後一群人哄笑起來,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徐揚,你也太慫了吧!”又有個聲音喊著:“快走了徐揚,等會兒趕不上看煙花了!”“哦,來了。”他又衝我笑了笑,“真的不好意思啊。”然後轉身走了。

那張在五顏六色小彩燈映照的笑臉,從那時起,就長在我的心裏了。

“要堅持下去,顧璿!”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進那間會所,是走投無路的選擇。

一開始是陪酒,我不會喝酒,每每被灌得頭重腳輕,客人走了,我倒在地上,臉貼著冰涼的瓷磚,眼前散落著零星的小費。

我卑微肮髒又渺小,可心裏有一處小小的光亮,裝著幹淨的他。為了他,我在這光怪陸離的大城市紮下根來,變成萬千營營汲汲求生的螻蟻中的一員。

遇到徐涇鬆,也是一個偶然。

也是冬天,那天晚上接到的命令照舊是陪酒,我不舒服,但沒得選。臉上畫了好濃的妝,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我看著鏡子裏的那個女人,她的臉怎麽那麽白,塗著厚厚的粉,嘴唇又那樣紅,像是一張猙獰的鬼臉。我對著鏡子擠著自己的臉,“這可不行,顧璿。”我說,“你得撐下去啊。”咽下口水,嗓子很疼,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生病了。

送來的裙子露背,細細的帶子掛在鎖骨上,露出胸口的大片皮膚,外麵裹著大衣。一出門,風吹起來,藏在大衣下麵光裸的手臂上就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我站在馬路上,頭仍是昏著的,伸手攔出租。

記憶中那是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麵前的時候悄無聲息,我腦袋昏昏沉沉,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

“香樟樹。”我說,然後閉上眼睛靠在後座。

車裏的人靜了片刻,遲遲沒發動車子。我有些頭痛,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重複一遍:“去香樟樹,五一路那邊。”

這一回,車裏的人沒有遲疑,開了出去。

後來才知道,那一步是錯,後來步步都是錯。

那晚我沒有去香樟樹,後來也沒再去過。

徐涇鬆是個儒雅的中年男人,赤著身體的時候,靠近聞能聞到淡淡的樹葉的味道,要很近才能聞得到。第一次的經曆不太糟糕,甚至可以說是享受的,隻是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有些發怔。我原本以為會誓死為阿楊捍衛的身上最後一處清白,交出去竟也如此容易,我揉了揉額頭,將這一切歸罪於昨晚喝的那一點點昂貴的紅酒。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被子放得平平整整,伸手進去,一片冰涼。徐涇鬆已經走了很久了。

後來我知道,他是個自律性很強的人,頭一天晚上無論幹了什麽,第二天早上總能在七點鍾準時醒來。並且大多數時候,他也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

我住在一棟郊外的別墅,不是新的,但自我住進去之後的第一天裏麵就幹淨整潔,沒有陳年的積塵,花園裏的草木修剪得整整齊齊,秋千上一片落葉都沒有,仿佛昨天還有人在這裏入住,但空氣裏麵沒有人的味道……是那種溫暖的,能感覺到人居住的味道。徐涇鬆給了我別墅裏每個房間的鑰匙,除了一間地下室。

“以前有人住在這兒嗎?”我曾試探著問過他。

那是在花園裏,他的手撫上結實的合成纖維編織的秋千繩子,繩子上有用棉布縫上去的兩塊,看上去就像為了保護**秋千的人被粗糙的繩子割傷手,貼心到讓人毛骨悚然。“以前……”他用手推了推繩子,喂喂闔目,懷念似的:“我的妻子住在這裏。”

秋千晃了起來。

被包養的生活,起初的舒適生活過去之後,就剩下滿目空虛。那個時候我已經不用再用廉價的化妝品,各大品牌的漂亮衣服,隻要我想,總能在當天下午放到我的床頭,我就像活在櫥窗裏。但我仍是不開心,那種時候就分外想念幾年前那個饑寒交迫的聖誕節,那個好看的男孩兒,給我一個吻,在左臉。

我試著向徐涇鬆提出想去上學,那戛然而止在高三的校園生活,也格外讓我懷念,那些朝氣蓬勃的男同學,身上沒有樹葉的味道,但總能讓我感受到鮮活跳動的生命,而不是這樣的一潭死水。

徐涇鬆略略考慮之後答應了,開始安排我去德國留學的事宜。

“德國?我不行的,我都不會德語……”

“不要擔心,你可以的。”他撫摸我的頭發,在我臉頰上輕輕印上一個吻,“像當年那樣。”

當年哪樣?我好奇,卻深知這不是我該問的。

我被安排到慕尼黑大學念文學,此外每天有兩個小時德語私教時間,我不喜歡德語古怪的發音,冗長的句子,以及刻板的發音,老教授講課嚴厲又無趣,起初這樣很痛苦,但到後來,也就堅持過來了。

徐涇鬆不常來看我,但每次來都像個合格情人,帶我遊湖,給我買東西,聽我講細小瑣碎抱怨,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就像是在談戀愛,而不是我被他包養。

他喜歡照他的喜好打扮我,寬邊帽,上麵有黑色或白色的緞帶,綁成蝴蝶結,淑女風的碎花小裙子,頭發燙成電影裏上世紀末流行樣子。他帶我到水邊,水邊有很舊的白欄杆,他看著我,或者透過我看到別的什麽人。

“Liebe besteht nicht darin,dass man einander anschaut,sondern dass man gemeinsam in dieselbe Richtung blickt.”他德語發音標準,念起句子來帶著晦澀的語調,讓我想起搖頭晃腦文學課教授。

我知道他是在懷念某個人,懷念那個曾跟我一樣打扮的人,懷念那個能跟他德語對話的人,懷念那個曾坐在秋千上人,那個曾是他妻子的人。

不管怎麽樣,三年的課程很快過去,回國後,徐涇鬆安排我成為他的私人助理,隨他到公司上班。

我原本以為我是滿意的,對這樣的生活,我甚至覺得我已經愛上了徐涇鬆,如果我沒在公司碰到徐楊。

現在想想,一切都是命。徐涇鬆帶我脫離香樟樹,花大把的錢將我養成一個看起來天真不諳世事的少女,讓我能再見到徐楊,讓他愛上這樣的我。偏偏又是因為徐涇鬆,這樣的我沒辦法再愛上別人,沒有資格,我知道我的命是他給的,我的昨天今天和未來全都掌握在他手裏。

可那是阿楊啊,聖誕節那個映著燈光的笑,讓我留在這個城市好多年,我沒理由不愛上他。

他是一團火,我是飛蛾,從遇見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注定要被毀滅,所以我就被他毀滅了。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