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7

機場。

商言在飛機上窩了這麽久,這個時候飛機一停,頓時感覺自己解放了,拎著包踩著高跟鞋蹬蹬蹬地跑出來。

剛下飛機,一眼看見遠處裹在灰色大衣裏的商寧一,脖子上繞著毛線白圍巾,正捧著一杯咖啡側頭跟身邊的男人說著什麽,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少見的慵懶。她身邊的男人一手拿著咖啡,一邊低頭看她,餘光看見旁邊有人擠過來,便扶著身邊的女人的肩膀往另一邊讓了讓。她抿嘴朝他笑了,他也回以微笑。

商言的腳步慢了下來,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他們。

商寧一像這樣全心依賴一個人,親近一個人的樣子,她從未見到過。齊殊當然也是商寧一所親近所依賴的,隻是那種親近更像是親人之間的溫情,不鹹不淡地相處,沒有那種類似甜蜜的親密。

她原本性子就淡薄,剛被領回家的時候,商言跟她惡作劇,偷偷將媽媽養在陽台上的玫瑰花剪了放在她房間,被媽媽發現,她看了一眼商言,也是都沒說就承認了。後來商言多次逗她,想引她生氣,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她好像就是一個木頭人,沒什麽感情,對養母的好意接受,客套地表示感謝,卻從來沒有正常母女之間那種親昵的撒嬌,甚至一直叫著阿姨,從未叫過一聲媽媽。

而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她更是封閉起了自己的情感,沒有笑,也沒有哭,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望著天花板發呆,第二天早上依舊準時起來給商言做早餐,正常地上學,成績依舊名列前茅。

那段時間,商言一直覺得她冷血無情,媽媽為了救她被歹徒殺害,她居然還是一幅冷淡的樣子,於是更加叛逆。故意逃課,跟流氓混混勾肩搭背,去混酒吧,商寧一從不阻止,隻是每次商言喝醉回家,餐桌上都有一碗解酒湯和一碗熬得細細的白粥。她從不喝,留它們在原處冷掉,她卻次次都煮,從未有過缺席。

商言對商寧一的態度,在某一次喝醉歸來撞破她自殘開始有所轉變。

商言每每想起商寧一當時空茫的眼神,拿著小刀朝自己胳膊上劃的樣子,都是一陣後怕。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她並不是冷血無情,隻是她的內疚和自責,藏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兩個人開始好好相處著,彼此小心翼翼,不去觸碰那塊傷疤。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但並不是裝作就可以讓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有些事情既然發生了就會留下印記,一個越發放浪形骸,愛上混跡於熱鬧的人群;一個更加冷漠淡薄,長時間一個人呆著,一句話也不說。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後來轉學,兩個人先後上了大學,商寧一遇到了齊殊,才慢慢好起來。

商言原本以為,商寧一跟男人相處,也就那樣了,沒想到她竟然也有普通女人的一麵。

商言站了半天,繞到一根柱子後麵,撥通了商寧一的電話。

“喂,商寧一。”

“對,我回封市了……什麽,你來接機?”

“哎不用了,有幾個朋友已經接到我了,我跟他們出去玩會兒啊,明天再回來……放心吧,我能有什麽事兒,就這樣,掛了啊,拜拜。”

商言打完電話,茫然地望了一會兒天,被自己不願做電燈泡給小情侶們留下二人世界的行為感動到了,不過她今天累了一天,現在該去哪兒歇會兒呢?

有那麽一瞬間,她心裏湧起了那麽淡淡的一點傷感。

不過很快,這種傷感被她拋諸腦後,她翻開手機通訊錄,隨便找了個電話撥了過去:“喂,三兒,是我,對,我回來了……哎玩兒不起了,太累了,給我找個好點兒的酒店我住一晚上……對對對就是城東機場……好嘞,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來接我。”

打完電話,她將手機往兜裏一揣,又恢複了元氣滿滿的樣子,小樣,她是誰,朋友遍天下的商言啊,不虛。

這邊商寧一接到商言的電話,聽她說又跟朋友去玩兒了,隻得無奈地跟宋玥解釋,自己的妹妹就是有點愛玩兒,估計今天是見不到了。

宋玥表示理解,看了看時間,晚上八點多,說:“既然現在都出來了,我們也去玩玩?”

商寧一時刻記著他的傷,搖頭拒絕:“算了吧,等你傷好了再出去玩,你現在不能太勞累。”

他一邊攬著她的肩膀避過四周急匆匆衝過來衝過去的人群,一邊跟她講:“正是有傷,我們才能趁這個機會好好偷懶玩一把,我是個警察,時時刻刻都可能會忙得很,不一定有那麽多時間陪你。當然你現在是警局的顧問,我們能比警局其他談戀愛的人多更多相處的時間,但工作畢竟是工作,沒那麽輕鬆,不會像兩個人單獨出來那麽愜意。所以現在好不容易有時間,我們應該去做一些普通情侶做的事,比如去看場電影,去遊樂場,去逛街……嗯,你喜歡什麽活動?”

商寧一被他這番話說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感動,他對於這段感情的態度,既比她投入得更快,又比她想得更多,她還沒有習慣身為“女朋友”的身份,他卻已經做好了所以男朋友應有的安排。

“我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兩個人一起散散步就挺好的。”

宋玥眼睛裏都是笑意,說:“好,那我們就去散步。”

他將手裏的咖啡杯扔進一邊的垃圾桶,拉著她的手,兩個人一起慢慢向機場外麵走去。裏麵人來人往,外麵車來車去,眾生自有眾生相,拉著手一起散步的情侶滿大街都是,在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裏他們彼此獨一無二,可在茫茫人海中,他們隻是其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沒有被人予以特別的關注。

機場是建在遠離市中心的近郊,就這一塊兒熱鬧一些,稍微走得遠了一點,就沒什麽人影了。

兩個人沿著公路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她的手被他握著放在他口袋裏,整個畫麵看上去溫馨又雋永,就像已經結婚多年的夫妻,飯後丈夫帶著妻子散步消食。

商寧一愛極了這樸素平淡的親密,她不是追求刺激的人,覺得兩個人相處,像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對了,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商寧一突然開口。

“什麽?”

“上次在K市好像聽你說,你對‘血徒’案好像有些看法。”還牽扯到他的父親,盡管這件事對兩個人都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但知道它其中可能有其他內幕,她一定不能再逃避。而且,她知道宋玥也同樣不是喜歡逃避的人。

“哦,這個案子。”宋玥看了她一會兒,他當然清楚她就是當年那個被綁架的女孩兒,不過她似乎並沒有認出他來。沒認出來也好,畢竟他當年有點慫……不過,自己好歹是英雄救美啊,怎麽美人就對自己沒有一點印象呢?

宋玥想著這些,表情不自覺地就有些糾結,問她:“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

商寧一默了片刻,說:“還記得在K市的那次,我發病的時候嗎?”

“嗯。”

“我當時跟你說起我的媽媽。”她拿手將圍巾鬆了鬆,在空氣中呼出一口熱氣:“那其實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是養母。”

宋玥倒是沒想過是這樣,她跟他雖然認識了好幾個月,但卻從未對他提起過自己家裏的情況,他隻知道她有個妹妹,別的一概不知。

“雖然是養母,但是她對我很好,將我從孤兒院帶回家,對我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哪怕我從來都沒有叫過她一聲媽媽。”她的語氣很平靜,像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往事,可被握在宋玥手裏的指尖,卻一寸一寸冰涼起來。

“十年前的‘血徒’案,我就是那個被綁架的女高中生。”她的臉色在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楚,但宋玥知道,她此刻一定不好受。

他突然停下來,掰過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說:“要是對你來說這些是不好的回憶,你可以不用說,我告訴你你想知道的,好不好?”他的語氣輕又緩,在她心裏打著旋兒。

他很想知道她的過去,可若是代價是讓她撕開血淋淋的傷疤,他寧願不要。

商寧一卻搖搖頭,神色認真,她拉下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緊緊握住,仿佛從這個動作中汲取到無限力量。她清晰地說:“不,我想說。”從來沒有試過對一個人敞開心扉,當然回憶血淋淋的往事不是一種快慰,也並非為了證明什麽,但是這些事,她願意講給他聽。

“跟我一起被綁架的還有一個男生,不過後來我們被分開關押,我不知道他怎麽樣了。綁匪將我關在倉庫裏,飯按時送來,也沒有怎麽打罵過我,也未曾問過我什麽話。我那個時候有些懷疑,不知道他們的真實目的是什麽。”她揚起頭看著路旁的燈,陷入了冗長的回憶。

有一天中午,看著她吃完飯之後,綁匪沒有走,而是當著她的麵撥通了她養母的號碼,對那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將手機放在她耳邊。

“一一,一一,是不是你,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養母焦急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阿姨,是我,我還好,沒有受傷。”聽到養母聲音的那一刻,她既是驚慌又是感動,更多的是羞愧。

那個她從未叫過一句媽媽的人,像個真正的母親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著她。

說完這一句,綁匪將電話拿開,對那邊說:“好了,現在確定了吧,可以說一下我們的條件了。”

那綁匪看著商寧一,突然笑了一下,笑裏竟然有幾分憐憫。

“你是願意讓你這個,領養的女兒被我們帶走呢,還是,願意拿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換她呢?”

那句話,加重了領養和親生的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