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於人世踽踽獨行近五十載,我懷抱著我肮髒卑鄙又孤獨的靈魂。我生命中那些美好的光亮的事物先後消散,隻有我行屍走肉,活得長久。

如果孤獨是我這輩子所有作惡的懲罰,我想我已經得到足夠的教訓,有資格解脫了。

我的愛人,待我歸來。

我將要帶著我的罪惡一同奔赴死亡,在地下繼續贖罪了,再見。

――徐涇鬆 絕筆”

“不是吧,這也能叫遺書?這麽酸不拉幾的,而且連個日期都沒有!”石頭又開啟了他的瘋狂吐槽模式。

大林呆呆地問了一句:“遺,遺書?難道徐涇鬆是自殺?”

大夥兒一起鄙視他,明顯不是,誰自殺費那麽大周折布置得跟謀殺似的。

商寧一伸手撿過那張據說和遺書放在一起的照片,照片邊緣泛黃,彩色也褪得差不多了,看得出年歲已久。照片是在船上拍的,一男一女,男的穿西裝打領帶,表情嚴肅,女的戴著寬邊帽,穿著裙子,眉眼含笑,他們撐著身邊的白欄杆,一同側頭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麵,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年輕的徐涇鬆無疑。

照片背後有一行鋼筆字:Liebe besteht nicht darin,dass man einander anschaut,sondern dass man gemeinsam in dieselbe Richtung blickt.

“怎麽,看出什麽來了?”宋玥淡淡覷她一眼。

自上午從審訊室出來他就一直是這莫名其妙的態度,商寧一心理學造詣再高,也不知道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不過他開口讓商寧一以證人身份參與破案,倒是沒人反對什麽。這群人都是宋玥當初親自去警校挑了一手帶出來的,隻要上頭不明確反對,自然什麽事都唯他馬首是瞻。盡管證人參與破案並不符合規定就是了。

商寧一能接觸到一手證據全都仰仗宋玥,也不介意他的態度,將照片朝他亮了亮:“我猜照片上的女人,並不是徐太太。”而且,她越看,越覺得這女子的臉很熟悉。

石頭往這邊湊,看到照片背後的字:“這行鳥語講什麽?”

“是德語。”商寧一回答:“徐先生提到過他早年在德國慕尼黑大學念文學,這女孩兒也許是他在德國的同學,照片背後有德文就不奇怪了,不過具體內容我也不認識。”

“大林,查一下照片背後這行字。”宋玥將照片從她手裏抽出來,遞給大林,看她一眼,又補充一句:“再查查徐涇鬆老婆是不是照片上的這個人。”

“是,頭兒。”大林拿著照片屁顛屁顛地走了。

商寧一聳聳肩,做了個美式無奈的表情。

宋玥將她此刻有些散漫的表現盡收眼底,皺了皺眉,她現在居然又是這個樣子?叫他看不透。

不一會兒大林拿著照片屁顛屁顛地回來了:“報告頭兒,這是一句德國諺語,意思是――”他掏出手裏一個小紙條,嚴肅認真地讀著:“愛,愛情並不是彼此相望,而是兩人一起望著同一個方向。”他收下小紙條,繼續報告:“對了頭兒,照片上那個女人真不是徐涇鬆他老婆。”語罷他衝商寧一嘿嘿一笑,討好之意明顯,商寧一樂了,覺得這傻小子挺好玩兒的,於是也衝他笑一笑。

不過大林一接觸到宋玥掃過來的目光,就不敢笑了,訕訕地擠到石頭身邊去。

“愛情並不是彼此相望,而是兩人一起望著同一個方向,倒挺應景。”宋玥將照片拿在手裏,吩咐到:“查一下照片上的這個女人是誰,就從徐涇鬆德國留學時的同學查起。”

“等一下!”商寧一抓著他的手腕阻止他將照片遞給別人,想起來了,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指著照片上那女子的臉:“這張臉我越看越熟悉,你看她是不是跟顧小姐長得很像?”她一邊說著一邊求證似的抬起頭看向他的眼睛。

宋玥看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手腕,麵色有些奇怪,因為潔癖,他少有跟人肌膚相貼的時候,更何況是跟女子。

他不著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仔細看了看照片中女子的眉眼,努力回想了下顧璿的臉,似乎有些相似?不過照片中人臉並不十分清晰,他對顧璿也不熟悉,一時不好妄下定論。

另一邊,一個小警察筆記本電腦前劈裏啪啦,很快調出一張照片:“頭兒,找到了!”那放大的,清晰的臉,雖帶著濃濃的舊時風格,五官卻與顧璿有六分相似,小警察調出照片上女子的資料:“林雅君,慕尼黑大學九一年畢業生,也是念文學。對了,頭兒,徐涇鬆也是九一年畢業的。”

商寧一與宋玥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然的神色,如此一來,有些事情倒是說得通了。

宋玥表揚了那個小警察一句:“幹得好,方越!”又吩咐到:“石頭開始審訊顧璿,大林筆錄,方越你再查查林雅君跟徐涇鬆的關係。”

“是,頭兒!”眾人齊聲回答。

辦公室裏人群四散,隻剩下商寧一和宋玥兩個人。

宋玥一隻手抓住另一隻手腕,那剛剛被商寧一抓過的地方,總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此時跟她獨處,他竟然有些無措了,隻好踱到窗邊去,裝作看天上的雲。好一會兒,他不經意似的開口問道:“為什麽?”

“啊?”

“照片上那個女孩兒,為什麽你覺得她不是徐涇鬆的老婆?”他很耐心地又問了一遍。

“啊,這個,是這樣的。徐先生在我這裏做心理谘詢時,常常會提到自己的兒子,麵色非常溫和。卻極少提到自己早逝的妻子,偶爾提及,也是神色淡淡,可見他對亡妻感情並不深厚。但這封遺書風格很是繾綣,帶著很深的懷念,遺書跟照片放在一起,說明照片上是他很思念的人。”商寧一說著,不禁出了神,對一個人執念要多麽深厚,厚到到多年後要找一個與她相似的人放在身邊,當初又為什麽娶了旁的人?這一樁錯誤的婚姻,牽扯到今日,又誤了多少人?

宋玥背對窗戶,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他時常以為她是冷靜自持的,沒想到她也有散漫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心冷如鐵,可這時候她又是這樣一幅悲天憫人的神色。這個女孩子處處充滿算計,能毫不猶豫地示弱,這軟弱疲憊卻隻是為了攻破別人的心防,她沒有風骨,可她又在這樣不經意的時刻,流露出她內心的柔軟。

到底怎樣的她,是真正的她呢?

“頭兒,她什麽都不肯說,問什麽都說不知道。”石頭的聲音打破一室靜謐,宋玥正要開口,被商寧一搶了先:“我來吧。”

石頭詫異的看著自家頭兒:“這,這……”這也太不合規矩了吧?雖然他對商寧一沒有偏見,不過商小姐自己都是嫌疑犯呢還!

宋玥也有微微的意外,他先前吩咐暫時不要審訊顧璿,是覺得她嫌疑最大,又結合資料和林暢的交待推測出她大概的性格,決定先冷處理她一番,瓦解她的心理防線。

先前他“審訊”商寧一也是同樣的路子,不過他也清楚這招對她根本沒用就是了。

這個時候商寧一肯出手,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於是宋玥直接無視石頭吃了屎一樣的表情,親自將商寧一送到審訊室門口,商寧一拒絕陪同,一個人進去了,隻說:“我想單獨跟她聊聊。”

宋玥隨她,自己走到監控器前準備看她怎麽問。

商寧一端了杯溫水,直接就進去了。

將水放在麵前,先沒有開口說話,而是仔細觀察麵前的人。

顧璿坐得並不端正,背微駝,身子微微前傾。她是在病中被提來,此刻臉頰浮腫,膚色暗沉,嘴唇幹燥——這樣的狼狽之下,仍可見是個美人。

之前晾了她很長一段時間,她的心理機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隻是,還不夠。

商寧一以一種閑聊的語氣開口:“你跟徐涇鬆是什麽關係?”

顧璿眼皮微微一跳,她開口,聲音沙啞:“我是他助理。”

“隻是這樣嗎?”

“是。”顧璿的聲音很強硬。

商寧一伸出手來,顧璿條件反射般地往後縮,背駝得更厲害,手指絞著肚子上的衣服布料。但商寧一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語氣柔和:“別害怕,我們隨便聊聊,先喝點水吧。”說著將水杯推到她麵前。

顧璿遲疑了一下,卻是慢慢抬起手拿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將一杯水喝完了,將杯子放在桌麵上,她的手仍是放在肚子前。

有時候一杯水的作用,勝過千言萬語,看得出來,顧璿緊繃的肩膀放鬆了不少。

“寶寶還好吧?”商寧一突然發問。

顧璿受驚般抬起頭:“你……怎麽知道……”想起警察能查到她的就診記錄,她又頹廢的低下頭。

商寧一衝她安撫地笑笑:“多大了?”

“五周。”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肚子,從商寧一的角度隻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

“五周啊,好小的寶寶。”商寧一臉上露出羨慕的表情:“徐揚知道了一定很開心吧?”

顧璿猛地抬頭盯著她,嘴唇死死咬著。

“你告訴徐揚了嗎?”

靜默。

“還是,這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商寧一身體前傾逼近她,盯著她的眼睛。“你胡說!”顧璿突然爆發,眼裏閃著仇怨的光。但商寧一不給她反駁的機會,自顧自的說下去:“你跟本不知道這孩子是徐揚的還是別人的,你不敢告訴他,你怕讓他知道你肚子裏的孩子流著別人肮髒的血,你怕他知道後會拋棄你,對不對?”

“不……”顧璿痛苦地捂著頭,大聲喊道:“我知道!這就是我和阿揚的孩子!”她突然惡狠狠地瞪著商寧一:“阿揚說過會娶我的!他不會拋棄我的!”

“你怎麽知道這不是徐涇鬆的孩子?”

“當時他出差去――”顧璿捂著嘴,自知失言。

“所以,你跟徐涇鬆,是什麽關係呢?”

顧璿原本瞪得大大的眼睛,突然間簌簌落下淚來。

……

兩個小時後。

商寧一剛從審訊室出來,立刻就被石頭和他的小夥伴兒們圍住了:“這也太神了吧商老師,你怎麽做到的……”石頭已經自動將對她的稱呼從商小姐換到商老師,以示自己的崇敬之情。

商寧一笑笑,正對上宋玥同樣含著笑意的眼神,有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心裏充滿愉悅的感覺,那種感覺很陌生,就像一顆在暗不見天日的土裏埋了很久的種子,突然破土發芽了。

初冬的陽光從明淨的窗戶射進來,落在他們含笑的臉上,周圍的小警察仍在鬧哄哄請求商寧一解答疑惑,宋玥看著他們晃眼的笑容,要自己記住,無論如何,這一刻,他是很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