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暮色開始籠罩張家村,每到這個時侯,村外都會彌漫起一陣灰蒙蒙的霧。聽村中的老人們傳說這是因為張家村原來是一座古戰場,無數的戰士曾經戰死在這裏。
這些戰士死後,無人掩埋,屍骨任由野獸啃噬。戰士們都覺得冤屈,他們的怨念在傍晚時就會聚集在一起,形成大霧。這些帶有邪氣的霧會讓夜晚外出的人迷失方向,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張家村的村民們一到傍晚時分,便都乖乖的呆在村中,絕對不會再出村,他們都怕會被厲鬼纏上。
不過,林玲知道這隻不過是愚昧的迷信罷了,因為張家村的旁邊就是一個坡度很緩的小山坡,而整個T市都處於比較潮濕的氣候中,小山坡中吹著終年不斷的山風,再加上樹林茂密,傍晚時溫度下降的很快,洪甫縣周圍的潮濕空氣在傍晚與小山坡上的冷空氣相遇,自然會起霧,這是典型的上坡霧現象。
但張家村像是一個隔絕的世界一樣,村民們還是大多願意相信這種詭異的迷霧是冤魂們在作祟。破舊且土氣的村莊被這股霧氣偽裝上了一層頗有神秘感的色彩,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同時,也同樣有股刺激的感覺。
村子的西頭有人用白色帆布搭建起了一間簡陋的靈堂,靈堂外坐著一些怪異打扮的人,這些人身穿道服,卻並未戴著道冠,頭發都是現代人的短平頭,他們手中拿著如竽、簫、笛子等各種民族樂器,吹打著蹩腳的“音樂”。這些音樂也並非是什麽哀樂,而是各種各樣的現代民歌和流行歌曲。
先是《一棵小白楊》,然後是《駝鈴》、《三套車》、《纖夫的愛》……,這些曲子和現場的肅穆氣氛相差很遠,一些孩子在這些怪異打扮的道士中間竄來竄去,像是在看奇異的動物表演擅長的節目。
靈堂的兩邊擺著十八座屏風,左右兩邊各九個。屏風上畫的是十八層地獄的場景,左邊分別為上九層地獄,而右邊是下九層地獄。圖中描繪的是人在世間作惡,死後就要在十八層地獄中受到相應的懲罰。
地獄中罪名繁多,比如挑撥離間、貪汙受賄、****、偷盜,甚至包括偷工減料、拐騙兒童這種罪行在其中都有相應的處罰辦法。很多村民都在這些屏風旁駐足觀看,像是饒有興趣的在博物館裏參觀文物一樣,其實他們都是在尋找與自己在世間所犯的“罪行”相應的懲罰。
林玲特意走到屏風前,仔細看著每一幅圖,圖畫基本沒有什麽畫工而言,相當的粗糙,但是這些圖畫底下的文字卻寫得十分清晰。
林玲走到第十三層地獄前停了下來,據文字記載這一層地獄叫血池地獄,懲罰的是那些在生前,不孝敬父母,毆打老人的人。這幅畫顯示,這些人死後要被投放到血池之中去。
但是這幅畫畫得很奇怪,因為別的圖畫都是些例如大錘砸心、刀山油鍋、烈火焚身之類的殘忍懲罰,但是血池到底是什麽呢?受到這樣刑罰的人又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呢?畫和其下邊文字都沒有直接的解釋。
林玲對於眼前這幅畫看的有點心驚,但是又不不好向旁人詢問,怕引起這些村民的注意。
好在誰也不會在這樣嘈雜的喪禮上注意一個外鄉人的行動。但林玲卻是在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周圍的環境和人。
靈堂的正向,擺著一口棺材,棺材的被油成了暗紅色,有種肅穆的感覺。棺材前擺著一張供案,供案上點著三炷香,一股青煙隨著香頭上的紅光“扶搖直上”。靈堂外還搭著另一個簡易的帳篷,裏邊擺著幾張桌子,帳篷外是一個超大的爐灶,灶台旁邊擺著已經切好的菜品和各種作料,灶邊站著一個正在炒著菜的廚子,此時他正在翻滾著大勺,像是在給來吊唁的人們做飯。
靈堂外,是村民們三三兩兩的坐在椅子上聊天,話題當然和這場白事有關。
“真是沒有想到孫紹這小子還算有良心,給柳老師辦了這麽風光的大葬。”
“有良心個屁!你到現在見到他人了嗎?還不都是大寮在忙乎。”
“哎,柳老師這麽個好人,嫁給了孫紹,這輩子真是夠冤的。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你說那個人會不會來?”
“誰?”
“高鳳軍啊!文革時一塊跟柳老師到咱們村來插隊的那個大高個!”
“你怎麽想起他來了!”
“不知道吧你!當年他來過!文革後。”
“這事我知道啊!想帶柳老師走,可是柳老師不走。”
“知道為啥柳老師不走不?”
“跟孫紹都有兒子了,咋走?丟下孩子不管嗎?”
“說你傻,你還真是傻!”
“傻,咋傻了俺!”
“你看柳老師那兒子白白淨淨的,看他哪點長的像孫紹?”
“喂、喂,老張頭,這話可不能瞎說啊!回來讓孫紹聽見了,小心他打你悶棍!”
“聽見了怕啥?這事村裏的娘們還不都是這麽傳的!”
“不過確實是很奇怪,那時柳老師好像一直和高鳳軍相好,後來卻突然嫁給了孫紹!而高鳳軍也神神秘秘的回城去了!”
“反正這裏邊有事,而且不是什麽好事。”
林玲一邊聽著兩個村民的閑話,一直在揣摩村民的意思,他們的意思好像是在懷疑,其實孫其名並不是孫紹的兒子,而是柳豔芳的老情人高鳳軍的。
林玲在想如果是這樣的話,柳豔芳到T市去,也可能根本不是去找兒子孫其名,而是去找高鳳軍?如果是這樣的話,刺傷柳豔芳,卻又有可能被柳豔芳反過來保護的嫌疑人就變成了兩個,親兒子孫其名和老情人高鳳軍。
林玲此時很想給胡玉言打一個電話,但是很快她就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她並不能肯定高鳳軍此時就在T市,即便在,單單是因為兩個村民間的閑言碎語就去通知警方調查一個人,顯然也是武斷的,所以,林玲決定繼續聽下去。
但是她哪裏知道,一場很熱鬧的事情開始了。
“瞧,孫紹出來了!”兩個剛才還在說閑話的男人,突然收住了語音。
林玲順著兩個村民的眼神向胡同口望去,隻見一個穿著黑色長袖上衣的男人走了過來,此人鼻眼還算端正,但是一個紅紅的酒糟鼻子,卻給注視他的人增加了幾分厭惡感。他麵色土灰,精神顯得極差,走起路來也有種搖搖晃晃的感覺。
“這家夥昨天晚上又喝酒去了,看來是到現在才醒!”
“別管了,看熱鬧就是了。對了,柳老師的兒子沒有回來嗎?”
“沒看到,那小混球看來也是個沒良心的,這點倒有點像孫紹!”
“哎,柳老師也真可憐,也沒個能給她披麻帶孝的人。”
村民們議論紛紛的同時,孫紹蹣跚著走進了靈堂,坐在了棺材前,用一雙無神的目光打量著周圍的村民。
這時,村民的議論停止了,他們都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孫紹,這種眼神不是同情,但也談不上是憤怒,它更像是人們受到了一種奇怪氣氛刺激了一樣。
“你們都來幹什麽?”孫紹此時終於開口說話了,話語中帶有著一種埋怨的語氣。
眾人皆不答話。
這時,旁邊那些假道士的“樂曲”也停了下來,尷尬的氣氛顯得這場白事辦的實在有點多餘。
“有事的在這裏留下,沒事的就都快滾蛋,俺這已經夠喪氣了,別在我這裏添堵!”孫紹用已經沙啞的音調對跟前的村民說道,不知道他是在針對所有人,還是在針對某個人。
“孫紹,你別耍混,大家今天來是來送送柳老師!可不是因為你!”說話的人是個六十多歲年紀的老人,他就站在靈堂的右邊,離孫紹最近。
孫紹看了看老人,一臉的不屑,“老支書,你算是村裏的老人了!我不跟你計較!你要是沒事可以不滾,就在這站著。”
剛才那兩個在扯閑話的村民趕快走過來,想要勸老支書,讓他不要發作。
“孫紹,瞧瞧你這個鬼樣子,柳老師走了,你連一點傷心的意思都沒有,還喝成這樣。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老支書顯得怒不可遏,一點都沒有理會村民的勸阻。
“你們這幫家夥少來這套,現在都來裝菩薩,當好人了,別以為俺不知道你們私下裏咋議論我們家這點破事的,你們今天來不都是來看俺家熱鬧的嗎?”
“你這個家夥少放屁!你老婆死了,街裏街坊的,大家來拜祭一下,難道還有什麽失禮之處嗎?”
“哼!失禮?不過就是想來蹭一頓大鍋飯巴?你們來可曾帶著錢了嗎?每個人來的都要隨些喪禮巴!”
“好呀,孫紹,你給你媳婦辦喪事,鬧了半天是惦記著份子錢呢。我知道給你那些份子錢,你準又拿去賭!所以,今天誰也不會給你份子錢。你老娘怕是等不到你給她養老送終了,今天俺們大家誰也不隨這份子,但是,你老娘的棺材錢,我們大家出!”老支書氣的臉上的肉突突直抖!
“說的好聽,俺老娘死不死,幹你們屁事,你們又不是她兒子。俺老娘的棺材錢自然是俺出,別不告訴你們,俺有的是錢!”
“就你這個熊樣,怪不得連你兒子都不認你!”老支書見孫紹蠻橫,也氣的說到了他的痛處,絲毫沒有給他留情麵。
“俺兒子?俺哪有兒子?上學連家都不回,見了俺連聲爹都不喊,別以為俺不知道,那個小畜生是俺們家那個臭娘們和那個高鳳軍的野種!”
“孫紹,你還要不要臉,你媳婦在家含辛茹苦,照顧你和你的老娘,到頭來她死了,你還要這樣侮辱她。”老支書已經忍無可忍。
“老支書,你是老人,俺讓你幾分,這話是輕的,要是哪天俺不高興了,到城裏去找那個高鳳軍,非要跟他把這事一五一十的說清楚。”孫紹的聲音越來越大。
“不用你找了,我來了。”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透過人群,傳到了孫紹和老支書的耳朵裏,這聲音讓所有的村民都回頭觀看。
林玲在人群中也被這個聲音所震撼,雖然離得遠,但是已經可以感受到聲音裏帶的那種具有壓迫感的氣勢。
隻見一個身材高大,麵骨突出的男人走出了人群。他穿著一身深褐色的西服,打著領帶,雖然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發已經不少了,但是卻可以依稀看出他年輕時的那張俊朗不凡的麵容,即便是現在,他的外貌也會被冠以成功人士的標簽,甚至還會引得一些少女遐想一翻。
孫紹和老支書看到了這個男人,同時驚呼:“高鳳軍,是你?”
高鳳軍走到了兩人的麵前,六隻眼睛互望著,林玲在一旁細細的觀察著眼前的一幕,一時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她很快注視了一下村口,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放了一輛轎車,車並沒有熄火,它的遠光燈打得異常明亮。
車燈的光線照得人眼花,讓人在正麵看不清楚車子的商標和牌照號,但應該是一款高檔轎車,肯定是高鳳軍開來的,而且就是在孫紹和老支書爭吵的那段時間開來的。
這時,剛才還和孫紹吵架的老支書,卻突然好像站到了孫紹的陣營裏,他開始質問高鳳軍:“你來幹什麽?”
“我來送送豔芳!”高鳳軍的話簡單明了。
“送豔芳?你早幹什麽去了?”村支書顯然是話中有話。
“老支書,既然她男人都不管這喪事,我來管總可以吧!”高鳳軍的話裏帶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勢。
“姓高的,俺們家的事不用你管。”孫紹此時顯得比剛才更加激動了。
高鳳軍轉頭瞅了瞅孫紹,“豔芳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可你這種雜種還活著,真是老天無眼啊!”
“媽的,你罵誰?”
“罵你了,我罵不著別人!”高鳳軍很明顯是在激孫紹的火兒。
孫紹被高鳳軍氣得臉色發紅,酒似乎也一下子就醒了,他攥緊了拳頭,突然向高鳳軍揮來。
高鳳軍一掌就接過了孫紹的拳頭,然後另一隻手牢牢的握住了孫紹的腕子,“打架嗎?當年你就不是個,到現在還死性不改!”說著高鳳軍一個別腿,輕易就把氣勢洶洶的孫紹揚翻在地。
這幾招幹淨利落,絲毫看不出高鳳軍已經上了年紀,看的旁邊的村民們更是一陣驚呼。
孫紹倒也不耍賴,馬上爬了起來,指著高鳳軍的鼻子就臭罵起來,“操你媽,高鳳軍。你個西門慶,偷了人家的老婆,還打人,你小子等著。”
高鳳軍站在原地沒動,任由孫紹大罵。
孫紹見周圍並沒有人來幫自己,所以他一邊罵一邊退,從剛才來的胡同,又繞了回去,但是,他的罵聲卻連綿不斷。
眾村民見此情景,不敢管,他們隻能聽著孫紹的罵聲越來越低,不知道他朝著哪個方向去了。
高鳳軍聽到孫紹走遠,這才定下心來,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剛才孫紹坐的位置上。
“老支書,豔芳是屍首回來了,還是骨灰?”
“骨灰!死在了城裏,沒辦法,隻能火化,撈不下全屍。”老支書好像也沒有了剛才質問高鳳軍的勇氣。
高鳳軍點了點頭,然後把凳子搬到了一邊,就坐在上麵一句話也不說了。
村支書一看高鳳軍如此,也不好再說什麽。
這時大師傅來喊支書,“飯都做得了,要不要開飯?”
“開飯?這飯吃個屁啊!誰他娘的還有心情吃飯!醃心啊!都拿去倒掉!”
大師傅沒敢對正在氣頭上的村支書說啥,但他也知道飯菜不能倒掉,他此時能做的就是把爐灶的火先封了。
“柳老師教過俺們村不少娃,她走既然沒人給她披麻戴孝,就讓全村的娃們,有一個算一個都來給她行個禮,也算是大夥的一點心意了。”村支書的話像是說對高鳳軍聽的,高鳳軍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座石像一樣端坐在右邊。
孩子們很快就齊了,居然有五十多個小孩子,幾乎每家都有,他們都穿著麻布的孝服,戴著孝帽,這好像是老支書事先預備好的。
林玲本以為這是個很簡單的項目,每個孩子磕一個頭而已,估計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可是當孩子們開始磕頭的時候,林玲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大錯特錯的,因為張家村的磕頭太有講究了。
孩子們先是要往前邁上兩步磕一個頭,然後再退一步磕一個頭,然後再往前上兩步磕一個,再往後退一步磕一個,直磕到棺材前,距離是二十多米左右。
雖然,這樣磕頭廢事且枯燥,但村中每個孩子都忠實的完成了這項“任務”,沒有一點偷懶的跡象。
孩子們磕頭從晚上七點多一直到十點多才結束,不隻孩子們困了,在一旁的大人們,也都沒有了剛才的精神,不住的在打哈欠。
隨著頭磕完了,村民們也都漸漸散去了,隻留下幾個好事的閑散漢子,還留在靈堂前不肯走,盼望著還有什麽狀況出現,好看熱鬧。
林玲當然也是這少數的幾個沒走的人之一,她一直在想孫紹這三個多小時到底幹什麽去了?難道他真的隻想在高鳳軍麵前便宜便宜自己的嘴,然後再去做縮頭烏龜?一切都還不盡知。
林玲覺得腿有些酸痛,就找了靈堂不起眼的一角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麵店的老板已經給她介紹了他家的位置,林玲隨時都可以去他家休息。
但是她此時一點困意都沒有,她還想看看,高鳳軍、村支書,還有那個孫紹還會有什麽樣的動作?
這時,村支書也已經坐在了靈堂裏,就坐在了高鳳軍的對麵,也是一句話都不說。
林玲就看著這兩個男人對坐著,用沉默來對峙。其實隻要再過十分鍾,林玲也就沒有了再觀看下去的勇氣了,可是這時,狀況突然出現了。
高鳳軍緩緩地站了起來,把身子轉了過來,看著棺材。老支書也站了起來,把手放在了高鳳軍的肩膀上,“你還是走吧,送也送過了,人死不能複生!”
這句話像是突然戳向了高鳳軍的傷痛,他突然趴在了柳豔芳的棺材上,沒有任何的征兆,這時張家村的上空傳來了一個男人最大威力的嚎哭聲。
這哭聲突然極了,它混雜在靈堂昏暗的燈光前,給人帶來一種無比悲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