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四節
直到跨進家門的那一刻,麵對著饅頭那一如既往忠實的臉和上下翻飛的掃把式的大尾巴時,章桐再也忍不住了,她伸手摟著饅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拚命地號哭了起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一陣狂風暴雨般,瞬間布滿了她的全身,她不停地痛哭著,全身發抖,身體縮成了一團,仿佛要把積蓄了整整一生的痛苦都在此時傾瀉出來。
懷裏的饅頭顯然是被嚇壞了,它耷拉著腦袋,滿臉的憂鬱,嗚嗚了幾聲後,隨即輕輕地在章桐身邊趴了下來,用它那大大的狗腦袋如同以往那樣靠近主人,眼神中充滿了同情和悲傷。
這一夜,章桐摟著饅頭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過。
鄭俊雅接連兩天做了相同的噩夢,每次都是在尖叫聲中驚醒,渾身被汗水濕透了。母親嚇壞了,趕緊又把她送進了安平市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護士們來回忙亂地替鄭俊雅做著各項檢查,因為還處在移植手術後的觀察期,要不是鄭女士再三堅持把女兒帶回家休養的話,鄭俊雅最起碼還得在醫院裏再觀察半年多的時間。現在,看著女兒沒有任何血色的麵孔,鄭女士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
由於是進了重症監護室,所以鄭女士不能夠陪伴在女兒的身邊,她焦急萬分地站在醫院的走廊裏,心神不定地看著自己身後那扇緊閉著的大門。
好不容易看見汪鬆濤推門走了出來,鄭女士趕緊迎了上去:“汪教授,我女兒怎麽樣了?情況嚴重嗎?我會不會失去我的女兒?”
汪鬆濤微微歎了口氣:“供體是沒有問題的,很健康,我這一點兒是可以保證的。你女兒這段時間老做噩夢的原因,我想也是因為術後恢複中所服用的甲強龍、環孢黴素等抗排異和鎮痛藥物的反應而已。在術前,我就和你說過,凡是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術後終生都要服用這些藥物,而隻要是藥物就都會有副作用,所以,你女兒的大腦神經可能受到了藥物的影響,她當然會做噩夢。換上誰吃這麽大把藥,又是天天吃,也會這樣的,所以呢,鄭女士,你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噩夢總會過去的,休養幾天相信就會好的!你就放心吧。這裏是重症監護室,不允許家屬陪同,你過幾天再來接她出院吧。”
鄭女士隻能無奈地點點頭,忐忑不安地離開了醫院。
鄭俊雅雖然不說話,但是她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眼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夢中的景象她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這個可怕的夢永遠都不會過去,它現在已經如幽靈般地成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心髒成為她的一部分那樣。
輕輕地,她用手去觸摸胸口的繃帶,雖然手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表皮傷口也已經漸漸愈合了,但是痛苦剛剛開始釋放,母親逃避的眼神讓她隱約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負疚感。自己病了那麽久,她都已經忘記了擁有強健心髒的感覺了,走路可以不喘,能感覺到溫暖而生機勃勃的血流注入自己的肌肉中去,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時,可以為那些粉紅的毛細血管感到驚歎不已。鄭俊雅已經用了太久的時間來等待死亡,接受死亡,她已經開始習慣死亡逐步接近的腳步聲,以至於生命本身對於她來說,已經變得非常陌生。可現在,她竟然能夠在自己的雙手上看到生命,能從十指的指尖上感覺到它的存在,當然了,還有那顆跳動的心髒。
不過,現在她還沒有辦法感覺到這顆心髒屬於自己,也或許,它永遠都不會屬於自己。
小時候,隻要一有機會,鄭俊雅都會偷偷摸摸地穿起母親的漂亮衣服。母親忙於生意,總是無暇顧及自己衣櫃裏那些數都數不過來的上好的羊毛衫和綴著如星星般的美麗亮片的真絲外套,因為母親獨特的眼光使然,這些衣服永遠都不會過時。雖然如今這些衣服母親都送給了自己,或者確切點說是在自己考上大學的那一天,母親就非常隆重地把自己寶貝似的衣櫃打開,然後宣布說,從今天開始起,鄭俊雅可以隨意穿著母親所有的衣服,包括使用母親那些進口的化妝品。但是對於鄭俊雅而言,她卻始終認為,自己隻是暫時借用一下母親的衣服和化妝品而已,在她腦子裏,衣服永遠是母親的衣服,而化妝品也永遠都是母親的化妝品。
那麽,這究竟是誰的心髒?鄭俊雅一邊想,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胸口。
“你醒了?”
鄭俊雅抬起頭,一個胖胖的小護士正站在自己的床前,周圍此起彼伏的機器滴滴聲幾乎掩蓋了護士的腳步聲。
鄭俊雅記不清所有人的長相,而醫院裏每個護士幾乎都長得差不多。
“我做噩夢了,我不敢睡覺!”
“是類固醇的作用,這是你所服用的抗排異藥物的副作用引起的,沒事的,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想沒那麽簡單,護士!”
小護士一邊檢查著儀器的讀數,一邊忙著做記錄:“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你知道我的心髒是誰給我的嗎?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夢裏總是會夢見他,渾身是血地向我靠近……可怕極了。”
小護士皺了皺眉:“你不該這麽想的,這樣會讓你的精神狀況更加糟糕。你還處在移植手術後的恢複期,心態要平和。”
“可是……”鄭俊雅輕輕地說,“如果那人有家人的話,我是說如果有家人的話,我很想見見他們。”
“我肯定他們不會想見你的,他們剛剛失去親人,心理還沒有恢複過來。再說了,醫院裏有規定,這件事,也就是你的心髒供體來源者的姓名和所有身份信息都是嚴格保密的,你明白嗎?”
“有那麽糟糕嗎?我隻是想對他們說一聲謝謝,謝謝他們,我可以不告訴他們我的名字,求你了!”
“不行,鄭小姐,我幫不了你。對不起!”說著,小護士同情地點點頭,轉身離開了病房。
鄭俊雅默默地把頭陷回枕頭裏。她感到很傷心,屋子裏突然變得很冷很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的某個角落,打了個寒戰。
護士值班室裏,剛剛從心髒外科重症監護室查房回來的小護士正埋頭在病曆上查找著什麽。良久,她疑惑地抬起了頭,嘴裏嘟嘟囔囔:“不會呀,奇怪,這上麵怎麽會沒有記錄?”自己已經找遍了所有可能記載有移植供體來源的記錄本,也沒有找到重症監護室三號床的那個年輕女孩接受供體來源的相關記錄,可憐的小護士都找暈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小護士神神秘秘壓低嗓門把自己的這個疑惑告訴了好友急診科的護士徐貝貝,臨了,忐忑不安地追問道:“貝貝,你說會不會出了什麽問題?我在心髒外科都幹了這麽久了,還從沒有看見過找不到來源的。”看著徐貝貝半信半疑的樣子,她又強調了一句,“會不會她的供體來源不合法啊?”
“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唯恐天下不亂啊?”
“你胡說什麽!”小護士生氣了,“這種事情能隨便開玩笑的嗎?你也不想想!現在網絡上流傳說有人偷器官來賣,你知道這事兒嗎?”
“我不經常上網的。”徐貝貝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房東把網線掐了,很摳門的!我和男朋友現在暫時沒有多餘的錢去申請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