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節(上)
第五章 第二節(上)
1.
在青石板上掐滅最後一根煙頭的時候,千百長長地出了口氣。天空中依舊陰沉沉的,烏雲密布,北風幾乎吹熄了墓碑前的兩根紅燭,但是火光卻最終還是頑強地挺了過來。
千百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靈魂’一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如燈火的熄滅。但是內心深處,千百卻又非常希望自己是錯的,就像此刻,隔著塊冰冷的墓碑,他又來看自己的老朋友了。
依然記得十八年前的那個雨夜,雨勢滂沱,本以為自己已經注定會命喪街頭,所以那時候的千百也就斷然放棄了求生的念頭,隻是閉上雙眼,任由大雨把自己吞沒,然後步步走向死亡。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有因必定有果。而一個人的一生中會麵對無數次選擇,但是沒有一次選擇是自己可以用來後悔上一次的愚蠢的。千百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要麽不做,要做,他就從不後悔。
死亡的過程對千百來說是漫長的,他腦子清醒,但是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尤其是胸口的那把西瓜刀,從捅進他身體的那一刻,千百就知道,隻要這把刀再稍稍挪動一寸,那麽,再世的華佗也將束手無策。而做下這些事情的人都已經一哄而散,因為他千百必死無疑,有誰會傻到站在原地去等警察來抓?那麽向警察求救?千百在心中對自己露出了一絲嘲諷的苦笑,自己就是一街頭的混混,幹盡了壞事,那就別裝什麽聖徒了。
自己的現在,都是自己以前所造的孽。
當絕望終於在嘩嘩的雨水聲中充斥了千百全身的時候,他竟然聽到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七八歲的年紀,穿著一件透明的小雨衣,站在她身邊的,應該是她的父親,因為他最後所聽到的兩個字,是——爸爸。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千百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醫院裏了。幹淨的病房,潔白的病床,還有護士體貼的笑容,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經過那麽一場可怕的噩夢,自己竟然活了下來。
後來,千百終於見到了救自己的人,也見到了那個身穿透明小雨衣的女孩。那人是個警察,而那個女孩,千百沒有猜錯,是這個和藹可親的警察的小女兒。因為傷勢太重了,千百在醫院裏足足躺了半年才撿回了一條命,而這半年中所有的花費,都是這個警察出的。
想到這兒,千百不由得一聲長歎,看著麵前冰冷的墓碑,他的目光中竟然有了一些淚花:“章哥,如今,丫頭都長那麽大了,我看你呀,也該放心了。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章哥,兄弟我真的很羨慕你呢。”
當年,章鵬在救了千百之後,很快也就和他成了莫逆之交。照理說,警察和混混之間似乎是永遠都不可能重合的兩條平衡線,但是他們之間卻不一樣。
“章哥,當初要不是你在醫院的時候總是和我談心,一直鼓勵我重新做人,我現在說不定早就已經爛的連骨頭渣子都找不到了呢。”想起自己年輕時的荒唐事,千百不禁苦笑,出院後,在章鵬的陪同下,他真的投案自首了,並且因為表現良好,減刑數次,五年後,千百走出監獄的那一刻雖然依舊孑然一身,可是抬頭看著碧藍的天空,他終於明白了章鵬對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等你出獄的時候,你就會發覺這個世界其實還是挺美的,因為那時候的你,已經卸下了心裏所有的包袱。
看著墓碑上已經定格了十四年的笑容,千百感到心中充滿了刺痛,他啞聲說道:“章哥,你救了我,教我重新做人,卻連說一句‘謝謝’的機會都不給我。太不夠哥們兒了。……現在呢,丫頭長大了,已經不需要我了。兄弟已經沒有別的可以為你做的了,除了最後一件事。這件事,我一定要為你去做,哥,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我已經打定主意了,請你原諒我。因為我必須讓別人知道,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沒有殺人,你是清白的!”
眼淚瞬間滾落了臉頰,千百從黑布包中取出酒瓶,擰開蓋子,仰天灌下了一半,然後剩下的一半悉數倒在了墓碑上。他默默地跪了下去,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拿著黑布包,便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下了墓道。
千百早就已經做好了麵對一切後果的準備,而這個決定,其實遠在十四年前就已經做下了。十四年前,也在這塊墓地,他承諾自己會好好照顧那個曾經改變了自己人生命運的警察的家人,而如今,當千百無意中再次看到那張深深印在自己腦海中的臉時,他知道履行最後諾言的時候終於到了。
2.
冬日中的珂蘭小區顯得格外蕭瑟。
下車後,章桐拎著工具箱,徑直走向了珂蘭小區的後門,那裏有一片廢棄的廠房。劉春曉緊隨其後,兩人最終站在廠房邊上。
“我聽過這個案子,但是那年我家還沒搬來,所以不怎麽清楚,”劉春曉轉頭看向章桐,“是在這個地方發生的嗎?”
章桐點點頭:“珂蘭小區是安平市最大的公檢法家屬居住區,前後共三期,這片廢棄的廠房因為產權歸屬糾紛打了很多年的官司,所以就一直沒有正式拆遷,已經很多年了。所幸的是這廠房裏沒有什麽危險的東西。”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廠房,看著滿是漏洞的屋頂,空****的屋子,劉春曉低頭打開了手中的案件現場示意圖:“這個房間和當初有什麽大的改變嗎?”
章桐放下了工具箱,仔細看了看周圍,半晌,隨即搖搖頭:“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變,隻是牆壁更破了,而且那邊有些廢棄的建築垃圾被人清理走了。”
劉春曉微微皺眉:“這上麵說案發當晚,你是十一點多的時候來這裏的,對嗎?為什麽?這半夜三更的,你一個人來這裏幹什麽?”
章桐想了想,低聲說:“我姐姐叫我來這裏,她給我留了張條子,說會告訴我一個秘密。”
劉春曉不由得愣住了:“難道說你對你姐姐言聽計從?”
章桐點頭,目光中若有所思:“你不懂的,她是那麽的優秀和完美,人又長得那麽漂亮。”
“原來你很崇拜她。”
“那又有什麽用?我永遠都無法成為她。”章桐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影。
劉春曉突然問:“你和你姐姐不是睡一個房間嗎?她為什麽要給你留條子,當麵說不是更好嗎?”劉春曉不解地問。
章桐看了他一眼:“雖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父親和母親早就分居了。家裏兩間臥室,父親和我睡一間,母親和姐姐睡一間。有案子的時候,父親經常值班不回家,所以,我其實是一個人睡。”
“你每天回家後是直接進房間嗎?有沒有在客廳裏停留過?”劉春曉問。
章桐低下了頭:“我們家其實早就已經水火不相容了,我母親並不喜歡我,她和姐姐一樣,對我充滿了莫名的怨恨。”
聽到這兒,劉春曉不由得呆住了,轉而一聲長歎,目光中充滿了憐惜:“我明白了,所以說,你每天回到家後,其實都是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對了,你姐姐經常給你留條子麽?”
章桐搖頭:“那天放學後,我回到家時,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自己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回房間做功課,後來睡著了,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臥室門?”
“不,我們家的大門。”
“然後呢?”
“我來到門口,打開門後沒有發現人,關門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家裏進門玄關處的地板上有一張紙條,是我姐姐的筆跡。”章桐仔細回憶著。
“難怪你那天晚上會過去。”劉春曉雙手抱著肩膀,認真地看著她,“那告訴我,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我等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就自己拿著手電下樓。去了約定見麵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