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陳述分析

下午2點，上課鈴聲準時響起，歐陽駿教授夾著黑包，快步走進305教室。

我的後背還隱隱作痛。中午回宿舍，我脫下作訓服，室友說我後背的皮破了，還在流血。室友用酒精給傷口消了毒，又找出一塊創可貼幫我貼上，邊貼邊問我：“咋整的？”我哼哼著沒有答話，眼前浮現出李雪兒得意的笑臉。

這節課是刑事案件分析課，主講人是偵查係刑偵教研室的歐陽駿教授。

“今天這節課先分析一個案例，”歐陽教授看看我們無精打采，頓了頓，“過兩天我要去江州市公安局調研，誰第一個正確分析出疑點，我就帶他一起去。”

課堂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大家劈哩啪啦地拉椅子，我看見坐在前排的李雪兒迅速坐直身體，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歐陽教授，生怕漏掉一個字。

歐陽教授講述的是一個真實案例。

某年夏天，南方某市城郊結合部一個村莊發生了一起綁架人質案。一名14歲的初中男生被綁架，他的父母在附近的農貿市場做雞檔生意，綁匪勒索20萬元。以下是證人初中男生20歲堂哥的證言。

案發當天上午，堂哥開車送堂弟去修遊戲機。車開出村口，堂哥問堂弟，有沒有帶保修單？堂弟說，哎呀，忘了。堂哥說，那怎麽修？今天修不成了，算了，不如到我家去玩。

中午吃完飯，堂哥開車送堂弟回家。堂哥說，車要到村子的時候，突然從後方竄出一輛白色麵包車，麵包車逼停了他們的車。從車上下來四個大漢，都戴著墨鏡，繡著紋身。為首的一名大漢拿著一把手槍，其餘三名大漢手持砍刀。

他們嚇壞了。四名大漢抓走初中男生，將他塞進白色麵包車內。麵包車向臨近區縣的方向急馳而去。

歐陽教授剛介紹完案情，前排的李雪兒就高高舉起右手。歐陽教授示意她作答。

“我覺得這個堂哥很可疑，”李雪兒站起來說，“案發當天上午，堂哥的車剛剛開出村口，完全有時間掉頭回來取保修單，但他卻沒有這樣做。”

“嗯，”歐陽教授沉吟著，點點頭，“還有嗎？”

“嗯嗯……”李雪兒說不出話來。

“好，請坐。”歐陽教授壓壓手，示意李雪兒坐下。

我的腦海浮現出一個畫麵，四名凶神惡煞的彪形大漢手持凶器，撲向一個身單力薄的男孩……，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馬克，你來講，”看見我舉手，歐陽教授點出我的名字。

“我覺得這起案件至少有兩個疑點。第一，堂哥敘述的案發經過有疑點。這起案件，被綁架的人質是一名14歲的男孩，如果要綁架他，完全可以趁男孩落單的時候，突然將他拉進麵包車內，完全沒有必要動用4名彪形大漢，又拿槍又帶刀，大張旗鼓，當著目擊者的麵劫持。”

“我感覺這個案發經過更像是證人憑想像編造的，而不是他的親身經曆。”

“另外，人質的父母在城郊結合部農貿市場做雞檔生意，經濟條件應該一般，不可能拿出20萬贖金。我記得老師曾介紹過犯罪學上的理性犯罪理論，說案犯也是一般理性人，作案時，也會進行理性思考，進行風險收益計算。但這起案件，案犯冒這麽大風險，投入這麽多資源，最後卻選擇一個價值不大的男孩作勒索目標，顯然不符合常理。”

“因此，我的結論是，堂哥的證言有問題，不排除他就是真正的案犯。”

我一口氣講完自己的觀點，歐陽教授邊聽邊點頭，“很好，馬克講得很好。”

李雪兒一直側著身子聽我發言，聽到歐陽教授讚揚我，我也得意地朝她揚揚頭。

1999年，千禧年，我在警官大學讀偵查學碩士一年級。

到警官大學讀偵查學碩士，對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從小性格軟弱，膽小怕事，壓根不是一塊當警察的料。然而，我父親對警察職業有一種天然的崇拜，他將圓夢的期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

歐陽駿教授是我的碩士研究生導師，他是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我聽係裏的老師講，年輕的時候，他曾在基層當過刑警隊長，後來不知什麽原因，突然辭職，留學美國，經過一番苦讀，獲得芝加哥大學犯罪學博士學位。畢業後又投考聯邦調查局，成為聯邦調查局暴力犯罪分析國家中心的一名特工，隸屬行為分析二組。

熟悉現代偵查史的人都知道，成立於1908年的聯邦調查局可謂全世界偵查人員向往的聖殿。在近百年的發展曆程中，聯邦調查局在推動偵查專業化建設方麵居功至偉，成立的暴力犯罪分析國家中心就是其中的一個典範。該中心位於弗吉尼亞州匡蒂科市的聯邦調查局學院，主要任務是對不同尋常的暴力犯罪進行行為分析和研究，為其他執法部門提供調查支援。

為提升辦學的國際化水平，警官大學動員了各種關係引進歐陽駿教授。回國後，歐陽教授專注於著書立說，期望推動中國犯罪行為分析理論的發展。

我走進歐陽教授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書桌前奮筆疾書。辦公室麵積不大，呈長方形，進門左手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牌匾，牌匾上寫著“天道酬勤”四個蒼勁的大字。右手邊並排立著兩個淡綠色的鋁製書櫃，書櫃內放滿書。房門正對的牆壁上開著一扇窗，兩扇窗戶被推開，天藍色的百葉窗拉起到中間的位置。窗戶的斜前方是歐陽教授的辦公桌，桌上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書籍和資料。

歐陽駿教授40多歲，高瘦的個子，眼睛細長，鼻梁有點塌，耳垂厚實，嘴唇微微上翹，說話的時候，特征更加明顯。艱苦的學術生涯耗費了他大量的腦力，他的頭發有減少的趨勢。

他喜歡喝咖啡，他的辦公室內永遠飄散著濃鬱的咖啡香味。他還喜歡嗑瓜子，據說，這是他戒煙遺留下的後遺症。

歐陽教授最近正在撰寫一本犯罪行為分析方麵的專著，資料在他的書桌上越堆越高，這意味著撰寫工作已經進入了關鍵階段。

“馬克，回去收拾下行李，過兩天跟我到江州去。”歐陽教授從書桌上抬起頭，用略帶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他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桌上散亂的資料。

“你先幫我整理一下資料，這些資料我要帶到江州去。”歐陽教授吩咐我。

整理完資料，我突然想起什麽，從褲兜掏出一張紙。“老師，這是研究生院的外出實習審批表，需要您簽字。”

歐陽教授接過審批表，看了看，拿起桌上的黑色簽字筆，在審批表導師簽名一欄，龍飛鳳舞地寫下三個特征鮮明的草字“歐陽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