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臨江往事

早上剛到刑警總隊辦公室,就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叫我今天回家一趟。我問她有什麽事,她說回來你就知道了。

我父母住在江南區的南城東路,是我父親單位建造的一幢職工住宅。住宅建在馬路邊的一處斜坡下麵,沿著斜坡往下走,兩邊擠著各種攤販。有架著油鍋炸油條、肉餅的,有拿著鏟子炒土豆泥的,有插著簽子煮麻辣燙的……

進樓的樓口擺放著幾個塑料垃圾桶,各種垃圾散亂地堆放在裏麵,有的垃圾袋漫出來,滾落到地麵。垃圾桶的最上麵攤著幾塊西瓜皮,一群蒼蠅嗡嗡地叫著,圍著西瓜皮不停地打轉。在垃圾桶的右方,建有一處鍛煉設施。幾個小孩趴在欄杆上,將滾筒踩得溜溜轉。

我家住在四樓,說是四樓,因為建在坡下,進樓以後卻要往下走。房間不大,一室一廳一衛。客廳狹長,沒有陽台,外麵有一處高高的堡坎遮擋,室內的采光不好。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煙味。父親坐在窗戶下的木沙發上,抽著宏聲牌香煙。隔著茶幾是另一側的木沙發,我幺爸也坐在那裏抽煙。

進門靠右牆擺著一張深紅色的長木沙發,一男一女並排坐在沙發上。男的50歲左右年紀,麵容焦黃,下巴瘦削,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根煙,身子朝前傾,肘部撐在大腿上。女的20多歲,鵝蛋臉,長頭發,長得挺漂亮,但好像睡眠不好,雙眼下方留著黑眼圈的印跡。

我感覺這名年輕女子很麵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正在我回想間,年輕女子突然站起來對我說:“馬克,你不認識我了?”

“你是?”我又仔細打量了她,突然之間,我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你是黎誌強的姐姐黎佳?”

一瞬間,當年在臨江廠的往事湧上心頭。

黎佳是黎誌強的親姐姐,比黎誌強大一歲,比我們高一級。那個時候,黎佳看上去既成熟又美麗,是我們臨江廠中學的校花。

我經常去找黎誌強玩,認識了黎佳。每次見到她,我心裏就砰砰亂跳。她打開房門問我,來找黎誌強嗎?我看著她晶瑩透亮的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她身上的氣息很好聞,混合著清純和成熟的味道。她站在我麵前,像一個聖潔的女神。

黎佳是校舞蹈隊的成員,校舞蹈隊放學後經常排練節目。我偷偷趴在窗台上看黎佳練功。她的柔韌性很好,做的一字馬姿勢標準,腰肢挺拔。我迷戀上黎佳,經常找黎誌強打探他姐姐的消息。在上學的路上,我常常尾隨在黎佳身後,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顰一笑都那麽迷人,我真羨慕她的同班同學,我常常在夜間幻想,她的學習成績不好,正好留級留到我們班上。

那段時光是迄今為止我度過的最快樂時光,直到一件事情發生……

那個時候,經常有一些社會青年在放學的路上騷擾女同學。有一天晚上,下晚自習,我跟在黎佳後麵回家。走到一條小路的時候,突然竄出三條黑影。為首的正是臨江廠臭名昭著的一個社會青年,叫徐飛,綽號“飛機頭”。

徐飛伸出雙手攔住了黎佳的去路,他一臉壞笑地對黎佳說,佳佳,這麽晚了,一個人走路不安全,我陪你走走。邊說邊去拉黎佳的手。

黎佳掙脫徐飛的手,說你想幹啥子?徐飛嘻皮笑臉地說,不想幹啥子。一邊說一邊又去摟黎佳的肩膀。

黎佳連忙後退,她轉過頭想喊人,看見我在身後,露出驚喜的神色,大聲喊我:“馬克!”

我正準備上前,徐飛用手指著我,惡狠狠地說:“小崽兒,不關你事,滾!”徐飛曾經因為打架鬥毆,臉上留下一道刀疤,他惡狠狠說話的時候,刀疤鼓出來,顯得麵目猙獰。

我想起廠裏流傳的關於徐飛的種種惡行,心裏害怕起來。正猶豫間,他身後的兩名馬仔又向我逼近。我的嗓子突然變得很幹,我很想挺身上前,卻邁不動腳步,內心深處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最終,恐怖壓倒了勇氣,我低下頭,拉了拉斜挎的帆布書包帶,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

我聽見黎佳在我身後又喊了兩聲:“馬克,馬克。”但我終究沒有回頭。

從那以後,黎佳就和我疏遠了,我也不敢再去找她。後來,黎誌強也疏遠了我,和廠裏的一幫社會青年廝混在一起。再後來,我聽說徐飛被黎誌強他們一夥狠狠教訓了一頓。我考上大學離開臨江廠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黎佳。

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黎佳,我費了很大的力氣,在心裏挖了一個深坑,將那件往事填埋起來。想不到,事隔多年,竟然在自己家裏又見到黎佳,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內心感到一陣刺痛,有什麽東西正在往上衝,塵封的泥土好像已被衝開一道裂口。

“馬克回來了,”母親從廚房出來招呼我,我漸漸收回思緒,穩定心神。

“幺爸也來了,”我避過黎佳的目光,轉向幺爸打招呼。

我的幺爸在臨江廠下屬的建安公司工作,是名施工員,現在還住在臨江廠。

“最近忙不忙?”我問幺爸。

“就是忙啊,臨江廠現在要在旱河上麵修個住宅小區,要修七、八棟,人手都不夠,公司到處招民工。” 幺爸說。

說話間就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父親掐滅了煙頭,從木沙發上站起來,招呼兩位客人入席吃飯。

或許是中午有客人,母親做的飯菜很豐盛。桌子中間擺放著一大盆排骨海帶湯,海帶上麵點綴著幾顆嫩綠的蔥花。切了一盤涼菜,盤子裏擺放著鹵豬耳和鹵鴨爪。炒了一盤回鍋肉,是蒜苗豆幹炒回鍋肉。還有一盤菜,酥脆的花生米搭配著鮮嫩的肉丁,是我最喜歡吃的宮爆肉丁。

“馬大哥,馬大嫂,給你們添麻煩了,”較老的男子拘謹地坐在飯桌前,不停地點頭客氣,“本來應該是我們請吃飯,沒想到還麻煩你們。”

“就是家常便飯,不麻煩,”我母親解下圍裙說。

“都在一個廠裏住過,老熟人了,不要見外,”我父親打開一瓶江津老白幹,把桌上的酒杯倒滿。

“馬克,這是你同學黎誌強的父親,”幺爸介紹道。

原來是黎誌強的父親,難怪麵熟,小時候我到黎誌強家去玩,經常見到他,一別已有十餘年不見。我轉過頭看看母親,她對我尷尬地笑笑。難怪今天一大早就催我回家吃飯,原來是黎誌強的父親和姐姐找上了門。

“馬克,誌強說人不是他殺的,他是在裏麵受不了才亂說的。他叫我們一定要幫幫他,”黎誌強的父親端起酒杯又把它放下。

“是啊,馬克,我弟弟雖然不務正業,但他不敢殺人啊!”坐著我對麵的黎佳也很激動地對我說。

黎誌強父親和我幺爸是建安公司的同事。他打聽到我在協助歐陽教授調查黎誌強殺人一案,專門托我幺爸安排見我一麵。

“黎佳,別著急,先吃菜,”母親往黎佳碗裏挾菜。

“叔叔,黎佳,現在情況還不清楚,我才剛剛見到他。”看見黎佳這麽焦急,我把遞到嘴邊的湯碗放了下來,“不過,……”

“不過什麽?”黎佳身體朝前傾,整個身子已經抵攏桌邊。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黎佳,“馬克,有什麽需要你就直說,”黎佳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不管需要什麽,隻要能救我弟弟一命,哪怕砸鍋賣鐵,我們也願意。”

“黎佳,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點生氣,但看見她急切的樣子,心又軟下來,“我看過黎誌強的口供,口供對他很不利。”

“馬克,誌強是你同學,看在同學的情分上,你一定要幫幫他,” 黎佳端起酒杯,近乎哭泣地對我說。

我知道黎佳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如果不是遇到了難事,絕對不會主動來找我。她端著酒杯,晶瑩透亮的大眼睛閃動著淚花,我感到熱血湧動,端起酒杯說:“叔叔、黎佳,這個案子我老師正在複查。如果黎誌強沒殺人,我們一定會查清楚,請你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