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身份的質疑(上)

1.

再一次,我拖著簡單的行李重新踏上了飛往邊疆的航班。中午十二點半落地,我們打車前往火車站,轉乘西北方向的列車。

我默默跟在靳睦涵背後,整整一路無話可說。

我不知道此行對我而言究將意味著什麽,但強烈的好奇將理智層層剝離。我坐在搖晃的車廂裏,看窗外茫茫四野,看遠方孤雁成行,靳睦涵則始終垂著腦袋玩兒手機,言語甚少。

雖然開了空調,可車廂內部依舊悶熱。汗液混合著各種牛羊製品的氣味,這令人感到有些窒息。空氣中僅存的水汽被熾烈驕陽蒸幹,我覺得嘴唇幹燥,嗓子冒煙。靳睦涵一路不停地添水削梨,可狀態並未因此而好轉。

我拿著一本關於“未知世界神秘學”的書無所事事地翻看著,53頁最上端的一行大標題很容易便引得我眼前一亮——“夢境與現實世界的交互:通過控夢改變客觀世界”。

根據書中所講——

“分子間的作用力形成了我們不同程度的觸覺,推而廣之,味覺、嗅覺……這些客觀世界信息的組合與拚接構成了我們的夢境。當我們睡眠時,白天所接受的來自外部的信息會被我們的第一層意識進行處理,處理後的外部信息會被我們的最外層意識重新拚接、整合後渲染到我們的潛意識,形成了一個不同於客觀世界的意識空間。這些來自於外部世界的信息就是構成我們夢境的素材。

宇宙中沒有絕對真空的存在,我們所處的世界並不像肉眼看到的那樣,不同的物質與物質之間留有空隙且互相獨立,空間中布滿著我們肉眼看不見的粒子,它們緊密地排列著。這些粒子當中,如果一個粒子振動頻率改變,這種改變帶來的影響就會像波一樣進行傳遞,作用到其他粒子,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將這種改變層層傳遞下去。這種現象被理解為量子間的相互作用,宏觀上表現為共振。

回到夢境本身,夢中所構建的意識空間的信息歸根結底來自於客觀世界,作為客觀世界的一部分,構成夢境的粒子的改變,也會像波一樣,通過粒子場將一個粒子信息的改變傳遞出去,最終返回外部世界……”

我將此番論述跟之前的種種親身經曆一一對應,好像並非全無道理。我意猶未盡地一頁一頁翻下去,直到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被晃動的車身催眠。

我是被靳睦涵輕輕搖醒的,他提醒我列車員前來換票,要不了多久就要進站了。

2.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荒脊鎮,回到了靳睦涵的住所。

而令人倍感吃驚的是,當我拉著箱子慢慢吞吞走進院門,站在小賣部門口嗑瓜子的河南老板娘竟將我一把拽住。

她秉持一臉熱情洋溢,眉飛色舞道:“男人……那個男的……照片……”看我一臉矇昧,接著側臉指了指牆上的貼畫,跟著伸手指了指正前方不遠處的單元樓,又轉身指了指我身後的大門。

我正試圖弄清她的意圖,靳睦涵的聲音在門口適時響起——“冷哥回來了。”

我聽聞,頓時狠狠怔在原地,被一股從天而降的狂喜攥住。

靳睦涵以為我沒聽清,大聲重複了一遍:“嶼安,老板娘是說,你給他看過的照片上的那個人,也就是冷哥,他回來了。”

這話如同星星之火,瞬間將我靈魂的荒原點亮。我箱子也顧不上拉了,徑直衝進昏暗的門洞,瘋狂地摁下門鈴,等了兩秒卻無任何動靜,我再也等不住,一邊用力砸門一邊大聲喊叫:“英凱,快開門英凱,是我,鄭嶼安!開門啊英凱!”

然而好久好久,直到拍紅了手掌,直到喊到聲音沙啞氣力全無,直到靳睦涵拖著兩隻沉重無比的行李箱出現在樓道轉角,餘光中,他有些無奈地注視著我,沉默半晌,這才緩緩開口道:“嶼安,別敲了。剛剛怪我話沒說全,老板娘的意思是,冷哥回來過,可是又走了。”

一顆心,剛才被希望點燃,卻又瞬間被打入了絕望的冰窖。

待靳睦涵擰開房門,我二話不說一頭紮進去。屋內本身簡陋,陳設也的確沒什麽太大變動,加之當初走得太急,很多細節我沒在意也都記得不太清。我從包裏掏出手機,接上充電器,然後摁下英凱的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完了。什麽都沒有了。一種巨大的失落衝我伸出雙手,接著拽住我的衣領用力搖晃。我一屁股癱進沙發裏,像是一隻垂死的飛蛾。

四周頓時靜了下來。我回頭望了一眼窗外,蒼茫四野,唯有沙礫鬥豔。靳睦涵應該出去了,可他去向不明,徒留漫無灰塵徐徐落地的聲音。

稍事休息,我將箱子拖進臥室,將日用品跟換洗衣物一一擺出來。當目光掃向久違的床鋪,我差點兒就要熱淚盈眶了。殘留在床單表麵那處淺淺的凹陷,明顯是有人躺過的痕跡。能夠在這裏落腳的,不是英凱,又會是誰呢?我脫掉外套,沿著那圈輕淺的痕跡小心翼翼躺進去。

冥冥之中,我仿佛看見了英凱向我敞開的擁抱,甚至聞到了他慣用的薄荷牙膏的味道。

……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溫柔節製的敲門聲將我沉澱的意識喚醒。當靳睦涵端著新買的水杯一臉微笑站在臥室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清醒地意識到,冷英凱再也不僅僅是一個百分之百單純的被拯救者,而轉變為了半個被指向的罪惡目標。

他身份難測,半暗半明,是敵是友實在難以辨別。而屢屢當我想要找他親口對質,他卻有意回避。他回避我,卻從未傷害我。這又是為了什麽?難道他真的——

這一點,我不願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內心拚命掙紮撕扯,糾結到近乎扭曲的地步。

我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後從靳睦涵手上接過杯子,小抿一口,絲絲蜂蜜的清甜在唇齒之間蔓延開……

晚餐,靳睦涵到樓下買了袋麵粉,親手做了鍋拿手的拉條子,配菜是涼拌皮牙子跟番茄炒蛋。興許是路途辛勞饑腸轆轆的緣故,我覺得飯菜可口極了,吃得狼吞虎咽猶如風卷殘雲。

吃完飯,我毅然決然擔下洗碗大任。正當我用一團鋼絲球用力刷洗灶台上的油漬的時候,靳睦涵火急火燎地衝進來,一把奪下我手中的手套——“嶼安,你跟我來!快來看看!”

我根本沒想過要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一路尾隨他下樓。然後我們來到了單元樓的最底層,環顧四周,漆黑一片。而當我的眼睛逐漸適應周圍的環境,簡直大驚失色——

這不就是……這不就是晴子綁架我的那處地下室嗎?

那段難以承受的記憶被喚醒,我當即止步不前。靳睦涵回頭瞬間發現我的遲疑,接著上前安慰道:“嶼安,你別害怕。我在這兒,沒有人會傷害到你!這裏有間儲藏間,我剛才下來拿風扇的時候,發現冷哥好像下來過,這裏有很多他用過的東西,我是要你看看有沒有你需要的。”

隻聽不遠處“啪”的一聲響,整個地下室隨之被照亮。這是我頭一次看清它的真容。整個兒地下室呈寬闊的長廊狀,樓梯下來便延伸出一條走廊,走廊兩邊是分給各家各戶的雜物間。那些小房間大部分都隻是用高高的木柵欄分隔開,唯獨靳睦涵家的那一間,不僅砌起了整麵水泥牆,還安上了一扇密不透風的鐵門。

我對此感到不解的同時也感到些許隱隱的不安,便趁他站在門口掏鑰匙時借著一句玩笑問道:“為什麽搞的這麽細致?難道還金屋藏嬌不成?”

好在靳睦涵並未回避,斜著腦袋悉心解釋:“我隻是個臨時租客罷了,又怎麽可能搞得這麽複雜?是房東啊,他本身是縣長的親戚,後來自己做生意發家就搬去內地了,沒過幾年將生意做到了中東,估計是經濟條件不錯吧,有能力搞好的就都沒湊合。”

打開門的瞬間,一股幹燥的灰塵的味道爭先恐後竄入鼻腔。我打了個噴嚏,跟著頂燈就亮了起來。

屋內大概五、六平米的樣子,正對大門的牆上釘著一排壁櫃,右手邊的牆麵挺窄,緊挨天花板的地方開著一小扇天窗。

水泥地板上很是講究地鋪著一張土耳其風格手工毯,雖然年代久遠磨損有些嚴重,可仔細看,質感猶存。

靠裏側的角落裏堆著幾件被淘汰的舊家電、三隻行李箱跟一張長條形木桌,桌麵被零零碎碎的物件堆滿,我走近一些,目光在桌麵落定——幾本散開的雜誌、一隻陶瓷煙灰缸,缸裏堆滿了新鮮煙頭,幾張白紙,三支水筆,眼鏡盒、紙杯……

我來回看了三遍,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可又是哪裏不對呢?我若有所思地麵牆而立。少頃,靳睦涵似乎看出了我的異樣,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嶼安?”

“你確定,回來的人是英凱嗎?”即便內心舉棋不定,可我還是將獵獵目光正正射向靳睦涵的臉,似乎勢必要從他那裏逼問出一個答案。

靳睦涵一怔,跟著猶豫起來了:“嶼安,你這話什麽意思?不是冷哥又會是誰?”

我不回答,暗暗思忖著。我重新看向桌麵,試圖從中找出些許蛛絲馬跡。一定哪裏不對勁!可到底是哪裏呢?我的目光在那些新鮮的煙蒂之間反複徘徊。

究竟是哪裏?

就在我的疑心水漲船高的時候,靳睦涵忽然蹲下身子,從門後拉出一隻拆過的快遞盒,接著如釋重負般笑道:“嶼安,你別亂猜了!你看,這不是冷哥簽收的快遞嗎?回來的不是他又是誰!”

我一把奪過那隻紙盒仔細看,雖然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但的確是他的簽名!

這令我泄氣,可一時間的消極卻又很快被欣慰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