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穆薩伊夫 (下)
1.
夜晚深深,深幾許?閣樓空空,欲斷情。
我坐在臥室的工作台前麵,將那張從哈伯伯手裏得到的信件在桌麵鋪展開,大麵積空白的最中央,兩個小小的單詞躍然紙上——no vio。
這是個西班牙語單詞,翻譯軟件給出的答案是:“沒看見。”
沒看見什麽?或者說沒看見誰?爸爸為什麽單單留下這樣一條消息?我又該從哪裏尋找答案?
我又開始失眠,十點鍾按量服用了褪黑素,十一點半喝了靳睦涵衝泡的蜂蜜牛奶可還是沒起任何作用。
後來,無計可施的我隻好任睡眠屢屢擦身而過,隻好像具尚未僵硬的屍首那樣挺在**,一動不動瞪著天花板,塞著耳機。
我聽張國榮,聽張學友,他們都是英凱喜歡的歌手。直到聽到張懸的一首《豔火》,我摁下單曲循環。
英凱曾經說過,這首歌裏唱的大概是他這輩子最最期許的愛情與陪伴。他始終相信,那些驚為彼此生命中豔火的人,即便經曆粉身碎骨的撲火性媾和,然後各自化為灰燼墜落並且放言詛咒永無交集,但他們還是會通過不同的軌道被羈絆在一起。畢竟,生命遇到的大多數人都是尋歡。畢竟,隻有那一人才是豔火。
想到這兒,壓抑數日的傷感策馬而來。
我走了一會兒神,跳下床,拉出工作台下的座椅並將畫具依次擺放上桌麵。而這一次跟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樣,因為我拿出了手機自拍杆,並且找到了最佳角度。
沒錯,我要將這看似詭異的一切記錄下來,要將這看似驚悚的謊言拆穿。我需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如何發生,需要知道我的潛意識是如何癲狂,需要知道我所謂的“自我”是如何吞沒了“本我”。
我做了三次深呼吸,拿起畫筆,將一小塊暗紅色的顏料擠進調色盤,接著用筆尖均勻推開。
第一筆,一種難言的快感自心內延展開,第二筆、第三筆……很快,整幅畫的背景被我塗滿。那一抹抹層層交疊的暗紅色,似蚊血,似朱砂,更似一場鮮血淋漓的淒冷幻夢。
……
第二天一早,我一如既往地在書桌前醒來。果然,畫作之上又被塗抹了一層淩亂無章、毫無美感可言的奇怪符號。我的意識被“眼見為實”攪渾,經過兩三秒的停頓,猛然想到了什麽。我從支架上取過手機,打開相冊。
然而奇怪的是,相冊裏除了一周前的幾張照片,其餘的什麽也沒有。
這簡直過於不可思議!過於駭人聽聞!怎麽,手機裏麵的內容就這麽憑空不翼而飛了?或者被人為刪除了?如果是人為,那麽這個人是誰?
我的心裏貌似已經有了答案,卻還是將大致情況講給了靳睦涵。靳睦涵在電話中安慰我不要胡思亂想,很可能是昨晚擺好手機角度卻忘記摁下錄製鍵。不然一夜七、八個小時,視屏錄了那麽久,手機電量怎麽可能還有百分之八十呢?
我的手機密碼是複雜的六位數,且設置了指紋鎖。要說有人趁我熟睡盜取指紋也並非不可能,可湊巧的是,昨晚做飯期間我不小心割破了右手拇指,包紮了厚厚的膠布。
然而這個依據並未成功打消我的懷疑,反倒激發了我的另一種猜測——如果……如果是他趁我睡熟將膠布從手指上撕下,解鎖手機之後又重新纏上的呢?想到這兒,我不禁觀察起那根手指,試圖在小小的膠布上找出某些蛛絲馬跡。可很快,事實再一次將我推入失望的穀底。
那膠布周圍有著明顯的水漬,是我洗臉的時候不小心打濕的,靠關節的位置還有一小團淺黑色的墨跡,那是用鋼筆給畫作打底的時候染上的。
難道又是幻覺?又是所謂的潛意識的表達?當然,我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巨大的心裏壓力就要將我壓垮。
我不甘心,翻遍屋內所有的垃圾箱想要找到那一小條被換下的膠布,好在垃圾箱都還未被清倒,可遺憾的是,什麽都沒有找到。
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事件之初,回到了原點。
我的心裏很冷很空,冷到似乎揣著南北兩極,卻空到容不下一顆沙礫。我斜斜倚在床角,呆滯的目光自桌麵移向床頭。半晌,我從枕頭底下取出一本半舊的心理學書籍,隨目錄翻到第57頁——
“潛意識是我們無法察覺的,但它影響意識體驗的方式卻是最基本的。比如我們如何看待自己和他人,如何看待日常活動的意義,我們所做出的關乎生死的快速判斷和決定能力,以及我們本能體驗中所采取的行動。
其實,多重人格的分裂隻是為了尋求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是一種從主觀潛意識分裂出另外一個甚至幾個自我,並且用另外一個甚至幾個自我來承擔外部的壓力或內部強烈的感情,如此一來,原來的本我就因丟掉了那些令人恐懼不堪的壓力和情感而得到了保護。”
我抬抬手指,正想翻至後頁,不料手機卻叮叮咚咚一陣亂響。我被嚇了一跳,合上書本的同時側眼看,是一條短信。在這個網絡發達的年代誰還會用手機短信聯絡?想想也便順手點開,與此同時,一串陌生的號碼浮現眼底——
“五湖路,三角灣大廈,18樓。你感興趣的事情。”
這條短信雖然談不上恐嚇,可毫無邏輯可言的兩句話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感興趣的事情?難道是關於冷英凱?還是……關於我的父親?
我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手指在110跟唐傑瑞之間不斷徘徊。終了,還是照著那個名字點了下去。我告知他事件的緊急跟危險性,問他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哪料唐傑瑞想都沒想便答應下來。
我們放下電話即刻出門,四十多分鍾以後,導航顯示到達指定地點。
屹立於眼前的是一棟半廢棄的公寓樓,孤僻而獨立,隻看一眼便能讓人聯想到蔡駿筆下的“荒村公寓”。
唐傑瑞走在前麵探路,我輕手輕腳緊隨其後。正欲伸手推樓梯間的鐵門,唐傑瑞突然拍了我的肩,提醒我電梯還在運作。
電梯很舊,門板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也很慢,從六樓下到一樓足足用了一分半鍾!
等到自動門緩緩關上,我們這才意外地發現數字鍵裏根本沒有十八層。這一切簡直詭異極了,我勸唐傑瑞原路返回,他卻孤注一擲,說既然對方約了這麽一個鬼地方,那就是神是鬼拉出來溜溜!
良久,耳邊“叮咚”一聲提示,電梯在十七樓停穩。我們一前一後走進黑漆漆的樓道,靳睦涵一番勘探,最終挑了左手最裏間那扇插著一束艾葉的防盜門。我湊近了看,那艾葉還算新鮮,應該是剛買回來不久,門口還放著一小袋未來得及倒掉的垃圾,應該是有人常住。
靳睦涵一麵解釋一麵抬手敲門。沒等多久,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出現在了鐵門後。
據老人所說,這棟樓原本是附近單位分房,按照二十八層修建,可沒等房子建好附近分局就因為移交被撤掉了,年輕人大麵積搬去省城或市中心,開發商見勢頭不好便又改建成了十五層。再後來附近建起了商業街跟新學校,商戶們聞聲爭先購買,房源瞬間被搶購一空。開發商見態勢見好,接著加至十八層。可十八層喻為地獄,不吉利,因此所謂的十八樓就被改建成了天台。
電梯不通,隻能從十七層爬樓梯上去。
黑漆漆的樓頂,眼看就要變天,一陣陣狂風貼著耳朵刮過。月色暗淡,烏雲的影子仰首可見。一個人影,搖搖欲墜地掛在天台邊緣。
等等!一個人影?
分秒間的反應,我差點兒跳起來,唐傑瑞卻搶先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弓著身子一路摸過去,盡量避過月光照射,不使自己的影子暴露於黑暗而清晰的牆麵之上。我蜷著身子跟在他身後,強烈的緊張感抑製住我的呼吸,屏息凝神之間,心跳沉悶而劇烈。
我捂著胸口,摸黑跟過去,才前進兩步便聽到唐傑瑞一聲呼叫——“靳睦涵?怎麽是你?”
我聞聲伸長腦袋,隻見靳睦涵被五花大綁在一把舊椅子上,離天台邊緣不到半米。那椅子隻有三條腿,他不敢坐實,憑借雙腿把控著身體的平衡。我倆暗暗環視四周,迅速摸清狀況,等到確認周邊安全,唐傑瑞上前給他鬆綁。
方便起見,我摁亮了手機電筒。
“關掉它!”他倆幾乎異口同聲道。
然而唐傑瑞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溫柔解釋著:“嶼安,光線太刺眼,不安全。”
靳睦涵則精神緊繃,聲音顫抖道:“興許他還在……他還在!”
聽他這麽一說,心中的警戒感拔地而起。唐傑瑞不禁蜷起身子觀察身後,黑暗之中,月影重重,危機四伏。
一團黑影順著頂頭水泥牆壁緩緩移動著。目光聚焦的分秒,我條件反射般就要尖叫,卻被唐傑瑞一把捂住了嘴。
然而湊近了看,才發現那僅僅是一隻隨風移動的黑色塑膠袋。
因為長時間用力,靳睦涵的雙腿不住顫抖著,擺幅很大,無法自控。特別是在唐傑瑞伸手接過他的瞬間,他像是一隻毫無生命可言的麻袋,猛地撞上他的肩,試圖站穩卻完全使不上力氣,他牙關緊咬,脖頸處青筋凸現,卻抵不過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的劇烈顫抖。
此時此刻的靳睦涵全身疲軟,臉色鐵青,像是一具屍體。我們合力將他扶到牆根坐下來。還沒等我開口詢問事發經過,他便滿眼驚恐地盯住我——
“嶼安,你所經曆的一切都並非空穴來風。不是惡作劇!不是肆意報複!我們被人設計了。”
2.
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正以某種合理的速度款款落入一個預設的陷阱,而直覺告訴我,陷阱最底端安置著名為“水落石出”的魔盒。
在這看似波瀾無驚的背後,一雙惡毒的眼窺探著一切,一雙惡毒的手早已將桎梏備好,略施小技便得以請君入甕。
粉身碎骨的時刻既為真相大白的時刻,人們總要記得,犧牲往往與獲得相輔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