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去路
尹萱玲漏出一絲自嘲般的笑容,眉目間升起一股怨氣,客房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兩人四目相對,我仿佛能感覺到眼神碰撞的火花!
約半分鍾後,尹萱玲漸漸收回犀利的目光,喃喃道:“他死前是不是很痛苦?”
我心髒突然揪了一下,回應:“不,對於他來說,那是一種解脫。”
“解脫?憑什麽!”尹萱玲狠狠質問道:“他應該下地獄,應該承受我這二十年來的苦難!他憑什麽解脫,憑什麽!”
連續三個“憑什麽”將我問的一愣,尹萱玲淚水滑落,滴答滴答落在被褥上,表情怨恨悲傷。
我恍然大悟,“二十年……圓苦大師是二十年前……”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屋內的人淚流滿麵。
許江,也就是古廟中的圓苦大師,二十年前他殺死了尹萱玲的丈夫和孩子。
尹萱玲如釋重負般哭嚎著,本來凝重的麵色竟掛起慘笑,柳曉玉心生同情,也顧不得她殺人犯的身份,輕輕坐到尹萱玲身邊摟住了她的肩膀。
這一夜,我們也在尹萱玲的哭聲中聽完了事情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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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尹萱玲的丈夫與四歲的孩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刺身亡,成年男性身中八刀,孩子被刺兩刀,當場斃命。
警方收到市民報警後立刻派人通知家屬,並且尋找目擊證人及線索。
尹萱玲知道消息後當場暈厥,從樓梯摔下,幸好她的工作地點位於醫院,搶救及時才保住一條性命。
三天後,凶手許江在郊區的瓦房中被捕,據供詞中所言,許江在案發前與女友分手,醉酒行街,因女友出軌背叛心生怒怨,借著酒勁持刀欲與女友同歸於盡。
許江在女友家樓下蹲點等待,恰逢女友從出租車下來,迎身而上。
而尹萱玲的丈夫和孩子回家途中路過見到許江持刀奔跑,下意識的喊出“小心”,許江女友聞言轉頭看到凶器,急忙閃躲到一旁。
許江追趕女友,女友逃到尹萱玲丈夫身邊,求他幫助。
尹萱玲丈夫見義勇為,並不知曉事情來龍去脈,下意識的將許江女友和孩子護到身後。
許江瘋狂間認為尹萱玲丈夫是女友出軌的對象,拔刀便刺,搏鬥中女友丟棄恩人逃跑,而尹萱玲丈夫和孩子被殺,屍橫街道。
許江因酒後過失殺人判刑二十二年,因家中關係及獄中表現,十四年後出獄。而他的女友,在案件發生後離開牡市,四個人,隻有她活了下來,聽說憑借姿色嫁給了遠方的富商。
十四年,一切都變了,許江的父母病死家中,孤零零的自己因前科無法找到工作,隻好來到這龍爪縣的古廟內苟且偷生。
尹萱玲是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的,二十年來的忌恨非但沒有抹平,反而如幹柴之火越燒越旺,最後燃盡了她的心。
尹萱玲深夜搭車前往龍爪縣,途中與我和柳曉玉相遇,發生了曲司機和我們遇害的事情。
抵達古廟後,尹萱玲找到僧人確定了許江的位置,傍晚吃完飯後見我歸來,便掏出包中的匕首準備實現她二十年來的願望。
——複仇!
可她沒想到出門時正好與柳曉玉碰麵,慌亂中以我和元雨潞為借口,誘開柳曉玉獨自前往許江的房間。
因時間緊迫,她選擇了小路,泥濘沾滿鞋底。
當她推開門的刹那,許江並未驚訝,而是將一封信件塞入土席底,對尹萱玲說:“你來了。”
尹萱玲見到殺夫殺子的仇人,將匕首握在手中步步逼近,凶狠道:“你害死的人,今天該是你償命的時候了!”
“小僧知道。”許江微笑著說:“我的命,能讓你原諒我嗎?”
“不能!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許江的笑容在尹萱玲眼裏就像是嘲笑、諷刺、蔑視,怨恨怒火燒盡身軀,攥著匕首的手顫抖不停。
許江雙手合十,輕輕低頭道:“佛已經原諒我了。”
這一句話,刺激到了尹萱玲最後的理智,如同一根細線般“嘭”的斷裂了。
“我還沒有原諒你!佛,憑什麽原諒你!!!”
“噗嗤!”
匕首紮進了許江的胸口,鮮血飛濺,而許江的右手死死握住了剩在外麵的半截刀刃。
鮮紅殘忍的血液令尹萱玲呆滯在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將刀刺進了肉體,甚至她能聽到,利刃刮開皮肉的聲音。
許江緩慢的抬起頭,努力保持著微笑,抓著匕首的右手用力向自己的胸口使力,尹萱玲驚呆了,她慌亂的鬆開匕首,看著許江自己將匕首紮入胸口的最深處。
“我……無悔了……對……對不起……”
話畢,許江猛地拔出匕首,無力的倒了下去,匕首在地上磕碰發出的聲響極為刺耳,尹萱玲“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她望著土席上背對著自己的許江,瞪大雙眼,大腦一片空白,僅剩下的意識指引他抓起匕首逃出房間。
回到客房後,她知道自己倉皇中定然留下鮮血,且匕首和自己衣服上的鮮血無法解釋,危急之下想到了一個辦法……
我和柳曉玉靜靜聽完尹萱玲的講述,不由得心生悲憫,或許她從未想殺死許江,而是許江在看到尹萱玲的那一刻,自己求死。
“現在……”我緩緩張口“你放下心中的仇恨了嗎?”
尹萱玲擦拭眼角的淚水,雙眼紅通通的說:“放不放下又能怎麽樣?我已經了無牽掛,你把我送進監獄吧!”
我抿嘴詢問:“福利院的孩子們怎麽辦?”
“我在來之前就已經拖人辦理好手續了,福利院給我遠房的一個妹妹打理,小村子裏出來的,人很善良。隻是畢竟沒見過大世麵,需要有個人幫襯才好,徐海,你願意去做嗎?”
我微微一愣,指向自己。
“我?”
尹萱玲說:“你很聰明,也心存善良,做我們這一行不能太在乎錢,隻能在乎良心!你如果願意的話,就常去幫幫忙吧,反正已經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不在乎再多一個。
等孩子們長大了,有願意回來的你到那時可以交給他們,人生傳承,善行不能斷……這也是我唯一的願望。”
我心底泛起酸意,皺皺鼻子,說:“我有個妹妹,是個孤兒,目前在海市打工,可以讓她也去福利院工作嗎?”
“你說的算。”尹萱玲淡笑,笑的淒慘。
我深呼吸一口氣,想起了遠在海市的關欣欣,自己答應過要接她的,這不僅僅是為了承諾,也是為了監獄內的李善仁能夠開心。
尹萱玲和李善仁,何其相似?
我起身對著尹萱玲深深鞠了一躬,“牡市能有您,感謝了,剩下的日子,我們會幫您照顧好福利院的。”
她輕輕點頭,“謝謝。”
我隨即轉身走出客房,冒著毛毛細雨直奔圓苦大師的房間,隔著很遠就能看到,數十名僧人圍坐在房間四周,頂著風雨正在念經,回音滌洗心靈。
我走到住持的旁邊,彎腰貼在他的耳邊道:“你知道圓苦的死對不對?你也知道他不想尹萱玲被捕,所以在房間中才說不理解圓苦的遺言。”
住持側頭,在經聲中回答說:“徐施主,佛渡了圓苦,圓苦渡她,她又何嚐不是在渡你?世間路比佛門修行要更加艱難,你既然無法放下塵世,又何必尋找出路?出路就是你,你就是出路。”
一瞬間,我腦海中炸響圓苦曾對我說過的話。
我轉過身望向寺廟內雄偉的建築和空寂的草地、石台,喃喃自語:“這堵牆,我翻得過麽?”
第二天一早。
我來到尹萱玲的房間,柳曉玉趴在床邊已經睡著,尹萱玲靠著床頭怔怔出神,她此時的心情應是淡然,住持說的不錯,圓苦用自己的生命渡了她。
我不知道她的情況在法律上如何判決,圓苦的死極其複雜,其中大半是他自己的意願,而尹萱玲隻是錯誤的給了圓苦機會。
我想,如果尹萱玲不動手,圓苦也會自行了斷的。
“你們要走了麽?”尹萱玲轉動僵硬的腦袋看向我,聲音沙啞,語氣平靜。
我點點頭,“您讓我看透了許多不解的問題,我不能在逃避,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都不是逃避可以解決的。我還有自己的路要走,這一次,我會義無反顧走到盡頭,不會回首。”
“徐海,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送你一句話:無論多麽難以抉擇的事,多麽巨大的**擺在眼前,請你不要忘記自己的初心。”
我微微鞠躬,道:“謝謝您的教誨。”
“走吧,我會在這裏等警察來,去走你自己的路吧,願你百折不撓,幸福終生。”
我再次鞠躬。
上前叫醒柳曉玉,後又與她去到元雨潞的房間,圓苦信件中的內容對我影響頗大,無論是因為鄧銘,或是因為我父親,我都必須將元雨潞帶走。
元雨潞聽到這個消息很開心,匆匆忙忙的收拾行李,俏皮的臉蛋上沒有任何悲傷。
她才是最幸福的人啊。
柳曉玉因尹萱玲的事心情低落,當知道我要將元雨潞帶走後也沒有反對,她沒有說,我還是主動將圓苦留下的信件給她看。
離開寺廟前,住持單獨出現相送,他沒有多言,看向元雨潞的眼中滿是不舍。
“老頭,我們走了喲。”元雨潞背著書包,燦爛的笑容掛在臉上“以後雨潞就有家啦,你不要擔心。”
住持雙手合十,鄭重的施了一禮。
寺廟大門關閉的一刹那,恍如隔世。
門內是青燈古佛、經卷禪理。
門外是硝煙沙場,爾虞我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