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債子償

桌上的茶已經不冒熱氣,鍾靈枯坐著,碰都不碰杯子一下。她的對麵,坐著那個曾經斯文的溫和青年,而今再見,卻感覺他的眼中藏著銳利之鋒,若是對視,會讓她心裏不舒服。

這次會麵,並不在鍾靈的預料之中。她原本隻是出門為父親裱畫,誰知遇上汪劍池,直接抽走畫就走,害她不得不跟到這五雲日升樓。

汪劍池打開畫,讚歎道:“畫風獨特,蒼勁恣肆,確是好畫。要說十裏洋場,名賈巨富,多是驟然暴富,隻懂附庸風雅。易伯父卻不同,隻看畫,不論名,才是真正懂畫之人。”

“這畫是父親在畫展上購置的。”汪劍池論畫,鍾靈也論畫,“洋人看畫,最近不過石濤、髡殘,籍籍無名的畫師縱是功夫再深,亦不得重視,國人也學這風氣。所以這幅畫掛了兩年,乏人問津。”

“你不是知道嗎?裱畫,是我的興趣,何必舍近求遠。”汪劍池坐下,開始裝裱,“我父親說過,要論裱畫,北平鬆古齋的湯先生,技藝出神入化,他有幸跟著學了皮毛,再傳給我,竟也夠用了。古人講,良工用糊如水,你用了化學糨糊,容易毀色變形,以後別自己裝裱,送去朵雲軒吧。”

鍾靈不自覺點頭,隻因汪劍池說得句句在理。

語蘭在一旁,看兩人談得那麽融洽,手心卻急得冒汗。

忽然,屏風發出巨響,轟然倒地。

鍾靈驚嚇回頭,但見外麵一群士兵包圍著這間雅室,隨後她的丈夫麵色鐵青走了上來,拖板凳一坐,眼神霸道淩厲。

汪劍池卻頭也不抬,專心致誌地裱著畫。

“汪主任,放著正經公務不幹,您幹什麽哪?”席維安伸手在桌上叩兩聲。

汪劍池歎口氣,看著裱了一半的字畫,讓人端來水盆洗幹淨了手:“鍾靈,可惜了,不能裱完。”

“沒關係。”鍾靈語氣柔和,但一轉對席維安就冷了,“維安,我請汪先生幫忙裱畫,你不要誤會。”

汪劍池笑容和煦:“我與尊夫人是舊友,今天街上偶遇,看她要裱畫,我才會主動請纓,畢竟裱畫是我多年來的一個興趣,一見好畫就手癢。”

“這話,你自個兒信嗎?”席維安冷笑。偶遇?他看,是一直盯著呢吧!

“實話說與君子,不是說與小人。”汪劍池眼中藏冷。

席維安一聽,拔出了槍。怎麽,投他夫人所好,咬文嚼字,順便踩他這個不愛讀書的人一腳是吧?

士兵們一看老大動槍,當然也動,齊刷刷幾十根槍杆子。

鍾靈按在席維安的手槍上,有點生氣:“維安!放下槍!”他不信任她嗎?

“席司令一向霸道狂妄,視委員長如無物。你的種種行為,已經嚴重過界,現在你的槍,還指向中央特派員。這是擁兵自重,想要威脅中央嗎?”汪劍池毫無畏懼。他既然敢回來,就不會怕姓席的,父仇,母仇,奪妻之仇,還有他差點命喪黃泉的仇,一定要算!

“同四大集團軍相比,我這點資本哪兒夠瞧啊,不過嘛——”席維安大笑著站起,將杯子揮落地麵,“今天殺了你,還是綽綽有餘!”

鍾靈忽然也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席維安一愣。

這時,租界的英人督察長帶著巡捕趕到,警告雙方不要擅自動武。席維安牽掛著鍾靈,也不廢話,轉身追妻去了。汪劍池陰沉地看著兩人離去,轉頭卻對督察長笑,大方請喝茶,拉攏人心。

人心,比槍杆子,可怕。

鍾靈和席維安一前一後回到家,寄漁好似等著兩人,立刻迎上前來。

“堂姐,你們回來了?”看出兩人臉色不好,人還繼續往前湊。

可是,誰也沒理寄漁,上樓去了。

寄漁要跟,卻讓呂朝聞攔住。

“寄漁,我正在想鉤針的花樣,你來幫我,好不好?”不知何時,黃瑩如站在小客廳門旁。

寄漁不甘不願,到底走了過去:“二嬸,要不是您給巡捕房掛了電話,今天一定會惹出大亂子。我看那位汪先生,與堂姐藕斷絲連,你就不怕樓上出事?”

原來,席維安回過家一趟,然後才得知鍾靈和汪劍池見麵的消息,趕過去的。當時,寄漁也在場,所以知道前因後果。

黃瑩如突然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寄漁“你很盼著出事麽?”

“看您這話說的,當然沒有!”寄漁訕笑。

黃瑩如一笑:“那就好。夫妻吵架很尋常,算不得事,等你出嫁之後就知道了。”

寄漁再不敢多言,跟著黃瑩如進了小客廳。

那邊,鍾靈進了房間,坐在梳妝台前梳頭,一言不發。

席維安原本還有氣,但看鍾靈氣更盛,不由好聲好氣:“夫人,我知道今天這事不怪你,不過你既然不愛應酬,這樣的場合今後還是能免則免吧。”

“你是怕我應酬,還是怕我和汪劍池重續舊情?”鍾靈無意敷衍過去。

“夫人!”席維安變臉,“我不願意在你口中聽到那個小人的名字,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你從不容許別人違抗半句,即便我是你的妻子,隻要我挑戰你的權威,你就要發狂殺人,是嗎?”鍾靈拍桌而起,少見得怒容滿麵,“我今天把話跟你說明白!我和汪劍池的婚約已經解除,今後不會再有任何來往,你沒有再殺他一次的必要了。”

“你認為之前他遇到的凶險,是我動的手?”席維安聽明白了,神情愕然。

“難道不是嗎?”鍾靈一直很想問清楚,“汪老先生是文界泰鬥,德高望重,無緣無故吐血身亡。沒過半個月,汪劍池也遇上意外事故,驟然離世。他是獨生子,汪老夫人禁不起打擊,沒一年就病故了。好好一個汪家,轉眼家破人亡。”

“原來你一直懷疑我,卻始終隱忍不言!看來,今天和老情人見麵,你是痛徹心扉,才會脫口而出!”席維安的自尊心不容心愛之人的質疑。

“我隻想告訴你,汪劍池死裏逃生,已是上天庇佑,你一定要殺他的話,就先殺了我吧。”誰能知道她的痛苦,背負汪家三口的罪,隻因一切為她而起。

席維安陰騖地盯著鍾靈。她知道,當他聽說她與汪家的婚約解除的時候,他欣喜若狂嗎?她知道,當他請老爺子再來易家提親的前一晚,緊張地難以入眠嗎?在她眼裏,他隻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草莽屠夫,配不上她易家文貴書香嗎?

他突然走到床前,從床下拉出一隻皮箱,惡狠狠往地上一砸。皮箱彈開,露出裏麵一件鮮紅嫁衣。

鍾靈大驚失色衝過去,想要撿起嫁衣,卻被席維安搶快一步,將嫁衣用力撕成幾片。

“不要!”鍾靈跌坐在地,無力地收集起撕裂的衣片,摟在懷裏痛哭。

香譜是祖母留給大家的,但這件嫁衣,是祖母和她一起縫製的,也是祖母留給她最後的一份念想了。

席維安看鍾靈哭得這麽傷心,心頭一軟,卻終究說不出軟話:“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是誰的妻子!”

說完,再也看不下去,他轉身走出了房間。

守在門口的呂朝聞立刻跟上,才走兩步,卻被突然轉回身來的席維安打了一拳,整個趴地了。但他趴得快,起來得也快。

“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席維安冷然。

“司令打得對,當初威逼汪家退婚,殺汪劍池,向易家施壓,都是卑職所為。”呂朝聞聽到了房裏的爭吵。

“你所為?”席維安哼一聲,又一記重拳打臉,“你有多大的膽子,我能不知道?說,到底誰讓你去的?”

呂朝聞咬牙站穩:“就是我自己。”

席維安忽然開悟:“啊,老爺子。”轉身就往樓梯那兒走。

呂朝聞連忙追著:“司令,這件事是我沒辦好,老爺子一片好心。夫人那邊,我去解釋!”

“現在還去解釋什麽?老子幹的事,兒子就得認!”橫豎都是他席家幹的。

“要不是您那會兒眼光太高,一個都相不中,老爺子實在是急了,一聽說您相中一個,還被人家給回絕了,當時就要斃了易老板,還是我拚死攔著呢!”這樁婚姻的背後,確實不光彩,但老子疼兒子,誰也說不得。

席維安氣道:“我要得到一個女人,還用你們幫忙?這心操的,太他媽多餘了!”

呂朝聞賠笑:“司令,還是我沒辦得幹脆,居然讓汪劍池活了下來。”

“還說?”席維安抬腳要踹,“滾!”

呂朝聞卻沒滾,看席維安下樓,又追上去了。

席維安走了之後,易興華回家來。

百貨公司近來多事之秋,剛避免一場大火,員工中又混入了竊聽的接待員,好在被沈彬抓了個現行。結果,到了下班的時候,才知道對麵的大樓叫人買下了,直覺不太好。

心裏事多,但想到鍾秀的訂婚,易興華才寬心一些,叫來鍾靈,商量訂婚晚宴的事。

鍾靈眼圈紅著,但凡父親提出的建議,隻說好。

易興華卻沒注意,自顧自說著:“你從小由老太太帶著,跟著她出入世家,耳濡目染,對禮儀規矩很清楚,要在你母親耳邊多提點。對了,你要去聯係報社,我要一個整版,登鍾秀的訂婚啟事,除了敬告親友,更要告訴整個上海的人,我易家要辦喜事了。”

易興華等了一會兒,不見鍾靈回應,這才抬頭看她:“鍾靈?”

“啊?”鍾靈回神,有點緊張,以為父親看出自己的異樣。

“你怎麽還不去辦?”易興華催促,然後低下頭去,自言自語,“我再和鳳梧談談,看他還有什麽要求。”

鍾靈呆呆看著父親,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卻在那瞬間調轉頭,走了出去。一次次的期望,一次次的失望,她已經記不清,上次父親對她的關心是在什麽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