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夫複何求

月光清寂寒冷,走了好一段路之後,唐鳳梧的氣也有點消了。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氣什麽,隻是鍾玉說討厭他的瞬間,一股火氣直衝胸腔。他沒有招惹過她,是她自己出現的,然後就一直糾纏,壞得讓他咬牙切齒,但奇異得,又能想到一塊兒去,甚至連文學,都似意氣相投。

偏偏,她動機不純!他明明一清二楚,但就是沒辦法忽略她無視她,想逃,卻又逃不開!

唐鳳梧歎口氣,忽然發現身後無聲無息的,連忙轉頭一看。鍾玉還在他身後,不過拉開很大一段距離,抱著雙臂走得一高一低,似乎腳有些不方便。他幾乎毫不猶豫,脫下外套,等她走上來時,披在她身上。

鍾玉愣了愣,雙手捉緊外套,靠向唐鳳梧。

唐鳳梧下意識想要推開她,卻察覺她全身瑟瑟發抖,終究沒能忍心,一直扶著她上了車。

車子開了一會兒,大概是身上回暖,鍾玉伶俐的舌頭也恢複常態。

“經過剛才一番懇談,我還以為唐先生再也不想看到我了,沒想到你還是擔心我。”舌頭順溜,人也重新傲嬌起來,“看來,事實證明,哪怕唐先生說的自己鐵石心腸,卻十分在意我,受到我的左右呢。”

“易小姐,對危難之中的人伸出援手,是每個人的良心所在,這和你是誰無關,請你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了。”她看不出來嗎,他忍著她的任性。

鍾玉卻絲毫不在意,手伸到唐鳳梧的眼前,輕輕一鬆,一枚金鏈條拴著的指南針陡然落下。

唐鳳梧猛然刹車,雙眼充滿怒意。她沒有迷路!又是一場她掌控在手的局!簡直不可理喻!

他跳下車,大步來到副駕駛座外,拉開車門把人拽了下來。

鍾玉眼睜睜看著唐鳳梧回車,一腳油門,把車子開走了。她懵住,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連他最引以為傲的風度都拋棄了。

“唐鳳梧!”她跺腳,對著毫不留情而去的車子,“你回來!我怎麽走得回去啊?”就算她有點過分了,至於這麽大發雷霆嗎?反正他根本不會在乎任何人的看法,隻遵守自己心裏那根標尺!

鍾玉氣到極點,倔意冒頭,再也不喊不叫,咬牙走了起來。不知走了多久,腳疼得她直冒冷汗,到底筋疲力盡的時候,前方悠悠走來一位牽驢的老大爺,驢屁股上掛著一盞燈。

鍾玉大喜過望,再也顧不得防備和驕傲,跌跌撞撞衝到老大爺麵前,用身上所有的錢和首飾,換了這頭驢。盡管從來沒騎過驢的她,在驢背上一點都不舒服,還要和倔驢比倔,好幾次都差點被驢顛下地,卻總算可以代步了。

然而,她沒高興多久,發現唐鳳梧的車並沒有開遠,而是開一段等一段,終於讓她明白他在戲弄自己,心情頓時糟糕透頂。

天光破曉,漫漫回家路,鍾玉幾近崩潰,卻在焦急等著她的全家人麵前,從驢背上狼狽摔了一屁股,引發陣陣竊笑,讓她再也裝不出高傲,窮凶極惡地推開迎來的鍾靈和顧姨,直接衝向書房。她記得,書房有一把古董劍!

鍾靈緊跟鍾玉,看她拿下劍,驚駭地擋住她的去路。

“鍾玉,你幹什麽?”

“宰了唐鳳梧!”鍾玉咬牙切齒。他讓她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她想殺人!

“人家救了你,你怎麽還——”從鍾秀口中知道了經過,鍾靈自然而然認為鍾玉的平安歸來,有賴於唐鳳梧。她內心雖然覺得哪兒不對勁,但手心手背都是肉,隻能就事論事了。

“救了我?”鍾玉打斷,“你知不知道他半夜把我一個人丟在荒郊野外,害我要騎驢子回來,狼狽得要命!他還走一路停一路,成心氣我。今天不殺了他,我就改跟他的姓。你讓開!”

鍾靈眼看攔不住,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卻見父親走了進來。

“去啊!唐鳳梧是我請來的客人,我做不出失禮的事,要去你去!去吧!”易興華沉著臉,因為這個不省心的女兒,一夜未能合眼。

“去就去!”鍾玉還真不怕,提劍要出房門。

“劍沒開封。”易興華不冷不熱來一句。

鍾玉猛地止步,狠狠將劍扔在地上,氣瞪父親一眼,衝上樓去了。

鍾靈歎口氣:“鍾玉從沒暴怒過,可見氣狠了,我去勸勸她。

易興華也歎了口氣,點點頭。

鍾靈上樓,進了鍾玉的房間,就看見她煩躁地踱著步子,好像想找東西出氣,偏巧阿媛繞著她團團轉,她什麽都拿不著。

阿媛是個機靈的,鍾靈想著,拉著鍾玉坐到梳妝台前。

“看你,像個女孩子的樣兒嗎?不知道的人,看你怒發衝冠的,以為女土匪下山了。”鍾靈溫柔得為鍾玉梳發,“其實,今天唐先生這麽做,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鍾玉氣回頭,“大姐,你也有黑白不分的時候?”

“我解釋給你聽。唐先生是生氣,故意教訓你,但他完全可以趕緊回城,何必開開停停呢?”鍾靈耐心地說,“第一,他是擔心你出事,一路上保護你。第二,他是擔心閑言碎語,深更半夜你和他一起坐車回家,我們這樣的人家勢必叫人議論。他這麽做,兩全其美。”

“你這麽一說,他倒成好人了?”鍾玉不太相信。

“荒郊野外,哪兒來的驢,還這麽巧讓你碰上?必是唐先生開到了附近的村落,請那位老人家去幫你啊!”鍾靈看得透徹。

鍾玉怔神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都沒留意鍾靈離開,好半晌才重重一拍桌麵。

“好你個唐鳳梧,故意替我找頭驢!”就算存一分好心,也絕對有九分壞心!

經過昨晚那麽一鬧,易興華越發堅定要把唐鳳梧和鍾秀的婚約定下來,免得把好女婿嚇跑。這天,他交代鍾靈,可以先籌備起來了。

鍾靈看看不遠處正在草坪上逗貓玩的鍾秀,目光又落在鍾玉房間的露台上,微微蹙眉。她看得很清楚,鍾玉對唐鳳梧的刻意接近,再看昨晚鍾秀看鍾玉和唐鳳梧的眼神,似乎也有所覺。也許父親是對的,早定早好,以免夜長夢多。

鍾秀沒看到父親和大姐散步經過,倒是看出走來的母親憂心忡忡。

“媽媽,你是不是又犯頭痛症了?”她乖巧過去,挽入母親的臂彎。

黃瑩如看著女兒,有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麽青春靚麗的年紀,還對愛情充滿了向往。她選擇易興華,不如說是易興華選擇了她。母親病重,為了付醫藥費,她疲於奔命,在她要被壓垮的時候,易興華出現了,願意資助她,她就算為了母親,也不得不接受,成了易興華在外的女人。

盡管事實如此,鍾玉恨她,她也全盤接受。她很清楚,她的存在就是對鍾玉和周氏的傷害,所以對鍾玉百般忍耐。這是她的債,也是易興華的債,無怨無尤。

然而,易興華決定越過鍾玉,先為鍾秀訂婚,這種做法讓黃瑩如很不能理解。跟了易興華這麽多年,她從來無法真正了解他,他是易家的天,他說到做到,沒有人能改變他的主意,除非他自己想明白。

另外,還因為她不滿意唐鳳梧這個人。也許在其他人眼裏是個家世優秀的紳士外交官,但在她眼裏,隻覺得他對女兒是流於表麵的禮節性友善,沒有為女兒傾心的戀愛中的樣子。他太冷靜了,太不糾纏了,一心撲在工作和國家上,眼裏沒有兒女情長。

“你父親在籌備你們的訂婚了。”黃瑩如隻能希望女兒和她一心,也許還能對抗易興華的決定。

“哦。”鍾秀卻流露喜悅。

“你真確定,唐先生是你要共度一生的人嗎?”黃瑩如心一沉,要是女兒自己都願意,她就莫可奈何了,“那樣的男人,眼裏有國家,有事業,唯獨沒有兒女情長。他在易家短短時日,每天七點起床,散個步,用餐後開始工作,晚上若無應酬,九點便要休息,規律又嚴謹。你卻愛玩愛鬧,就喜歡往外跑,可以跳舞到深夜,也可以一覺睡到下午,最煩的就是規律。”

“媽媽,我一向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主,雖然唐鳳梧是爸爸領進門的,但他不是爸爸選的,而是我親自選的。”鍾秀相信唐鳳梧是個適合的歸宿,昨晚看見他和二姐,心裏酸溜溜的,更讓她覺得自己喜歡這個男人,“逛街可以找好朋友,跳舞總有舞伴,他忙他的,我完全不在意啊!而且,愛玩愛鬧的年齡也會過去的。”

黃瑩如失笑:“以為你還小,貪玩心重,原來真的長大了,考慮得那麽多。”

鍾秀笑嘻嘻地說:“媽媽安心吧,唐鳳梧就是我理想中的伴侶,我願意同他結婚!”

同一時刻,易興華要讓唐鳳梧和鍾秀訂婚的消息傳到了鍾玉耳裏。

“老爺偏心,早不是一天兩天,越過了您給小女兒訂婚,也不怕人家笑話。”顧姨一邊傳遞消息,一邊放下參湯。

鍾玉畫眉的手一頓,又繼續下去,穩穩畫好。

“從前老太太、周老先生數次懇談調和,太太那麽驕傲的人,為了維持家庭的和睦,也答應隻要老爺和那邊斷了,就把鍾傑少爺接回來,當成自己兒子撫養。那時候太太還懷了小少爺,眼看兩人能重修舊好,後來發生什麽事,您沒忘了吧?”顧姨忍不住又道。

鍾玉放下眉筆。她記性太好了,怎能忘呢?那時父親堅持要住到那邊去,和母親發生激烈爭執,甩了母親的手走了,母親要追,失足從樓梯滾下來,她的親弟弟就這麽沒了。那時,她父親卻到那邊慶祝鍾秀的出生。

鍾秀的生日,是她母親的忌日,還是她親弟弟的忌日,而她的遠渡重洋,讓鍾秀成了這個家最受寵愛的女兒,連丈夫都是盡鍾秀先挑。這讓她如何對鍾秀喜歡得起來呢?

可是,經過昨夜,與唐鳳梧的攤牌,鍾玉突然覺得累了。

“顧姨,小姐昨天晚上回來得晚,待會兒還要補眠。”阿媛突然開口,看不下去顧姨對鍾玉的施壓。

顧姨冷冷瞪阿媛一眼,才對鍾玉行了個禮,出去了。

鍾玉看向阿媛,見她忐忑不安,禁不住開口:“我沒事,謝謝你。”

阿媛呆了呆,連忙擺手:“小姐別怪我插嘴就好,我什麽都不懂。”

“我倒覺得你很機靈。”不是一次兩次了,鍾玉都看在眼裏。

阿媛第一次被鍾玉誇,會被顧姨秋後算賬的擔心一下子消散了,害羞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