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鏡照骨
調露二年(680年),廢太子李賢,立左衛大將軍、雍州牧、英王李顯為皇太子,故而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次年立秋,長安永和坊,張宅。
“阿嚏!”張少白忽然感到一陣寒意,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
屋外有個少女正忙著打掃院子,手裏拿著一把大笤帚,一臉不悅地喊道:“張少白你裝起病來還有完沒完啦!”
張少白推開窗子回複道:“你怎麽能說我是裝病呢?我是真的病了。”
“胡說八道,自打你從崤函道落水這都過去快一年了,你每天不是咳嗽就是吵吵身子不舒服。”
“這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那靈芝姐姐過來看你的時候,我怎麽沒見你有絲毫病態,敢情你是強撐著病痛陪她聊天逛街?笑得跟朵狗尾巴花似的!”
小丫頭說起話來又快又淩厲,險些把張少白噎得背過氣去,但他也不是吃虧的主,立刻反擊道:“少揪著我不放,你從洛陽投奔過來,在我家白吃白喝,我都懶得和你算?賬。”
屋外的少女正是夭夭,不過自打灼灼死後,她便更喜歡別人稱她為天天,或許是怕想起故人而感傷吧。
天天穿著水綠襖裙,麵容姣好,但略顯稚嫩,有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把手中笤帚一立,掐著小腰,滿臉怒容地看向張少白:“我是跟著芸娘來長安發展的,才不是投奔你呢,要不是看在你幫我姐姐洗刷冤屈的分上,你以為我稀罕來這裏伺候你啊!”
張少白撇了撇嘴,關上窗子走到門口,倚著門框逗著天天:“我看你伺候我是假,等著你的茅大哥才是真。”
天天頓時麵紅耳赤:“你別瞎說。”
“唉,有了茅大哥,忘了大表哥。”
“啊啊,我要撕了你的嘴!”天天把笤帚往地上一摔,向著張少白衝了過去,顯然是惱羞成怒。
張少白學著茅一川的模樣擺了個功夫架子,笑嘻嘻道:“你可別以為我病著就好欺負啊!”
就在兩人即將“短兵相接”的時候,院門忽然被人推開,發出“吱呀”一聲。
一身黑衣、身配長刀的男子看著眼前這一幕,表情有些古怪。
天天趕忙收起了張牙舞爪的姿態,狠狠白了“表哥”一眼,然後小聲說道:“茅大哥來了。”
張少白可不覺得尷尬,畢竟棺材臉又不是他的心上人,大大咧咧地說道:“又來一個蹭吃蹭喝的,你倆這是覺得我張家太大了,擔心我一個人住不下是不?”
“哼。”茅一川的性子一如既往的冷淡,隻是微微向天天點了下頭,就當作打過招呼了。
去年他與張少白相識的時候,其實他是有些瞧不起那個白袍少年的。畢竟張少白性子可謂頑劣,嘴上還不饒人,實在說不上招人喜歡。不過二人也算共患難過數次,難免生出幾分情誼,所以茅一川也就捏著鼻子認了這個朋友。當初張少白在崤函道遇難,和薛靈芝雙雙落水,兩人被困山穀多日,最終還是茅一川苦苦尋到了他倆。
茅一川想著是自己害得張少白卷入了生死之局,便一定要把他活著帶回長安,事了之後,兩人之間就算兩清。隻可惜,緣分一旦糾纏到了一起,那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開的嘍。
回到長安之後,後者死皮賴臉地尋他幫忙,最後硬是把長安永和坊的張家地界要了回去,還向他借錢重新蓋了座宅子。
有時候茅一川會感到後悔,當初若是沒找張少白幫自己破案,是否就不會攤上這麽個沒完沒了的麻煩。畢竟他是金閣的最後一位閣主,獨來獨往早就習慣了。但隨後他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若是沒有張少白的幫助,洛陽的那些奇案是不可能順利破解?的。
茅一川收拾了一下紛亂思緒,直接冷著臉走進了前堂,過門的時候還刻意撞了張少白一下。他挑了個熟悉的位置坐下,隨後天天端來一杯熱茶,還有一碟點心。
張少白看著來氣,剛想開口說話,沒想到卻被茅一川堵了回去。
茅一川問:“你這病打算什麽時候好?”
張少白坐在對麵:“什麽叫我打算,它該好的時候自然就好了。”
“之前陛下三番四次召你入宮,都被你以身體抱恙的借口推了。”
“沒關係的,陛下哪會在意我這種小人物。”
茅一川盯著對方的眼睛,語氣不善:“有些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
張少白挑了挑眉:“六年前我爹死後,長安城多少人盯著咒禁博士的位置,想著把我們張家取而代之。這些人可是三教九流啥樣都有,下三爛的手段一大堆,我若是頻頻出現在陛下身邊,那就相當於把自己放在了明麵上,肯定少不了要受他們刁難。”
“所以你打算知難而退?”茅一川的聲音裏帶著不屑,“也罷,你現在重新修了張宅,過去的事忘了也沒什麽。”
張少白眯起眼睛,故作高深地說道:“你知道什麽是最好的‘謀’嗎?”
茅一川喝了口茶:“不知。”
“假如把局勢比作一塊棋盤,那幕後元凶與我乃是棋逢對手。我若是按照尋常人的想法去落子,他定能看出端倪,我想要贏他便隻能另辟蹊徑。”張少白也喝了口茶,結果發現是涼水,連點茶葉沫子都沒有,心道天天還是一如既往的偏心。
“如果這真的是一盤棋,一百個你也不可能是‘九羅’的對手。”茅一川說得並不誇張,要知道金閣奉先皇之命成立多年,和“九羅”數次交鋒從未占過上風,人倒是死了不少。
張少白不以為然,繼續說道:“這世間最好的謀就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些什麽。這樣一來,你的對手也就猜不透你的心思。或者他自以為猜透了你的心思,你便可以選擇另外的方法,從而立於不敗之地。”
“聽不懂,但我也想告訴你一個道理,舊案這種東西耽擱的時間越久就越難查。”
張少白歎了口氣:“我還在等一個時機,結果等著等著就過去了一年。”
茅一川放下茶杯,杯子和桌麵相撞發出一聲悶響,然後緩緩站起身來:“現在,你要的時機來了。”
張少白仰頭看著棺材臉,先是一陣愕然,隨後突然說道:“且慢!”
茅一川蹙緊眉頭,不知道對方又在耍什麽把戲。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張少白就急匆匆出了前堂,往後院走去。茅一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極輕微地搖了搖頭,其實他此番前來乃是身負皇命。之所以要和張少白閑聊一番,目的是打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如若張少白真的不打算繼續調查當年的事情,茅一川不介意幫他偽造一個抱病在床的假象。
可如果張少白仍想查案,茅一川不介意出手相助。畢竟九羅依然逍遙法外,張少白已經惹上了這尊龐然大物,必然會受其報複。
另一邊張少白進了間外人從未進過的屋子,他頗為熟練地點了三支香,輕輕吹了兩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其插入香爐。
屋子不大,打理得十分幹淨,可謂一塵不染。地上放著個蒲團,對麵則是一張很大的供桌,上麵除了立有張家列祖列宗的靈位之外,還立著十七個無字靈牌。
而在靈牌之後的牆麵,掛著一幅軒轅黃帝的繡圖。
張少白叩了個頭,低聲說道:“諸位死不瞑目,所以孩兒不敢在牌位上刻字。再者,孩兒總覺得萬一有人和我一般僥幸活了下來,卻被人立了靈牌豈不晦氣。隻可惜,這都過去整整一年了,還是沒人回來,或許那場大火是真的沒有留下活口吧。”
他又叩了一下:“孩兒從洛陽回長安,勉強算是入了聖人的眼,留了幾分印象。雖然太子弘的案子還沒查清,咱家的大火也不明不白,但孩兒相信隻要查下去,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再叩首:“我也知道這期間無比凶險,隨時都有掉腦袋的可能。爹總說一切以祝由傳承為重,恕孩兒不孝,這次就不聽您老的話啦,張家隻剩我一個人,如果我不能為諸位手刃仇人,那實在是白活一場了。”
現在明明是晴天白晝,可靈堂卻顯得異常漆黑,仿佛連光線都可以吞噬。白袍少年站起身來,他是黑屋中的唯一的一縷白,也是張家最後的一條血脈。
張少白深深看了那些靈牌一眼,隨後轉身離去,隨即靈堂仿佛變得更加幽深,唯有香火幽幽亮著,仿佛親人來自陰曹地府的目光。
在茅一川和天天看來,張少白裝了足足一年的病,為的是逃避責任。實則不然,他隻是在等待一個機會。世人往往隻見螳螂捕蟬的那一瞬間,卻不知為了那一撲,螳螂早已在暗中潛伏了許多時間。
張少白回到前院的時候,茅一川就站在門口等他,見他來了便冷聲說道:“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張少白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似乎早已料到了接下來的事情。
隻見茅一川站得筆直,極為嚴肅地說道:“陛下急召咒禁博士張少白入宮麵聖。”
※
說起洛陽宮,張少白並不陌生,畢竟他是少數留宿過皇家庭院的外人,甚至還在武後休息的宮殿留宿過。單就這一件事,張少白就算得上是某種意義的“天下第一”?了。
不過長安的大明宮就遠遠不同了,這座宮城位於北郭城外,始於先皇,半路廢置,於李治登基之後新修而成,之後李唐皇室便從原本的太極宮搬到了大明宮。張少白從未進過這裏,他隻知道一個關於大明宮的傳聞。
據說先皇初建大明宮之時,曾在工地挖出一麵寶鏡。當時魏征識出了寶鏡來曆,說它乃是傳自秦國的“秦鏡”,傳聞用它可以照見人體的五髒六腑,甚至能夠分辨忠奸。隻可惜寶鏡的使用方法早已失傳,於是這等寶物隻能被懸掛在了朝堂之上,做“秦鏡高懸”的說法。
茅一川顯然是宮中常客,一路上目視前方,露出腰間金牌,無人膽敢阻攔。張少白則忙著左顧右盼,看得陣陣眼花。
直到紫宸殿前,茅一川做了個手勢,忽然停下腳步,隨後便有內侍前來引張少白入?內。
方才還興致勃勃的少年郎頓時如霜打了一般,變得蔫頭蔫腦,顯然是有些緊張。他悄悄看了茅一川一眼,然而後者仰頭看天,故意裝作沒看到。
張少白撇了撇嘴,心道自己有什麽好怕的,又不是沒見過皇帝皇後。
入殿之後,張少白恭敬行禮,一直乖乖低著頭,仿佛要把地板看出花來:“草民張少白叩見天皇天後。”
李治的麵前放著一麵古鏡,正專心致誌地研究著,於是沒有理會。武後則是瞪了少年一眼,方才說道:“之前召你入宮足足三次,結果你一次都沒來,張小博士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張少白仍低著頭:“草民也不是不想來,隻是自幼身體孱弱,去年落水後便一直患病在床,實在是不敢入宮,以免害得陛下和您也染上風寒。”
“我懶得和你計較,起來吧!”張少白聞言趕忙起身,武後的聲音中略帶嗔怒,“你現在好歹也算是咒禁博士了,怎麽還是一口一個草民?”
“嘿嘿,草民……臣尚不習慣。”
這時李治一邊看著古鏡,一邊說道:“哼,朕隻不過說了一句他不必太受官場規矩約束,結果這小子真就一年沒去咒禁科上任。”
張少白趕忙告罪:“臣知罪,這就去……”
武後說:“誰讓你這就去了?”
“哦哦,那臣改日再去。”
“唉!”武後歎了口氣,輕輕撫著額頭,“陛下,不知道為什麽,妾身一見他就覺得來氣。”
李治微微一笑,看來他今日頭疾未犯,故而心情不錯:“看在那‘心誠則靈丸’確實有些效果的分上,朕暫不與你追究。那位乃是秦醫師,你先去認識一下。”
張少白抬頭看到有個中年男子就站在自己身旁,長得有些特別,不似唐人,也不像胡人。他心中雖然疑惑,但還是率先行禮道:“在下張少白。”
秦鳴鶴笑著和張少白見了禮,介紹道:“不敢不敢,某家秦鳴鶴見過張博士。”
“久仰大名。”張少白打小就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隨口就是一句“久仰”,其實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秦鳴鶴。
秦鳴鶴的身材比尋常男子高大一些,甚至比茅一川還要高上一些。而且他的頭發呈深棕色,與唐人的黑發截然不同,反而和那些胡人有些相仿。
不過最為特殊的乃是他的碧藍眼珠,幹幹淨淨仿佛湛藍天空,據說隻有遙遠西方的大秦人才會生出這種瞳色,乃是極為尊貴的象征。
除此之外,秦鳴鶴則與唐人沒什麽區別,舉止也頗有禮數。
秦鳴鶴早已習慣了別人的這種目光,於是解釋道:“我來自遙遠的大秦國,那邊人的相貌和唐人不太一樣。”
張少白聞言趕忙收回心神:“是我失禮了。”
忽然,李治讓內侍將方才把玩許久的銅鏡送到了張少白手裏,問道:“你可認識此?物?”
張少白仔細一看,順口說道:“此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人直來照之,影則倒見。與書上說法不謀而合,難道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秦鏡’?”
“算你有些見識,你家的祝由之術可有相關記載,留有這麵古鏡的使用之法?”
張少白搖了搖頭:“臣才疏學淺,不知如何使用。”
“巧了,秦鳴鶴剛好知曉,所以朕才召你來看看。”李治微微頷首,示意張少白將秦鏡遞給秦鳴鶴。
武後也說道:“免得你小覷了天下間的能人異士,會點祝由皮毛便自以為是。”
張少白哪敢頂嘴,老老實實將秦鏡遞了過去,秦鳴鶴接過後笑著解釋道:“說來荒唐,在下生來便可透物而視。”
張少白一聽驚訝不已,他曾聽說過有人具有透視之能,其視線可以穿透遮擋物而直達其後。
“其實此番陛下召我等入宮,為的就是讓我看一看陛下的頭顱中是否病變。”
一提起李治的病情,張少白頓時變了個人一樣,雖然他的年紀和閱曆都遠遠不如秦鳴鶴,但此時此刻氣質卻絲毫不落下風,兩人反而更像是同輩之人在探討病情。
“結果如何?”
“我能力有限,未能看到,這才又借來了秦鏡打算一試。”
“您的意思是,您本就有透視之能,一旦用了秦鏡這異能還可更上一層樓?”
“正是此意。”
張少白略微猶豫,先是點頭,後是搖頭,繼而問道:“恕我無禮,可您身具透視異能,此事又當如何證明?”
武後聽到這裏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問道:“怎麽,張小博士精通祝由,卻從未聽說過秦醫官的異能嗎?”
“回天後話,聽家中長輩說過古有名醫扁鵲,可辨識疾病於腠理之中,但臣卻從未親眼見識過這等奇人。”
武後轉而對秦鳴鶴說道:“秦醫師可有辦法證明?”
直到此時,張少白方才醒悟,原來秦鳴鶴說他有治療陛下頭疾的方法,但武後卻對此心存擔憂,想必把他召進宮來也是出自武後手筆。
由於李治頭疾愈加嚴重,甚至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故而武後也不好直截了當違逆他的心思。於是便把張少白找來,想要用這位祝由先生來探一探秦醫師的本事深?淺。
秦鳴鶴不慌不忙,說道:“天後不妨試上一試。”
武後轉頭看向李治:“陛下覺得呢?”
李治臉上表情陰晴不定:“皇後想做什麽便去做吧。”
武後笑了一下,隨後便命人用玉匣子裝了個東西,然後送到了紫宸殿裏。她手中托著玉匣,似笑非笑地問道:“秦醫官,你能看到這裏麵裝了什麽嗎?”
秦鳴鶴往前走了兩步,先是行禮,然後一對眸子便落在了玉匣之上,仔細看了許久之後回答道:“回天後話,是一根金簪,看模樣款式略微有些老舊,似是前朝之物。”
武後微眯著眼睛:“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秦鳴鶴聚精會神地看著玉匣,片刻後又說:“簪子上還刻了字,但並不清晰,似乎是一個‘垂’字。”
武後打開玉匣,竟真的從中取出一根金簪,隨後將其遞給了李治,笑道:“看來秦醫官身負異能乃是確有其事,這簪子是幼時父親贈給妾身的,上麵還刻著妾身的乳名。隻不過那個字不是‘垂’,而是‘華’。”
李治眼前一亮,呼吸也略顯急促:“既然如此,那就快用那‘秦鏡’看一看朕的腦袋裏到底是什麽妖物在作祟!”
張少白始終留意著秦鳴鶴的一舉一動,發現他臉上不見絲毫緊張,一片雲淡風輕,仿佛自己剛才所做之事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他正盯著秦鳴鶴,忽然感到有道目光同樣也在盯著自己,於是張少白眼神一轉,竟發現是武後正看著自己。
武後隻給了張少白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瞬便又挪開了視線。
這是什麽意思?張少白隻覺得一頭霧水,完全不解武後深意。
他正苦思冥想的時候,秦鳴鶴忽然有了動靜,隻見他手持秦鏡左右尋找角度,最終將李治的身影映在了銅鏡當中。
隨後秦鳴鶴向張少白點了點頭,示意其來幫忙拿住秦鏡:“有勞張博士拿著秦?鏡。”
“好說好說。”張少白若無其事地說道,還衝秦鳴鶴齜牙笑了下。
另一邊的李治見狀坐直身體,看樣子有些緊張,於是武後拉住了他的手,並且溫柔一笑。
紫宸殿的氣氛十分凝重,張少白看著秦鳴鶴的一對碧藍眼眸,秦鳴鶴則看著秦鏡,還伸出手指在鏡麵上隨便塗抹了兩下,似乎是有什麽東西遮住了他的視線。
片刻後,秦鳴鶴直起腰來,麵向李治說道:“陛下,臣在您的頭顱中看到了一顆肉?瘤。”
李治頓時瞪大了眼睛,厲聲問道:“肉瘤?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仔細說說。”
“那肉瘤約莫有鴿子蛋大小,剛好就在陛下的眉心處,顏色紫紅,而且微微顫?動。”
李治一聽自己的腦中居然有這等異物,既驚訝又恐懼,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處,居然真的感到一陣刺痛。
武後見狀蹙緊眉頭,問道:“如何才能去掉肉瘤?”
秦鳴鶴恭敬答道:“回天後,此肉瘤已經成熟,尋常藥石怕是難以起效。”
武後忽然想起了秦鳴鶴曾提起的大秦之法——開顱。
果然,秦鳴鶴繼續說道:“若是使用麻沸散以及臣自製的獨門工具,再輔以臣的透視之能,臣至少有七成把握能夠幫助陛下取出肉瘤。”
李治眉頭一跳,顯然有些動心。
突然,武後轉而問張少白:“張小博士怎麽看?”
張少白之前仍緊盯著秦鳴鶴不放,這時才轉回頭來說道:“臣以為不可。”
武後明顯鬆了口氣:“為何不可?”
“祝由之術也對人體做過頗多研究,從肌理到五髒六腑,甚至是腦顱之內。然而這一切都是通過解剖屍體而得,用在陛下身上怕是不妥,更何況陛下千金之軀,與尋常人定然有所不同。”
秦鳴鶴反對道:“醫者眼中隻有病患,尋常人是病患,陛下也是病患,並無不?同。”
張少白針鋒相對道:“‘開顱’二字說得容易,你可知道這世間有多少肉眼難見的事物,佛門常說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若是給陛下開顱之後,引得這些髒東西進入頭顱,那該如何是好?”
秦鳴鶴又說:“行醫救人哪有萬全之法,我輩中人能做的無非是盡力減少失敗的可?能。”
“可陛下乃是千金之軀,容不得半點失誤,”張少白語速極快,“開顱一事困難重重,暫不提開顱後是否會使陛下再患新疾,就說如何開顱,難道用的還是解剖屍體的銅砭鐮嗎?”
秦鳴鶴答道:“青銅之物不宜見血,可用我自製的骨砭鐮。”
“可就算你是神仙,難道要把陛下的整個頭蓋骨都掀開不成,萬一你看到的肉瘤位置有毫厘之差,這又該怎麽辦?”張少白盯著秦鳴鶴,看到他的眼眸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顯然,他也沒有十足把握。
秦鳴鶴不再理會張少白的無用爭論,衝著李治拱手說道:“還望陛下應允開顱之法,這拖的時間越長,肉瘤也就長得越大,隻怕病情還會加深。”
張少白也行禮說道:“臣也請陛下三思而後行,此法還需從長計議。”
武後問道:“那你倒是說說怎麽個從長計議?”
張少白答道:“再過數日便是七月十五,據臣所知,到時佛門過盂蘭盆節,道門過中元節,長安城內更會舉辦普度大會,引得各方高人前來,不如看看他們是否另有妙?法。”
武後輕咦一聲,疑惑道:“你怎會知道普度大會?”不過說完之後她便恍然大悟,“我險些忘了,六年前張雲清便是在普度大會上一鳴驚人。”
這普度大會出現於貞觀年間三藏法師從西域取經歸來之時,每六年舉行一次,現如今已辦了六次。明麵上看,七月十五這天既是盂蘭盆節又是中元節,所以長安的普度大會也就極為熱鬧。可從暗裏來說,其實這一日乃是各家門派宗教爭搶信徒的大好時機,隻不過大唐佛道兩門最為興盛,所以每次普度大會到了最後,都成了佛門高僧和道門大能的辯法罷了。
唯獨六年前有所不同,被視為旁門左道的祝由出了個張雲清,可謂是力挽狂瀾。隻可惜成名不久便遇到了太子弘一案,受其牽連而亡。
張少白此番提起普度大會,倒也提醒了武後,她轉而向李治說:“妾身覺得此法可行,普度大會召開之時慈恩法師也會趕來長安,到時候不妨問問大師的意見,陛下覺得?呢?”
李治沒有回答,而是揉了揉眉心,略帶疲憊地說道:“朕有些倦了。”
武後點了點頭,又說:“你等先退下吧。”
“臣告退。”
兩人行禮後便離了紫宸殿,待到出了殿門,秦鳴鶴似是早已忘記了方才的爭論,笑著說道:“張博士,你我一同出宮如何?”
張少白微笑應允,於是兩人便跟著內侍往宮外走去。
※
此時日頭西斜,眼看已是傍晚。落日餘暉將皇宮映得金燦燦的,仿佛在外麵包了一層金紙,更添幾分莊嚴肅穆之感。
帶路的內侍在前麵一言不發地走著,微低著頭,身子也有些佝僂,不知是因為刻意還是早已習慣。
張少白和秦鳴鶴跟在其後,兩人並肩而走,保持的距離不近不遠、不前不後,仿佛生來便有默契。
誰也沒有轉頭看誰,張少白悠悠說道:“想來給陛下治療頭疾並不是秦醫師的真正目的吧?”
秦鳴鶴麵不改色,步履也未受影響:“張博士說笑了。”
“我聽說大秦人崇拜景教,更聽說秦醫官來大唐之後可沒少宣揚景教的諸多妙?處。”
“這是我的夙願,我想要把家鄉的聖火帶到東方,這對大唐子民有百利而無一?害。”
“但你還需要借助陛下的手將其點燃,所以治療頭疾就成了點燃這把火的引子。”
“這對陛下也無壞處。”
張少白忽然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怎麽沒有壞處?你現在都要給陛下的腦袋開刀了。”
秦鳴鶴麵不改色,“開刀是為了治病。”
“如若陛下的腦子裏沒有你所說的肉瘤呢,抑或是那個肉瘤壓根就不在你說的眉心之處,又當如何?”
“無非是一死了之。”
張少白抬起頭看了眼遠方,除了宮牆還是宮牆,一眼望不到邊:“看來我所料不?錯。”
秦鳴鶴輕挑眉頭:“說來聽聽。”
“據我觀察,你是個極為自信的人,即便是用透視異能為皇帝尋找頭疾根源,你的表現也不見絲毫慌亂,這一點極為難得,要知道我當初第一次麵見武後的時候可是嚇得話都說不利索。”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既然秦醫師如此自信,那麽我剛才問你的問題,你的答案應該是——我不會錯,可你說的卻是一死了之,這未免有些自相矛盾,說明你之前說了謊,所以有些心虛。”
“是張博士理解錯了,我指的是如若開顱出了問題,陛下自然會一死了之。”
張少白頓時啞口無言。
兩人的談話陷入僵局,直到許久後出了宮,站在朱雀大道之上,張少白方才重新開口:“知道華佗是怎麽死的嗎?”
秦鳴鶴耐著性子答道:“張博士問的是真相還是民間說法?”
“我就有話直說了,我知道的真相是華佗乃是被曹操處死的,可你知道曹操為什麽要處死華佗嗎?”
“還請張博士賜教。”
張少白講道:“華佗說可用開顱的法子取出曹操頭內的風涎,所以曹操殺了他。但實際上華佗診斷得絲毫沒錯,若是按照他的法子做了,曹操起碼能多活幾年。我曾仔細想過曹操殺害華佗的原因,後來我覺得一種說法的可能性最大。”
“哦?”
“華佗是一個神醫,比起醫治曹操,他更想醫治天下人。而在當時的情況,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華佗或許會借著治病的借口害死曹操,畢竟他若打開曹操的頭蓋骨,害死他簡直易如反掌。”
張少白自然不會無來由地提起華佗,他話裏的話被秦鳴鶴“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麵對咄咄逼人的張少白,秦鳴鶴終於做出了反擊,他說:“第一,我知道的華佗並不是這麽死的。第二,他為曹操治病的時候,早就過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候。第三,我不是華佗,陛下也不是曹操。如果你話說完了,就此告辭。”
說罷秦鳴鶴轉身就要離去,不料張少白卻突然冷笑著說道:“狗屁的透視之能,狗屁的秦鏡照骨,你騙得了別人,但唯獨騙不了我。”
秦鳴鶴停下身子,側過臉來,說道:“你在宮裏的時候就一直在尋我的破綻,這一路上又陰陽怪氣說些無來由的話,無非就是覺得開顱一事不足為信。”
張少白的情緒有些激動:“沒人會覺得這事可信,所以才會讓你演了一出透視之能的好戲,借著秦鏡的名頭,更是坐實了你天賦異能的說法。這樣一來你說陛下的頭裏有東西,他就會多相信幾分,對你所說的開顱之法也會更認可些。”
秦鳴鶴轉過身子,麵對著咄咄逼人的張少白,麵色平淡地問道:“都說張博士用祝由之術緩解了陛下的頭疾,你既然出身祝由世家,卻不相信我有透視之能?”
“嗬嗬,說來巧合,我雖然出身祝由,卻偏偏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張少白伸出一隻拳頭,挑釁道,“方才在宮裏我就想用我的法子考考你,不過怕你過不了這關犯了欺君之罪,現在你倒是猜猜,我這隻手裏放的是什麽東西?”
秦鳴鶴沒有回答,而是問道:“那你倒是先說說,我是如何猜到武後在那匣子裏放了什麽?”
“戲法的答案或許有千千萬,我不確定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我隨便就能想到一個能夠達到同樣目的的法子,那就是買通宮裏的內侍,讓他們給你暗中傳信。”
秦鳴鶴嗤笑一聲,隻是隨意瞥了一眼張少白的那隻拳頭,一對碧藍色的眸子仿佛海水,寧靜深遠。
看了許久,他開口說:“你手裏什麽都沒有,但指縫裏卻夾著一根銀針。如果我說你手裏有一根銀針,你就會把它藏起來,說我錯了。如果我說你手裏什麽都沒有,你又會把它露出來,說我錯了。”
張少白攤開手,什麽都沒有,他又伸開食指與無名指,果然在指縫間藏著一根銀針。直到此刻,他的內心終於有了些許動搖。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實話和你說吧,”秦鳴鶴盯著張少白的雙眼,“大秦的醫術與唐國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在那裏用刀開顱不是什麽稀罕事情,甚至有些君王還用換血的法子來續命。”
張少白不屑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我當然知道,我更知道有些醫術原本的目的就是治死君王,這樣才好讓權力更迭。可我不同,我隻想治病救人,我的透視異能也是真實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家鄉才會容不下我。”
“為何容不下你?”
“因為他們不想讓我治好那個本該死去的人,可現在我來了大唐,就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這一次,我一定會治好陛下,用你們唐人的話來說,我這是為了成全自己的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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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兩人不歡而散,那邊紫宸殿內兩人仍相視無言。
李治的臉上隱有怒容,武後的神情平平淡淡。
或許是沉默太久,所以李治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嘶啞,透著那麽一股子殺意:“皇後總是在為難給朕治療頭疾的人,難道是不想朕的頭疾被他們治好?”
武後神色不變,情真意切地說道:“妾身對天發誓,這世上再沒人比我更想陛下的頭疾被人治好。但治好您的法子,必須是萬全之法。”
“可這世上哪來的萬全之法,朕的頭疾治不好,就會死,而朕死後,不成器的兒子坐不穩這個江山,就正好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請陛下相信妾身,今年的普度大會定會找出一個法子,即便不能根治,也能讓您的病情好轉一些。但是至於開顱之類的法子,還是要謹慎些好。”
李治冷笑道:“為何謹慎,因為它真能治好朕的頭疾嗎?”
麵對這個不講道理的夫君,武後不見絲毫怒色,而是耐心解釋道:“陛下是知道的,妾身曾服侍過先帝。”
提起先帝,李治怒容稍緩,或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武後繼續說道:“先帝晚年也頗受頭疾困擾,那時候尋了不少法子治療。其中不乏道士煉的丹藥,妾身至今還記得,先帝吃了那些藥丸之後的確精神好了許多,可是臉上的紅潤卻絕不健康,反而像是一個人透支了精氣神,硬生生地憋出來了幾分好臉色。”
她又說:“而且那時還有位異士進了個方子,說是取八百童男童女的心頭血,便可治好頭疾,若不是有一幹老臣攔著,隻怕先帝真就動了心思。”
李治的表情已從憤怒轉為了惆悵:“你說得沒錯,剛剛是我不對。”
武後站起身來,將李治的頭部貼在自己的腹部,輕聲安慰道:“佛門的高僧、道門的真人,再不濟還有大秦的景教,還有祝由天脈。我不在乎它們到底誰是正統,誰又是旁門左道,隻要它們能治好陛下的病,妾身就打心底地認可它們。但若是這次普度大會它們沒能治好陛下的頭疾……”
她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忽然話鋒一轉:“不說這些惱人的事情了,最近妾身聽說長安城裏出了樁怪事呢。”
李治閉著眼睛:“哦?什麽怪事說來聽聽。”
“據說在曲池坊那邊有鬼怪現身,攪和得百姓不得安寧。說來奇怪,長安縣和刑部先後派了人去探查,卻一無所獲,隻看到了一些野獸殘骸,”武後輕輕撫摸著李治的頭發,“想來是頭茹毛飲血的畜生吧,隻是不知怎麽闖入了長安。”
李治說道:“倒也沒什麽稀奇的,早些時候城南還射死過一頭虎。”
“陛下說得是。”
夫婦二人又說了一些話,見李治開始打瞌睡,武後便頗為識趣地離了紫宸殿。她前腳剛走,後腳便有個老太監悄悄進了殿。
此人身為殿中省主官監,掌管天子服禦一事,職位稱為“太監”。他年歲已老,但滿頭白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腳步也悄無聲息,每一步邁出的距離都是剛好。他手裏端著碗湯藥,藥呈紅褐色,聞起來味道詭異。
“老奴已驗過此湯,陛下請用。”
李治“嗯”了一聲,接過湯藥一飲而盡,隨後一直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隻有這一刻,他才感覺自己蒼老的身軀又重新年輕起來,那惱人至極的頭痛也被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