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意未盡怡親王騎鯨 情戀誤雍正帝種禍
賈士芳隨高無庸來到澹寧居前,幾個太監已經備好了馬等著。二人進殿,便見喬引娣彩雲等幾個丫頭忙著給雍正換便衣,雍正自己係著項下鬥篷帶子,問高無庸:“雪下大了麽?”
“回主子話,剛剛兒飄起來,還不大。”高無庸忙道,“隻白毛風冷得邪乎,請主子加衣。”雍正轉臉又問賈士芳:“道長,他……他還有多長時辰……”賈士芳無聲透了一口氣,躬身說道:“十三爺將到彌留了。不過,他還有個回光返照的時間,等得著主子說話。”
雍正心裏一酸,已是落下淚來,當時顧不得再說什麽,匆匆出殿來。一個小太監伏跪在地下,雍正一邊踏了他的背上馬,一邊大聲對秦狗兒道:“李衛今天要到京,叫他直接去清梵寺見朕。其餘的除了王大臣朕一概不見。天冷,不要叫他們幹等!”說罷回身對允禮賈士芳一點頭,雙腿一夾,那馬潑風似地馳出。德楞泰等十幾個侍衛也忙上馬緊緊隨後。
此時天色更加晦暗。彤雲在勁急的北風催送下,逃跑一樣爭先恐後地滾動著向南。遠近蒼色的穹窿下,挺拔的白楊枝條碰撞著,發出單調枯燥的嘩嘩聲。銀米似的雪粒一陣一陣地撒落下來,打得人臉生疼,寺外一片廣袤的白茅,枯萎的長葉帶著霜一樣的白色雪粒在風中波動不定,給人一種淒涼寞落的感覺。待到清梵寺前,眾人下馬時,雪粒已經換了不太稠密的輕羽,在灰暗的殿宇簷下搖動飛舞著墜落下來。雍正在廟前旗杆旁下馬,發覺與以往氣氛有點不同。細看時,廟中方丈和尚帶領寺中所有和尚都鵠立在山門裏邊,沿甬道每隔三步不到就有一個沙彌,一色的土黃棉直裰,合掌而立喃喃吟誦。見方丈和尚印空身披袈裟迎上來,雍正一邊往裏走,一邊問:“大和尚,你坐關幾年,今兒出來了?”
“阿彌陀佛!”印空合十回話,“太己道人(允祥道號)久居我寺,和尚坐關心動,他要歸還我僧舍脫囊而去,我合寺沙彌為他送行。”雍正站住了腳,目光似喜似悲地望著愈來愈白的殿瓦,說道:“有勞大和尚了,道釋其實是一家。其實就是儒,何嚐與釋道不相溝通?你看,這場雪,萬物都在帶白,看來老十三真的是要去了。”
雍正強抑著心裏悲愴直趨西院,但見允祥院裏人來人往,有的預備著搬衣箱,有的忙著尋刀覓剪給允祥裁壽衣,有的提著水到灶屋燒,滿院的藥香撲鼻,簷下還有幾個太醫在耳語,似乎在商榷脈案處方。雍正原嗔著人多嘈亂,見眾人都躡手躡足十分小心,便不言聲上了正房台階。眾人這才留意到皇帝來了,鴉沒雀靜屏息一齊跪下。雍正也不理會,帶著允禮高無庸和賈士芳進來。果見允祥仰躺在炕窗旁邊,臉色黃蠟一樣難看,閉著眼靜攝,呼吸也一粗一細不勻稱。因屋裏暗,好一陣子雍正才看見李衛在這裏,還有自己最小的弟弟允祕捧著一碗參湯站在炕前。二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允祥發呆,連雍正等四個人進來也沒有覺察。
“皇上來了。”允祕聽見動靜,一轉臉見是雍正,忙推了推李衛,李衛這才覺得,一把拭了淚,伏地叩頭。雍正點點頭,輕聲道:“起來吧,李衛是才到的?”李衛忙道:“是。奴才原要進園子去的,碰到衡臣相公下來,說主子剛議過政,身上很乏,叫奴才明兒再見駕,就折過來先來瞧十三爺的病。不想——”他看了允祥一眼淚水又奪眶而出。
允祥昏昏沉沉中聽到雍正言語,睜一眼睛。他昏花的眼睛遲鈍地搜尋著,見到雍正時毅然閃了一下,枯瘦的胳膊也是一動,似乎想動。雍正忙俯身按住了他,見他翕動嘴唇,又把耳朵附過去,卻任是如何也聽不見說的什麽。雍正掉轉臉看著賈士芳,問道:“能想想辦法麽?”
賈士芳點頭會意走到炕前,卻也沒有什麽花哨舉動,隻對允祥說道:“空明即是靈動。十三爺,我昨兒說過的,您不要緊。”他話音一落,允祥臉上竟奇跡樣的泛上了血色。允祕忙湊上去,操著童音道:“十三哥,這湯不熱不涼,你喝了它。”李衛忙過來接了碗捧著跪下。允禮見允祕個子太矮,喂湯很艱難,趨走過來要過匙羹,一口一口喂允祥。
允祥喝了幾口,精神顯得更好了一點,漸漸地,臉上泛起潮紅,對雍正自失地一笑,說道:“老十三這回走到盡頭,再不能給皇上奔走效命了。”雍正心裏一陣酸熱,勉強含笑道:“你這傻子說傻話!忘了鄔先生當年的話?你的壽是九十二善終!——士芳,鄔先生斷得準麽?”
“儒者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比釋老看得還透。”賈士芳回避了直接答問,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上沒有微笑,說道,“十三爺心放寬。士芳在這時,哪個無常敢來!”允祥已和他廝混得很熟,笑道:“賊牛鼻子又說大話,我其實半點也不恐懼。鄔先生神相,說我的壽,是連晝帶夜,我才想明白,今年我可不是四十六歲麽?”
眾人方詫異他精神突然如此振作。允祥又道:“我真的一點也無恐懼,這會子想著死,就像是農夫鋤完了地回家,又像是讀完了一本書合起來就是。我清楚賈士芳也明白,我這是回光返照。”他突然孩子氣地笑了笑,說道:“老賈給我護持一個時辰,我要單獨和皇上談些事情。我不要人打擾,有一個時辰就夠我用了。”
“十三爺達觀爽明,真是英雄肝腸。”賈士芳道,“我可以護持您一個半時辰,您放心。我就在東廂配房裏作功。”他向雍正一躬就退了出去。允祥又對允禮允祕和李衛道:“諸位也過去陪著賈士芳,和他談話下棋就是。記著,和他談話下棋。你們玩兒得安心,我才高興。”
目送他們出去,雍正轉回身來對允祥道:“該安心的是你。把病治好,多少話不能慢慢說?”
“吉隆裏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羅風?”[1]
雍正被他說得一愣,半晌才醒過神來,用滿語說道:“弟弟,你用滿語說話,他們是聽不懂的,用蒙語我聽著太費力,你也太耗神了。”
“你尋機會殺掉這個道士。”允祥用眼瞥了瞥廂房,用熟練的滿語說道。
“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看出來,他能操縱您的健康。他要你覺得自己需要他,一步都不能離開他,遲早有一天他會反過來要你做他要做的事。這其實是巫術,並不能用它來治國的。”
“這好辦,我很輕易就能處置掉他。”
“不,”允祥的眼神中透著嚴肅,像是怕雍正突然在麵前消失了,一字一板說道:“這是個有真實本領的人,不怕火燒水溺,甚至雷擊,更不說刀斧之類了,除掉他並不容易。”雍正陡地想到,自己近來犯病,果然是連禦醫都懶得叫了,不禁心裏一縮。他看著允祥說道:“你好像已經有了辦法?”允祥道:“李衛能辦這事,別的人恐怕不行。我要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調李衛來京,進軍機處兼管天下刑名。”
“成。”
大約說滿語太耗神,允祥屏息了一下呼吸,改說了漢語,他的音調立刻充滿了離愁別緒:“皇上啊,我的四哥……我追隨您做事三十年了。從小我就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現在彌留回首,我真舍不得割掉這緣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有些心裏話說出來,知道四哥不會惱我,可也耽心四哥以為我是臨終的昏話……”他說著,淚水已毫無節製地淌出來,雍正輕輕替他揩拭著,說道:“你這麽婆婆媽媽的,我都要笑你了。”
“八哥我們是一輩子死對頭。”允祥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聲音顯得清晰而又遙遠,“現在八哥九哥都死了,十哥是個草包炮筒子,現在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什麽也不念記,總是一父所生的親兄弟,寬容一點放他回京吧。”他頓了一下,悵然若有所失地一笑,眼睛直盯盯望著遠處,仿佛在回顧自己壯麗的一生,“……病了這幾年不少人到這裏來談談,我也有功夫騰出空兒好好想想。自古勤政愛民的皇帝四哥您是第一,我是直心人,先帝爺留下了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爛攤子,隻要是個中人,沒有不知道的。但天下百姓不懂這個,他們不懂得國庫裏隻有七百萬銀子,既不敢打仗,也救不起災。皇上收拾這個局麵,如今有了近六千萬兩銀子,吏治不能說毫無疵瑕,但我敢說可以與朱洪武的吏治相比!您累壞了,可也得罪了一批鄉紳,讀書人,得罪了很多地方官,因為一個‘養廉’製度就斷了他們發財的路。人都說我天不怕,地不怕,但這些墨吏的口舌,咬人一口入骨三分,我真怕了這些人。如今我也要丟下您去了,您可要更加小心。”
雍正邊聽邊流淚,說道:“這是你的心腹之言,別人說不出來,也沒這個膽量。朕之所以甘冒風險大力整頓,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難,留給兒孫,他們更不好料理。所以我說‘當皇帝難’,因為我是騎在老虎背上的。老十三,你是個好樣的,支撐住,看著我扳回輿論。我這就要借一個大案子,把心剖白給天下人。真的不能領悟,也無所謂。後世總有有心人,看出我的苦衷……”因將曾靜張熙一案前後情形說了,又道:“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說話機會。他們那些會寫八股文的能造傳謠言,我要借這機會告訴他們,我也能寫文章傳之天下的!嶽鍾麒俞鴻圖他們已經說服了曾靜張熙,我化教這兩個冥頑的讀書人,叫他們走遍天下為我的新政現身說法!”
“成麽?”
“當然一定。”雍正篤定地說道,“我和曾靜直接對話,集成書印發天下,名字也想好了,叫《大義覺迷錄》!”
“四哥說成,我信得及。”允祥眼中光波一閃,又黯淡下來。他的臉色漸漸轉色,變得又灰又白。雍正輕輕搖晃了他一下,說道:“老十三,你……很不受用麽?我叫他們過來?”
“別!別……”
允祥拚著全身的勁,手和腳都在輕輕地抽搐顫抖,咬著牙吃力地說:“我的話沒完,來不及細說了。皇上跟前三個兒子,學問都……好,心……心性……不一……三阿哥是個好的……但心性不一,又麵對皇圖,皇上不能不想得更周備些……”
這確是極重要的話,雍正幾乎是伏在他的身上,聽著允祥愈來愈弱的聲息:“先前聖祖——阿哥們爭……爭來爭……去,為的不過是您如今這個位兒……如今又是一代……這種事也是免不了的……四阿哥是個好的……有人魘鎮……追殺……唉……免不了的事……”至此,允祥隻是翕動嘴唇,再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麽了。雍正一轉眼見他伸出三個指頭,忙問:“是老的,新的?”允祥喉中咯咯作響,臉色又轉潮紅,吃盡了力才說出:“問問弘晝……”三個指頭兀自抖著不肯垂下。
“太醫!賈士芳!”
雍正大聲喚叫,他的頭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昏花,心裏塞了一團爛絮樣混沌不清,直到眾人一擁而入,團團圍住允祥搶救,才略定住神。他在旁急急說道:“救醒他,朕有賞!”賈士芳見醫生們切脈刺人中灌參湯隻是不中用,在旁斷喝一聲:“十三爺,再留一步!”
允祥忽地睜開了眼睛,極清晰地對雍正道:“皇上保重,此番永別了……”頭一歪,再也醒不過來了。這個自幼失家在宮中備受輕慢的貴王阿哥,幾十年間由受雍正照拂到成為雍正的左右膀,追隨雍正忠誠不二,從無半點芥蒂疑忌,而今終於走進了生命的最後歸宿。當賈士芳無可奈何地說“回天乏術,十三爺已不可救”時,雍正先是一陣迷惘,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一屁股坐回椅中。
“皇上!”允禮允祕李衛高無庸一擁而上,扶著他躺在春凳上,幾個太醫丟下允祥遺體忙趨身過來為他扶脈。隻有賈士芳,用憐憫的神情看著這一切,沒有動,隻是說道:“皇上這是急痛迷心,血不歸經,不要緊的。”
雍正吐了一口血,反而覺得胸口暢順了些,呆呆望著允祥的屍體,半晌頹然說道:“回去吧……”
一行眾人回到澹寧居時,天已擦黑,隻是雪下得大了,滿園的樹枝都帶了雪掛,鬆柏竹林冬青等常青竹木上都壓了厚厚的雪。宮闕殿閣也都冰雕玉砌似的,白瑩瑩光閃閃,映得一片明亮,並不覺得天色已經向晚。雍正被李衛和弘曆攙扶著進了暖烘烘的大殿,精神兀自恍惚,聽得自鳴鍾連響八聲,已是戌正時牌才勉強說道:“高無庸,允禮、允祕、弘曆、李衛、賈士芳他們在你十三爺跟前守了一天,傳膳給他們用。朕累透了,要歪一歪——這天氣膳不要送過來,他們到禦膳房附近的平暖齋去就是了。”高無庸知道雍正心情不好,連連答應著和眾人辭了出去。秦狗兒見眾人都黑沉著臉一副沮喪相,忙追出去扯住高無庸問了幾句才回來。見雍正坐在暖閣裏炕沿上,兩個小太監跪在地下替他脫靴脫襪,便踅身向下人住處尋著喬引娣,說道:“喬姑娘,今兒晚請你勞神侍候主子。十三爺歿了,他心緒壞透了,別人侍奉不來。”
“十三爺歿了!?”引娣正在吃飯,手一哆嗦,放下了碗,便隨秦狗兒過暖閣來。果見雍正和衣仰臥在大迎枕上,神情呆滯地隔玻璃向外望著。引娣扶膝一蹲身,說道:“奴婢來侍候主子……十三爺那麽好的人,去得可惜了的。不過是人總都有那一天,人死如燈滅,主子傷心傷情也沒有用處。您天不明就起來,勞乏了一天,多少還該用點膳。來,主子,振作一點,您乏透了,我給您燙燙腳,再用點膳,精神就會好起來的。”幾句鶯聲燕語雜著山西口語喃呢而言,雍正已是坐起身來。引娣端來銅腳盆,兌上熱水,一邊用手試著,一邊命人,“把我今晚用的薑醋麵片兒端來,給主子取兩個小饅頭,一碟子老鹹菜,再滴兩滴香油。”
雍正雙腳泡在熱水裏,由著引娣兩隻柔嫩的小手揉搓著,一臉悲愴冷峻之氣頓時融化在烏有之鄉。端起那碗麵片兒,一股香味撲鼻而來,說聲“好香!”喝了一口,但覺滿口熱酸辣香,不由又說:“好!而且很素。”喬引娣道:“我們家鄉病人就吃這個,有點小病那也是福氣。有個懶漢,到土地廟裏禱告,說‘大小給個病,別叫送了命。薑醋麵片兒,喝個半月兒’——”她沒說完,雍正撲哧笑了。引娣又道:“恰好土地爺神像後睡著個叫化子,大聲說‘得病就死!’——嚇得他一溜煙兒跑了……”雍正笑道:“看來朕也是個懶漢,要喝半月麵片兒了!”
“主子這個樣兒做事,是天下最勤快的人。”引娣用幹毛巾搓著雍正略帶浮腫的腳腿,“奴婢實在看您苦受,心裏也不好過,說個笑話兒給您開開心囉……”說罷便叫人端了腳盆去。雍正喟然一歎,說道:“難為你了。”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要想見十四爺,還可以過去走走。”
引娣收拾了碗筷,用抹布不停地擦著桌麵,臉一紅,說道:“我……不想去了……”“為什麽呢?”雍正盯著她問道:“你不是一直惦著他麽?”引娣低下了頭,皺眉歎道:“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你們都和我原來想的不一樣……這都是我的命……”
雍正心裏一動,正要再問,高無庸過來道:“幾位王大臣,軍機處大臣都過來了,允禮王爺他們也過來謝賜筵恩,主子這會見不見?”雍正看了引娣一眼,說道:“都叫過來吧。”
高無庸出去少頃,便見窗前人影幢幢。允祉為首,張廷玉、方苞、允祿、鄂爾泰、弘時、弘晝、允禮、允祕、弘曆,最後是賈士芳諸人魚貫而入,一片聲請安謝恩雜遝不一。雍正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士芳是方外人,可以退下了。小弟弟也不要陪著熬,高無庸弄輛嚴實點的轎子送他回府。”
“十三弟可憐,”允祉和弘時聚客飲酒賞雪,被張廷玉叫人拖來,心裏還在戀席,竭力皺眉苦容,瞟了一眼允祕的背影,說道:“正當壯年時說去,不言聲就走了。人生,這是怎麽說?”弘時也是攢眉擰目,歎道:“若論十三叔這病,綿延糾纏也有幾年了,再想不到這麽快!”弘曆卻道:“皇阿瑪,您吐血幾乎唬煞了兒子!誰都知道十三叔和阿瑪的情分,您得節哀順變……十三叔的後事兒子們多操點心就是了……”說著便拭淚。弘晝也是和弘時同席同路的,卻沒有弘時那副做作相,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十三叔生榮死哀,也不枉了大丈夫一遭大英雄一世!兒子痛惜之情有及兒子欣羨之心!前天兒子過去給十三叔請安。十三叔說他還有一樁心願未了,兒子以為這是最要緊的。”
他的這番話落拓不羈,與眾人都不相同。允祉想起他曾“自辦喪事”,不禁莞爾,卻又背轉臉裝作擤鼻涕。雍正早一眼瞥見,心裏一陣厭惡,忙屏息凝神,問道:“你十三叔說了什麽心願?”
弘晝叩頭道:“回萬歲的話,雍正四年京師大水。十三叔查勘河道,衛河、澱河、子牙河都從天津交匯入海,滄州景陵河道淤塞,堵住了洪水不能暢瀉。十三叔說他真想起來辦這件事,疏通了滄州磚河、青畏興濟河故道,在白塘口入海處開一條直河瀉水,這樣就為京畿直隸河道瀉了洪,還可以澆幾千頃地……兒子當時聽他說得很多,隻勸他不要勞神,等病好了再辦不遲,也沒有全部記清。十三叔當時歎了一口氣,說‘恐怕沒有那一天了’。如今既然他不幸言中,這就是他一大心願……”
“允祥真是公忠體國的賢王,這樣的人史冊上難尋!”雍正確曾聽過允祥談及這事,隻不料竟是允祥的心頭一病,禁不住五內俱沸音容皆變。他對張廷玉道:“衡臣,原說等嶽鍾麒軍事有了眉目再辦的。老十三既這麽說,了了他這個心願吧!”
張廷玉忙躬身道:“是!明天就叫戶部先撥三十萬銀子,由工部辦理。奴才瞧著俞鴻圖實在是位能員,涪江疏浚工程報部三年修成。他親自下工地督辦,幾個月就辦下來了。眼下天冷地凍,可以先備工料,等到民工募集起來再撥五十萬,也就夠用的了。”他頓了一下,又道:“禮部的人想必已經知道了十三爺的事。怡親王的喪儀諡號,請萬歲賜下,他們辦起來心裏明白,就不致誤事了。”
“忠也好,孝也好,無非是個‘賢’。諡號就是‘怡賢親王’吧。”雍正說道,“允祥一生俠義,俠心忠忱循道不悖,‘行義合道謂之“賢”’,也合著他的性格兒。朕方才說自古無此公忠體國的賢王,朕待允祥也不同於尋常親王。舉朝輟朝三日以示哀悼。朕為他素服一月,大臣們不必換素,但要停筵樂一個月。怡賢親王的‘允’字,原是避朕的諱改的,現在朕為素服兄弟平禮,自然仍應恢複為‘胤祥’。——至於他的神主牓牌,”雍正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殿中兜了幾步,回案前提起筆來。高無庸忙將燭架上新換的大白燭連燭台端過來。見雍正在宣紙上落筆寫道: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賢
寫完交給張廷玉等人傳看,雍正說道:“朕從不諛墓。這八個字加在諡號上,沒有一個是虛設的。在朝諸臣工,‘忠勤慎明’的可以找出不少來,‘敬誠直廉’這四個字,朕不能輕許於人。賜給胤祥,也是砥礪你們幾個。”允祉原對允祥並無惡感,聽雍正這樣一層一層給允祥加賜殊恩,心裏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抿了抿嘴唇說道:“皇上的考語極是!祥弟敬於事,誠於主那是有目共睹的。率直任俠之性得自於天,所以兄弟裏邊,人稱為‘俠王’。有這八個字,胤祥可以含笑九泉了。”因為胤祥一直吃的雙親王俸,雍正三年又加俸一萬,每年俸祿比允祉要多出兩萬八千兩銀子,所以他不動聲色地替雍正刪掉了“廉”字。雍正生性最愛雞蛋裏挑骨頭的,自然一聽就明白,但允祉是唯一的掌事哥哥了,他不想過於使他難堪,因道:“他的‘廉’字更足稱道楷模,諸王裏他是唯一沒有自己置莊子的。白家疃十三村朕賞給怡親王,他也從沒有收過租子。當年皇阿瑪分封諸王,各得錢糧二十三萬兩,三哥你是三十萬吧?——允祥隻得了十三萬。他說,‘三哥家口人多,而且養活著一群人在編書,我用不著那些銀子。’都辭了。其實允祥一生扶危濟困恤老憐貧,有難處見地的,沒有不肯相助的,這一條也極為難能。”一頓話說得允祉紅了臉,再不敢多一句口。雍正想想還覺得不愜懷,又道:“白家疃十三村百姓早就要給老十三建生祠,朕怕折了壽,沒有許。現在可以辦了,仍免白家疃租賦,另撥三十頃地為胤祥祭田,給他建祠堂!”
張廷玉聽得耳不暇接,都是親王喪儀典裏沒有的。不禁有點憂心,正尋思辦法,鄂爾泰在旁說道:“皇上這些恩典,胤祥當之無愧,可以含笑於九泉了。但請皇上聖鑒,僅我朝在位的新老親王郡王還有上百位,是否作為成例,請聖裁明示。”
“當然是特恩。”雍正冷冷說道,“還有誰能和胤祥並肩麽?”他擺了擺手,又說道:“今晚允祥就要易簀回府,弘時兄弟三個過去代朕守靈。允祥的喪事朕就交給三哥主持。雖說輟朝放假,你們幾個恐怕更忙,今晚好生休息一下,明天叫禮部的人過來把細節奏朕——跪安吧。”
眾人都辭出去了,空落落的大殿裏隻留下雍正和幾個太監。他扯過幾份奏章,都是彈劾李紱的,又推了過去;再取幾份,是各地晴雨奏報,特意留心了一下河南安徽山東山西,見無災情,也撂了一邊。窗外漆黑的夜中倒卷風不時撲過來,裹的雪花都粘在玻璃上,凍成稀奇古怪的花紋,封得嚴嚴實實的雙層窗紙不時一鼓一吸,居然也會有涼絲絲的風鑽進來,吹得燭光搖曳不定。雍正躺在燒得暖烘烘的炕上想著允祥臨終前的言談舉止,但覺意馬心猿神不守舍。起身漱了漱口,側耳聽著外間山呼海嘯的樹濤聲風雪聲,更是醒得雙眸炯炯。高無庸眼見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也是個沒法。靈機一動,還是去傳了引娣和彩雲彩霞秋菊幾個宮女過來侍候。
“失眠了。”雍正爽然自失地撫著腦門子說道,“揪心的事太多,件件拿得起放不下……朕反不知是怎麽了……秋菊和彩霞上炕替朕捶捶腰腿,引娣你們不要站著,坐到熏籠邊和朕答答話,不定就睡著了。”彩雲用單被蓋了雍正的腿,和彩霞一邊一個輕輕捶著,說道:“該做事時想做事,該歇息時就別想事,慢慢就睡著了。”彩雲道:“皇上心裏數數兒,數不清時不要想,重新數,就睡著了。”雍正微笑道:“這些辦法都不成的,朕是個‘老失眠’了。”
引娣和兩個小丫頭點了息香,往茶吊子裏續了水,靠坐在熏籠上,聽著外頭的風雪聲,覺得這裏的安謐溫馨,比在宮女房裏還要舒適。引娣在旁歎道:“我們自小兒看戲,哪曉得皇帝是這樣的!別說是萬歲爺,我在一旁從頭看到尾,白替著想想也是累。和大家子當家老爺一個樣兒。”
“哦?”雍正閉著眼,悶聲悶氣問道:“你們原來想著皇帝是個什麽樣兒?”彩雲嘴快,說道:“想什麽吃就有什麽,想怎麽花就怎麽花銀子。每天把人叫到朝廷,說聲‘有事出班啟奏,無事卷簾退朝!’人們散了,就宮裏花天酒地聽歌看舞——再不然出去走走,瞧見哪一對才子佳人心願難遂,就成全了他們,或者瞧見狀元年少,就給他配個公主……”她沒說完,雍正已經笑了。引娣笑道:“你這是叫主子睡麽?皇上,依著我說,既睡不著,您就索性撿著瑣碎一點的事想,不要再想睡不睡的事,煩惱了就想,大不了今晚不睡著了,明天下午痛痛快快準能睡個好覺,不定就睡著了。”
雍正依言合目,索性撿著那些枯燥的公務想:哪個地方衝要的知府不勝任,該換一換了;哪一州該蠲免錢糧了;又從李衛的義倉想到賑災,又想雲南的改土歸流得防著苗瑤土司據寨抗旨,該派哪個將軍,張廣泗,還是鄂爾泰,還是……他呼吸漸漸均勻了,忽然見小福被人縛在老柿樹下,幾個莊丁正舉著火把要點燃柴堆燒死她。雍正一急之下,說道:“朕已經是天子,你們還敢這麽欺侮人?五哥!給我救下她!”
“皇上,”引娣睡得輕,一下子就醒過來,看時針時,已是醜末寅初鍾下三點,幾個丫頭都睡沉了,彩雲和彩霞都窩在炕裏邊輕聲打鼾兒,便走過來問道:“您叫張五哥麽?”
雍正已醒得毫無睡意,燈下看引娣時,粉瑩瑩的鵝蛋臉,水杏眼如秋波一樣明淨,懸膽膩脂一樣的鼻子下,一張小口笑靨生暈,活脫脫就是夢魂縈繞的小福。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往自己懷裏拽,小聲說道:“來,坐到朕身邊……”
“別!”引娣叫了一聲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輕聲道:“皇上,您乏透了,好好睡,有話明兒說……”
“怎麽,你討厭朕?”
“不……”
“朕不是個好皇帝?”
“您是……”
雍正盯著她隻是微笑,拉著她的手向自己下身慢慢滑……引娣飛紅了臉,小聲說道:“這不好,皇上別……”奪手時哪裏奪得動,雍正翻身拉她上來壓在自己身下,毫無章法連撕帶拽地解著她的小衣,笑問:“有什麽不好,無非你和十四弟有……我們滿人才不在乎這個呢……你摸摸,我的不如他的麽?”說著自己的也伸向她的……喘籲籲說道:“朕三個月沒翻牌子了,可憐見的小寶貝乖乖……”引娣既不敢喊叫,也不敢掙紮,又怕驚醒了彩霞彩雲,已是通身香汗嬌喘籲籲,被他揉搓得久了,也覺動欲動情,歎息一聲道:“這是我的命,由你吧……”雍正不容她再說話,死死壓住,在她臉上眼上乳上狂吻,吮吸著她的口……喬引娣初時不慣,幾度雲雨苦盡甜來,反而下意識緊緊摟住了他……
一時事畢,二人各自著衣。雍正笑問:“比允手段如何?”引娣默然良久,突然掩麵而泣,說道:“我是個賤人,一錢不值的了……求皇上一件事……”
“什麽事,你隻管說。”
“別再難為十四爺,您已經對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瞧你的麵子,朕再寬放他一點,叫他原來的福晉家人進去侍候吧。”
[1]
古蒙語,意謂:大皇帝,我有要緊的話,別人不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