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槐樹屯阿哥嚐果報 析案情手足驚相殘

弘曆一行人與水賊惡鬥一日,天傍黑時船方靠岸,已是累餓得人人筋軟骨酥。收拾了細軟貢物登堤看時,一帶凹地過去,果然有一座大鎮,凹地上種著稻子,看樣子是取土修堤留下來的,也許因為這個大坑,交通不便,才沒在這裏設渡口。遠遠望鎮子,烏沉沉黑乎乎的,青白灰紫各色炊煙嫋嫋間倦鳥噪昏鴉翩躚。遠處驛道上鐸鈴脆響,得得馬蹄中不時傳來車把式的吆喝聲和甩鞭聲,近處稻田裏幾個老農持著鐵鍬在入水涸田,不時互相答訕幾句笑語。遠處巷落裏孩子們像是在捉迷藏,一陣陣傳來嘰嘰嘎嘎的笑聲……幾個遇難不死的人,乍入人間香火之地,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柔和親切之情。弘曆欣慰地長出一口氣,邊走邊說道:“我真有點恍若隔世之感,今晚我們就住這鎮上。也不必忙趕路,歇透了再走——秦鳳梧,要不要你再卜一卦?”

“王爺識窮天下,這是取笑了。《易》雲‘再瀆不告’麽!”秦鳳梧嘻嘻笑道,“焉有一日之內連遭凶險的事,我們爺們不是倒黴透了麽?‘訟’卦說‘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後頭一句已經應了。王爺回京是要見皇上的,這裏我又蒙了您的赦。這都是‘利見大人’,是麽?”

眾人說道,沿稻田埂仄徑過去,上了大路一箭之地,已是進鎮。大約這裏散集不久,牛馬市上滿地都是濕牲口糞,街上星星點點的“氣死風”燈下,賣水煎包子的,賣餛飩水餃拉麵削麵餑餑饅頭油烙饃饃一應湯餅的,勺鍋碰撞,並有燒雞鹵肉牛羊肉湯鍋,香氣溢滿街衢。這群拖泥帶水衣衫不整的人經過,引來了各色各樣的目光。他們也不理會,咽著口水徐步走著尋覓下處。最後在鎮西偏北處尋著了一處百年老店“王記客棧”,歇腳住下,一應飲食住宿,湯水侍候周備,也不必細述。

在索家鎮歇息三日,弘曆等人已經將養得精神完足。第四日頭早,他們雇了走騾馱轎,特意又買一匹馬給弘曆坐騎,仍是行商模樣,取道黃陵、留光、牛市屯,迤邐往東北行來。路過留光時,弘曆想起王老五一家,特意打聽“黃台”這個地方。鄉人都說黃台這地方康熙五十六年過水,已經沒了,王老五更是無從打聽,弘曆嗟歎不已,也就罷了。一路詢問田文鏡官緘為人,也是眾口不一:有說清廉的,也有說苛暴的;有說愛民的,也有說殘民的,竟和官場對田氏評價一樣莫衷一是,問到後來弘曆也懶得問了。此時已入五月,天氣乍熱,中午時分驕陽毒曬,豫北十多天沒有落雨,大車道上浮士數寸,一踩一串白煙兒。弘曆先在山東賑災中過暑,最是畏熱喜寒,馱轎裏悶,馬上又曬得受不得,便令中午辰時歇腳,過了未時再走,雖然起得早了些,倒覺路上安逸。秦鳳梧名士風流,滑稽多智,一路吟詩說詞,打諢說笑,打疊了百樣殷勤討弘曆歡喜,因此也不覺寂寞。

這日行至鎮虎集,剛剛過了辰中。按劉統勳夜裏算計,上午多趕些路,晚間便可趲行到滑縣,與官府接頭,就可以沿驛站直送保定——他實在被黃河遇險嚇怕了,生恐這位執拗的王爺再遭不測。自己作為扈從臣子百身莫贖——偏是這天響晴無雲,早已熱了上來。那太陽未至當午,便把大地照得一片蠟白。道旁的早玉米、高粱和大豆紅苕地熱氣蒸騰,遠遠望去,房、樹像隔著水一樣在氣流中顫抖。莊稼的葉片都曬卷了,在逼人的暑氣中耷拉下來,偶爾一陣熱風吹過又歸寂靜,反而覺得更加燥熱難當。

“你們聽聽,樹上的蟬都懶得叫!”弘曆雖當盛暑,衣冠一絲不亂,在馬上一把接一把用手揩汗,對身邊騎著騾子的劉統勳道:“往前四十裏沒有集鎮,萬一有人熱倒了,連個救護處也尋不來。再說車夫騾子也怕受不了——延清,要走你先走,我是非要歇在這裏了。”劉統勳張望一下四周的青紗帳,舔著嘴唇賠笑道:“奴才也熱得受不得。到前頭小村裏先喝點水,尋個蔭涼地吃飯打尖,咱們從容計議。奴才那是為了主子好!”秦鳳梧見道邊有塊甘蔗田,稀裏嘩啦趟過去,嘣嘣撅了五六根又追上來,刷去蔗葉先遞給弘曆一根,一邊繼續刷葉子,一邊笑道:“主子您吃根兒,梢兒留給奴才。”又遞給劉統勳一根,自己撅斷一根,把根兒又遞給弘曆,其餘的都送到車上溫家的,他齜牙咧嘴地倒啃著蔗梢,說笑道:“太悶了,說個笑話兒吧。北邊人和南邊人在中間遇上了,北邊人吹噓,‘我們那邊冷,冷得緊!摸鐵鐵咬手,觸石石沾皮。撒尿時一手拿根小棍,尿一出來就結冰,得隨時敲著,不然就連人凍住了。舌頭舔牙要先試試,不然就連牙凍一處了!’南邊人也吹,‘我們那裏熱,熱極了!太陽地裏放幾個老玉米,一會兒就熟,時辰長了就爆了玉米花兒。有一回我趕豬進城,一路都不敢停步,路上尋人家喝了一碗水,出來豬都烤熟了。’……”弘曆聽得哈哈大笑,接過劉統勳遞上來的蔗根,一邊嚼著,一邊說道:“烤豬是沒有的事,五額駙去吐魯番,熱時在石板上攤雞蛋,一會兒就熟成煎餅了。”他指著道旁的玉米,笑道:“我出一聯,誰對出有賞!——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細焦黃不長。”

劉統勳不長於此,一門心思想著合適的歇腳地,未及答話,秦鳳梧已經對上,“到後來給個穗,下場雨還差不多。”“敏捷!”弘曆笑道,怔著想想,吸著氣道:“怎麽總覺得你對得別扭呢?”車上傳來三個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聲,英英伸頭道:“四爺,他少對了一個字!”弘曆不禁揚鞭大笑,秦鳳梧道:“那就必成‘下場透雨還差不多’,要再不下雨,我們這地下跑的也要變成烤豬了!”

一語逗得眾人又是一陣嘩笑,都覺得暑熱好熬了許多。劉統勳在馬上遙指前方,說道:“前頭三岔路口那株老槐樹好陰涼,我們先歇下來再說,可成?”

“成!”弘曆手搭涼棚看了看,果見前邊路分兩岔,一向東北,一向西北,岔道口一株碩大無朋的槐樹,老椏虯根枝葉茂密,遮了足有一畝多地的大陰涼,確是歇腳的好地方。因一縱馬奔過去,飛身下來,一手解著項上扣得緊崩崩的鈕子,一手不停揮扇,仰臉看著濃密的樹冠,待眾人趕上來,笑道:“這樹是劉秀手植一千六七百年的歲數了呢!你們看那塊石碑。——可煞作怪的,這一路幾十裏連棵大樹也沒有!這個樹底下要是擺個茶桌棋盤什麽的,再有賣瓜果酒水的,還愁沒生意?這裏的人真怪!”一個騾夫打火點著旱煙猛吸一口,說道:“早先這裏樹多啦。田製台那時還沒來河南,是個叫阿西喇布的什麽黃子的在河南當巡撫。說這裏土匪多,一把火燒淨了,結果土匪也沒了,那邊娃娃河也幹他娘的了。沒有水,不光土匪不能過,好人也不行,這一帶遷光了。田製台又叫栽樹。說也怪,樹有了,河裏也有了水,隻是不如先前大就是了。這一路過來的都是新遷戶,黃河衝了家的,都安置了這裏。說是新墾的地,其實都是過去的好地荒了,又墾出來罷了。嗨——官們的想頭,咱死也不明白。”

這一番對田文鏡的評介仍是有褒有貶,弘曆聽得多了,隻無所謂地一笑。劉統勳看那石碑,隻寫了“漢光武帝手植此槐”,落款卻是“明弘治二年”。秦鳳梧便急著問騾夫:“附近有客店沒有,哪裏能洗澡,有沒有瓜田。”正亂著,古北道上過來一個小姑娘,隻可十二三歲,短袖衫青布褲,赤腳穿著草鞋,手提著瓦罐沿路過來,連踢帶跳的口中還哼著曲兒。見這大一群人歇在樹下,詫異地看了看,指著東邊道:“娃娃河那邊能飲牲口。洗澡不成,隻有幾寸深的水。”秦鳳梧問:“喂,有瓜田沒有?”

“有的。”那姑娘又看了弘曆一眼,回答道,“我爹就是種瓜的現在瓜庵裏,連鋤地帶看瓜。你要買麽?”“買,買!”秦鳳梧喜得眉開眼笑,“我一買就二三百斤,吃不了兜著走!”說著跟了女孩便走。女孩又回頭看了弘曆一眼,像是思索著什麽去了。秦鳳梧張著臉隻是看劉統勳,劉統勳怔了一下才想起他沒錢,從袖子裏取出一把散碎銀子,約莫五兩的樣子給了他。秦鳳梧抽身追了上去。

小孩子趟著高粱地埂走了一袋煙工夫便到了瓜地,把瓦罐輕放在草庵前,喊了幾聲“爹”,一個壯漢才答應著從青紗帳中出來,手裏還提著一把鋤。女孩嗔道:“你就不瞅瞅天,賊熱的,過了晌再鋤就誤了你那半畝花了!”

“天旱。”壯漢赤膊蹲在地下,喝著罐裏的綠豆湯,訥訥地說道,“鋤頭底下三分水嘛。”女孩閃眼見秦鳳梧漸漸近來,撞得高粱葉子沙沙亂響,忙湊到父親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壯漢先是一怔,放下碗盯著問道:“真的?!你看清了?”

“像得很。”女孩又變得遲疑了,“舍粥棚裏我跪得近,他眼下有幾顆細麻子,方才離得遠,沒有看清,待會回去我再仔細看——”說話間秦鳳梧已一頭熱汗過來,她便不再吱聲。

原來這壯漢就是王老五,被李衛發遣回省。那二百多人,田地多被水衝壞了,有的地修河堤挖了土方,不能再種。恰河南核實墾田畝數,滑縣原來墾荒的人都回了自己家鄉,官府便賤賣了這一帶的青苗租給這些無地難民,分五年期以糧頂債,安置了這批人。當下見秦鳳梧過來,骨碌著眼珠子看瓜,王老五忙站起身,憨笑著道:“官人要吃瓜?西頭的好,那邊上的雞糞,隨便吃!”

“我要買二百斤。”秦鳳梧順手摘了一個甜瓜,“嘣”地掬開,青皮紅瓤白裏兒,咬了一口道:“好甜——多少錢一斤?”

“您是遠處走道兒人,出門在外的不容易,”王老五道,“二百斤瓜我給你送去,出一吊錢,成麽?”秦鳳梧邊吃邊道:“成!咱們摘,我們東家等著呢!”王老五一邊摘,一邊套問:

“客官是做什麽生意的?”

“綢緞,瓷器。”

“發財——是從南邊來的?”

“我們生意大,南北都有分號。”

二人一遞一答正說話,稀裏嘩啦一陣響,一個赤膊漢子闖到地頭,摘起一個瓜掰開就吃,口中道:“日他奶的,這裏的人都死了,瓜地不靠路邊種,叫老子好找!——常掌櫃的,叫兄弟們過來,這裏有瓜!”隻聽遠處應了一聲,一片聲碰得莊稼亂響,冒出二十多個人來,都是滿身油汗,也不理會王老五三人,滿地裏踐踏著摘瓜,口裏咬著,手裏摘著,生瓜扔得到處都是。王老五氣得臉色煞白,忙低聲道:“別言聲,沒見都帶著刀,是——響馬!”秦鳳梧手一顫,瓜落到田裏,心裏盤算著鑽青紗帳逃跑。那個叫常掌櫃的趟著瓜地走來,問道:“喂,你們是一家子?”

“不是。”王老五護住女兒,盤著辮子低聲說道:“他是買瓜的。瓜地是我的……”

“這兒離延津縣多遠?”

“回爺的話,順官道往西七十裏地。”

“走直道兒呢?”

“四十多裏吧?”王老五道:“寧走三裏光不走一裏荒,誰走這樣的莊稼地呢?”

常掌櫃的還要問話,一個賊人眼實,指著秦鳳梧尖聲叫道:“這不是黃河船上那個兔崽子秀才麽?這世界日他媽的真小啊!”

“小就小!”秦鳳梧沒等姓常的醒過神來,抄起一個熟透了的甜瓜劈臉砸了過去,打了個滿臉花。他也真滑溜,哧溜便鑽了高粱稞子裏,沒命地往回跑。強盜們扔瓜抄家夥,一窩蜂般從後追了上來。一個強人用刀比著對王老五道:“挑起瓜,跟著爺走!”王老五答應著一邊挑瓜,一邊悄聲對女孩子道:“杏兒,快找你媽想法子!”那強人心不在焉地盯著外頭,也沒有聽見。

弘曆一幹人一邊在樹下歇涼說話,巴巴地等著秦鳳梧買瓜來,忽然聽到遠處一陣大呼小叫。轉臉看時,秦鳳梧瘋了似的撒腿從高粱地裏鑽出來,頭臉烏青,張著雙臂大叫“抄家夥!抄家夥!響馬來了——”他一個筋鬥從田埂上倒栽下來,又翻一個身,滿臉灰土臭汗,已是大花臉一般,抹一把跳起身來,指著青紗帳道:“賊人多!四爺,咱們趕緊到前頭屯子裏!”說話間高粱葉子一陣亂響,一群土匪發辮盤頂手持刀槍已擁下路來。劉統勳數一數,隻有二十多個敵人,算計除了邢家兄弟,溫家的和兩個丫頭武藝高強,又是大白天,盡可支撐一會兒,略覺放心,便急急說道:“主子,叫溫家的斷後,邢家兄弟護著,走!”

那常掌櫃的卻不急於進攻,站在路當中,手含在口裏尖聲呼嘯一聲,聽了聽,又是一聲,路南遠處便傳來一聲口哨,隱隱約約傳來嘩嘩的莊稼聲,遙遙還有呼喊聲。劉統勳見騾夫們都嚇怔了,怒喝一聲:“快!誰敢逃,立刻大棍打死!”此刻溫家的和嫣紅已結束停當,下轎尾隨護送。溫家的掣劍在手,對遠處賊人喊道:“喂——聽說過山東端木家麽?你們要搶端木老爺子的鏢麽?”

“端木家還會接鏢?老爺子封刀三十年了?”常掌櫃的大笑道,“你真會嚇唬人!——聽說你們妮子暗器好準頭,我挺著肚子硬挨,三鏢打倒我,咱們橋走橋,路走路!”英英早已掏出那盒圍棋子兒,相了相,覺得太遠,沒有把握地看看溫家的。嫣紅卻手裏暗扣著彈弓和鐵丸,溫家的一摸發髻,取出一個紙包,裏邊是一疊打磨得雪亮的蟬翼鐵鏢,口中道:“你不信我們是端木爺的門下,送你個信兒就明白了!”手中那鏢輕輕一撚,倏然間蜻蜓一樣直飛高天——卻隻盤旋著舞動,乘常掌櫃的凝神看天,低聲道:“打!”嫣紅一彈弓便將鐵丸激射出去,那英英也是奮力一擲,一把黑棋子兒衝胸打向常掌櫃的。常掌櫃的一心防著空中旋飛不定的蟬翼鏢,肚皮胸前早著了五六下,卻連個青包也沒有鼓起。他外家硬功如此之好,眾人無不駭然。說話間那蟬翼鏢已又飛到常掌櫃的眼前,他伸手想捉,見那鏢旋轉得太快,蝴蝶般上下飄忽不定,往回縮時,左手拇指已被搪了一下,略一怔間眉頭又被碰了一下,頓時滲出血來,眼見那鏢旋力仍強,竟像長了眼一樣粘追著自己,嚇得連縱帶跳滾到一旁,直到飛鏢落地,才驚怔著爬起身來。

溫家的又取出一片蟬翼鏢,冷笑道:“你信不信這獨門暗器?再給你來一枚?”常掌櫃的拱手道:“既是端木老爺的鏢,我們不要了。車上那個小白臉跟我兄弟們有仇,你留下自己走路!”溫家的道:“你說得真美,這是我家鏢主!”

“常哥,”那個黃水怪的弟子見常掌櫃的遲疑,忙湊到跟前說道:“不信別人,還不信我鐵頭蛟的?那個小白臉真的值五十萬兩銀子!我們黃哥要不是想獨吞,早得手了,您連一文也摸不著!這幾個婆娘腕子再硬,也挺不住我們四十幾個好手圍攻,過了這個村,可再沒這個店了!”溫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東龜頂寨的黑無常吧?前年八月十五沒去給端木老爺子賀節?為一個鏢,要得罪遍綠林麽?黃水怪是雜牌水鬼,你要跟他賣命?”

黑無常低頭想了想,五十萬兩銀子對他的**實在太大了。他黑沉著臉再不言語,將手一揮,說道:“上!殺光滅淨心裏清淨!”土匪們噢噢呼叫著又衝上來。邢家兄弟前頭護著弘曆,溫家的三人飛彈打鏢且戰且退,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正急切間,前邊屯子裏鑼聲大作,狗叫人嚷,誰也聽不清有多少人,喊的什麽話,劉統勳以為又來大股土匪,一眼瞧見大路北坡有座土地廟,忙大聲喝命:“都退到土地廟去!”

這是一座不大的廟宇,新建不久,隻正中一殿,塑著土地公婆二人,柱子上的泥漆摸著尚未完全幹燥。院落中間東西兩株大榆樹分居了正廟門前兩廂。也許正因此地樹木稀少,人們才特選了這裏建廟。周圍磚牆也都砌起不久,一切都十分簡陋草率。眾人一擁而入,立刻將弘曆擁進正殿,邢家兄弟守了殿門,溫家的和嫣紅英英守在榆樹下,三人六目盯著大門和院牆。喘息未定,外頭便聽一片嘈亂的叫嚷聲,刀器碰撞聲。溫家的一躍上房,大喜說道:“四爺,這裏鄉民忠義,和土匪動上手了!”

原來王杏兒逃回村去,氣喘籲籲把外頭的事一長一短告訴了母親。那女人一聽裏頭有救援過自己的恩人,操起鐵鍋出門邊敲邊大喊大叫:“外頭人[1]

們聽著,在南京送我們回來的那位爺叫土匪圍在屯外了,那些鱉王八們隻有二十來個,都出去打啊!誰不去是窯子[2]

裏養的了!”其時剛過正午,在家歇晌的男人也有百十人,聽受難的是恩人,土匪又不多,立時篩鑼打盆地叫喊聚集起來,手裏舉著又把鐵鍬、斧頭、鐮刀、鎬鋤钁銑,還有的拿著大棍,吆喝著互相壯著膽蜂擁出村。見一群土匪正要攻土地廟,雙方立時混戰成一團,土匪們單打獨鬥原是些好手,無奈這些莊稼漢人多心齊,教師[3]

不如冒失,倉猝之間竟被打了個手忙腳亂,四散奔逃。那黑無常又踢又打又罵才將人眾穩住。亂問王老五乘人不備,抽出扁擔便追,卻迎頭碰上跑過來的鐵嘴蛟,被王老五一扁擔打得就地磨了幾個旋兒,一屁股坐了地下發昏。

此時弘曆已經出了土地廟觀戰,見鄉民們雖勇,一來沒有領頭的,二來沒有軍事經驗,知道隻要匪眾略加整頓,殺回來後果不堪設想,思量著大聲喝命:“邢建業,你們四個上,不要叫他們喘氣,一個活的也不要逃掉!”

“喳!”

四兄弟叉手答應一戶,立刻領頭殺了過去。那群土匪喘息未定,鄉民們又嗷嗷叫著衝過來,心慌意亂間已被砍翻五六個,其餘的一轟而散,漫莊稼地四散奔逃。劉統勳在旁在大喝一聲:“鄉親們,不能留後患!拿賊呀,我們主子說了,拿住一個賞十畝地!”鄉民們興奮得大發鼓噪,立刻分頭衝進青紗帳裏窮追,邢家兄弟隻盯死了黑無常,膏藥似的粘著,跑到哪裏追到哪裏,那黑無常一個不留神竟掉進了井裏!其餘土匪雖然悍勇,無奈喪了鬥誌,地形也不熟,不到半個時辰,皆都束手就擒,倒是挨了王老五一扁擔的鐵嘴蛟見機得早,不知什麽時候溜得無影無蹤。也虧了弘曆,臨時安排,就將土地廟作了監房,挑出三十名精壯鄉民隨邢建義輪流看守,撫恤受傷百姓,按每畝七兩銀子官價發放賞銀,忙得連熱暑也忘記了,直到天黑才算諸事妥帖,此時滑縣縣令程榮青已帶著衙役們趕來。鄉民們放翻了兩頭豬,五六隻羊,買酒設筵,就在王老五家大院熱鬧。弘曆、劉統勳、程榮青坐了首桌,王老五一家和秦鳳梧相陪,與眾人頻頻舉杯相賀。酒酣耳熱間,鄉民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描繪日間情景,無不滿麵紅光酲然欲醉,直到起更時分方才各自歸家。

程榮青卻一直惴惴不安,見人散了,一邊隨弘曆進堂房,口中請罪道:“田製台憲諭早已過來了,奴才沿官道布置了一下,太草率荒唐。王爺在奴才境裏出這樣的事,真是辯無可辯,奴才這裏專聽爺的發落。”說著便跪了。

“這是外省流寇,”弘曆說道,“再說你也不知道我走這條道兒。”見王氏送上熱毛巾,杏兒端著熱水進來,弘曆將腳泡在盆子裏,用熱毛巾揩著臉,一邊思量一邊說道:“這次賊人突發襲擊,這個屯叫——叫槐樹屯的吧——槐樹屯鄉民義勇兼備,奮起殺敵,匪眾才得全軍覆沒,這都是貴縣平時教化有方導民有術。因此,功勞還是你的。”因見杏兒跪上來替自己搓洗腿腳,弘曆誇了一句“好伶俐丫頭!”又道:“你就按這個宗旨處理這個案子,申報田文鏡,至於我,提也不要提。”

“這個——奴才怎敢貪天之功——”

“就這麽說。”

弘曆站起身來,趿著鞋適意地擺了幾下雙臂,又道:“所有人犯,明天一早你親自押送回縣。嚴加鞫審!”說著踱出院外,輕輕揮著扇子遙望天上星河,眾人隻好亦步亦趨地跟著。

“四爺,”劉統勳說道:“為首的那個黑無常,我們該帶走。”

“唔?”弘曆仰著臉,星光暗淡,看不清他什麽臉色,卻隻沉吟不語。秦鳳梧十分機警的人,已猜到劉統勳話中之意,因道:“這夥子匪賊,苦苦窮追四爺,必定有所指使。再說,由您親自處置,也解恨些。”他沒說完,弘曆已經領悟,點頭道:“此仇豈能不雪?就是這樣,貴縣報上去一個‘匪首諢號黑無常者,為鄉民誅殺’,也就是了。”

程榮青這才明白這位王爺的心思:不想張揚自己遇難的事。這樣一來,匪首被殺,匪眾全殲,一古腦兒都成了縣裏功勞。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心裏不由一陣狂喜,見弘曆擺手命退,諾諾連聲帶著衙役退了下去。弘曆便命邢建業,“把那個黑無常帶到這裏來!”說完踅回了上房。因見王老五一家五口都垂手侍立著,便笑道:“彼此知道身分了,就有這許多形跡。你們是主人,我們是客,這就擺平。”

“不是這意思,”王氏斂衽福了兩福,說道:“您不但救了我們一家,槐樹屯一半的人都是爺從舍粥棚提攜到這地步的。您就不是貴人,還是我們恩人呢!”杏兒便端上一盤削好了的甜瓜,小聲道:“井裏湃過的,請爺趁涼用!”

弘曆拿起一塊咬了一口,沁涼香甜,不禁高興地撫著她的發辮笑道:“好丫頭,可惜你娘太疼你,不然跟了我北京去,幾年就出息了!”王氏忙道:“死鬼那是把孩子往火坑裏送,爺這樣的好人家,我們巴都巴望不上呢!——癡妮子,爺收留你去北京享福,還不趕緊磕頭!”杏兒早已俯下身子,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起身將弘曆換下的衣裳便拿了去。一時見邢建業帶著垂頭喪氣的黑無常進來,王家的人才退了出去。

“黑無常,”劉統勳見弘曆給自己使眼色,便自坐了,沉著臉問道:“你知道自己犯的什麽罪麽?”

“知道,”黑無常梗著脖子道,“殺頭的罪。走黑道那日我就預備著這一天了。呸,他奶奶的,過二十年——”

“又是一條好漢。對吧?”劉統勳道,“可惜的是不止殺頭而已。你不是殺人越貨,是謀害!且謀害的是當今萬歲駕前皇子四阿哥,寶親王爺!你掂量掂量,逃得掉這一剮麽?”

黑無常睜大了眼,愕然打量著弘曆。隻見弘曆穿著月白寧綢長衫蹺足而坐,腰間係一條明黃臥龍帶,綴著漢玉墜麝香袋,手裏一把素紙湘妃扇不緊不慢地搖著,將一根油光水滑的辮子輕搭在肩頭,麵白如月目如漆星,看著自己輕輕點頭,清華神韻中帶著威氣,一副龍子鳳孫派頭。黑無常怔了半晌,說道:“就是皇上,我已經做出來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認命!”弘曆冷丁地在旁插問了一句:“黑無常,聽說你是出了名兒的采花賊?”黑無常急得眼瞪得銅鈴一樣,大叫:“你聽誰說的?叫那兔崽子站出來!殺官的事我有,劫鹽船的事我也有,就是不糟蹋女人!這是黑道上有名頭兒的,不然我也不敢去吃端木家的筵席!起小我爹就掰著嘴教我,做強人是天作孽,弄女人是自作孽。我們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道理。你隻管查,查到一起,剁碎了我喂狗!”

“盜亦有道,這是莊子的話。嗯——夫妄意室中之藏者,聖也;入前,勇也;出後,義也;分均,仁也……”弘曆喃喃誦念幾句,隻一笑又斂住了,“其實殺頭、淩遲、碎剁,都不是最酷之刑。昔日魏忠賢當國,動輒活剝人皮——延清,你看他如何炮製?”劉統勳一邊尋思著弘曆用意,搖頭道:“明朝有剝皮之刑,都是把人殺死再從容剝皮、揎草、風幹。”秦鳳梧道:“魏剝人皮是活剝。用熱瀝青澆灌全身,再用冷水激硬,一塊一塊剝下——皮剝了,人還要活十二個時辰呢!”

三個人有意渲染酷刑,連在裏屋的嫣紅姐妹都聽得心驚肉跳,大熱天兒一個勁打寒顫,黑無常也蒼白了臉,低著頭,兩腿不由自主籟籟發抖,隻是不言語。

“你不肯‘自作孽’,還算善根不斷。”弘曆冷冷盯著已被打下氣焰的黑無常,“我佛作則行道以慈悲為懷。世有不可救之心無不可救之人。我取你不采花這一條,可以為你開一線生路。王臣匪賊其實隻一念之差。你在盛年,又有一身本領,我亦很惜你,你不可自誤!”這番話又威嚴又夾著溫馨,既說天理又沿及人情世道,劉統勳手裏不知斷過多少案子審過多少人犯,老官熟牘稔知人性法律,也由不得佩服得五體投地。黑無常已自料無生理,想不到弘曆竟說得如此有情有義,崩角叩頭說道:“老爺這麽說,黑無常但凡是個人,還能不知恩,不感情的麽?小的為匪,也是叫業主給逼的了。康熙四十五年山東豐收,東家八月十五奪佃,打死我兄弟賣了我侄女,我一怒之下就——燒了汪家寨,投奔龜頂山寨,當了三年小嘍羅熬了個二等頭目,就因為前頭寨主王倫采花劫嫖婦女,我們翻臉火並,殺了他眾人才推我坐了頭把交椅……”他說著,觸動往年傷情事,禁不住五內俱沸,伏地號啕痛哭。眾人被他的破鑼嗓子號得無不淒惶。

“那龜頂峰離這裏往返七百餘裏,又是太平世道。”劉統勳柔聲問道,“你怎麽敢犯渾到河南劫票?你也忒大膽的了。”說完偷看一眼弘曆。黑無常拭淚道:“那個跑了的鐵嘴蛟,他爹在世和我是把兄弟。五天頭裏上跟我說,有一路鏢,肥得很,帶的銀子有十幾萬不說,鏢主的仇人肯出五十萬銀子買他的人頭。各路人馬都調到南北官道上等吃塊肥肉,誰劫下來分三十萬,其餘黑道朋友分二十萬。總是我鬼迷心竅,帶著弟兄們就下山了……”

“誰——誰出五十萬?”

“回老爺,不知道。”

“嗯?!”

“真的!”黑無常抬起頭來,急急分辯道,“鐵嘴蛟說他也不知道。隻說主人來頭大極。各路都由一個道士主持,還有一個滿口京腔,嘴上沒長胡子的老公兒,叫潘世貴,是京裏哪個貴人府裏開革的。我們這一股把守延津,限期今晚趕到。別的我真的說不上來了。”

弘曆聽得心旌搖動,已經斷然肯定了自己原來的猜想,他想不到平日溫文爾雅,揖讓謙遜的三哥居然下得這樣的辣手,而且不惜動用江湖匪盜沿途設卡,必欲置自己於死地而後已!思量著,已有了主意,突兀一句對黑無常道:“你沒有騙我,我也不騙你。我可以赦了你。你想走也可以,想留也成。”

黑無常瞪大了眼。

“我替你想,留在我這裏好。”弘曆臉上毫無表情,“因為你罪案未消,官府照舊要拿你。你的匪眾已全數擒獲,回山寨也做不成勾當。你自己怎麽想?”“我願隨爺左右執鞭墜鐙!”黑無常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是情極無奈,這年頭誰還往黑道上鑽?”弘曆點頭微笑,指著秦鳳梧道:“他也是犯了罪,我赦免收留下來的。看來我還有點功德,你先前殺官劫路,這個罪名兒了不得,要分兩步棋兒走。先到密雲我的莊子上當個副管家,過兩年事情息了,換個名字補到營裏,幾仗打下來掙個將軍副將的,也不是什麽稀罕事。這麽著可成?”他輕描淡寫,為黑無常勾勒了後半世的如花似錦前程。黑無常全身的血幾乎都湧到了臉上,心怦怦急跳,幾乎要暈過去了,半晌才搗蒜價磕頭,隻是喃喃一句:“爺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從來奉旨欽差,都是微服來微服去——人家太熟悉我的脾性了。”弘曆盯著燭影歎道,“就是秦鳳梧講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命者不立乎險牆之下,告訴程榮青,明兒我和他同路走,通知李紱派人接我,我要風風光光進北京城!”

[1]

外頭人:即男人。

[2]

窯子:即妓院。

[3]

教師即武功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