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赫然天威雍正懲弟 懷刑畏禍弘時下石
雍正的臉由鐵青突然變得血紅,細碎的白牙緊緊咬著,踱到四個唬得麵如土色的王爺跟前,氣出丹田地哼了一聲,返身疾步到禦案前提起筆來,似乎要寫什麽。因朱砂蘸得太飽,筆未落紙就先滴了兩滴在專門頒發明詔的麻紙上。大約這血一般殷紅的朱砂刺了他一下,雍正將筆又放下,背著手繞座彷徨。張廷玉知道他在思量如何處置這幾個“鐵帽子王”,因也恨滿人平素跋扈驕縱,很願意借皇帝之手壓一壓他們的氣勢,便低著頭裝沒看見。鄂爾泰卻深知事體重大,本來滿洲各姓旗人已經對皇帝偏向漢人深為不滿,自整頓旗務旨下,不知有多少西林覺羅本家本旗本門的跑到自己府上,質問“皇上還要我們滿人不要了?”三個王爺今天在金殿上的作為,隻要發交到部,至少要擬個“斬監候”。別說旗務沒法“整頓”,整個奉天都要震動,說不定還要波及東蒙古諸王。滿蒙是國本所在,一旦亂了,大清也就岌岌可危。鄂爾泰急切中,躬身說道:“皇上,奴才有話:天命六年,太祖武皇帝曾與諸王對天焚香共同祈禱:上下神祇,吾子孫中縱有不善者,天可滅之,勿刑傷,以開殺戮之端——恭請萬歲留意!”
“唔?”
雍正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腳步,他的精神似乎變得有些恍惚,驀地殿西壁上一幅字映入眼簾:
戒急用忍
正是康熙皇帝題寫給雍正的座右銘。他額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漸漸隱去了。臉上的神色也平緩下來,輕輕歎息一聲,踱至東側的屏風前,良久,才問道:“爾等知罪否?”
“臣等……知罪!”
“知罪朕即不加罪。”雍正心知不能不饒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爺,卻又於心不甘,仿佛在徐徐吐出自己心中的鬱怒,緩緩說道:“說一句誅心的話,你們此時隻是‘畏罰’,並不見得是真的知罪。朕治天下,其實隻有兩個字,一是孝,二是誠。就誠字而言,對天地,待父兄,禦群臣,臨萬方,都出自本性,沒半點虛偽矯揉。這有個內外的分別,朕待天下人,猶如光風霽月,恩惠是一體均等;待滿洲人,則又似家人子弟,有骨肉親情。期之愈高,求之愈苛,全是一片恨鐵不成鋼的心。你們今日跟著人胡鬧,是讓人當了炮使。就你們本心,還是信不過朕這個‘誠’字,這是其一,這就是不敬!其次,你們覺得自己久處奉天,管的事不出滿族滿人,受人蠱惑,要分一點皇權。你們須知,如今天下情勢早已不是開國之初那樣。本來漢人多出我們百倍,皇帝是滿人,各部各省大員滿漢各占一半,已經弄得怨聲載道。架得住再弄一個‘旗王議政’?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因為情形變了,你們懂麽?”
“臣……懂了。”
“你們不懂!”雍正的火氣壓抑不住地又湧上來,怒喝一聲,又道,“如果你們懂,就不會聽那三個逆王的挑唆大鬧朝堂!八王議政,哼哼!你們死了那條心!”雍正擺了一下手,又恢複了理智:“壓根上說,你們隻是在這裏叫囂,今日朕若問你們,八王,都是哪八王?你們能說出來?”
幾個王爺額前已碰得烏青,仍不住叩頭,說道:“臣等真的不知道……”
“連這個都不知道,鬧什麽‘八王議政’?可笑之至!”雍正厲聲說道,其實八旗製度早已湮滅潰散,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塌糊塗,卻轉臉對跪著的俞鴻圖道:“這是已過已死之事,是‘史’。鴻圖,你講給這幾個畜牲聽聽!”
“是!”
俞鴻圖極漂亮瀟灑地叩了一個頭,他是今天唯一得了彩頭的人,惟恐高興過頭引起眾人反感,略一沉吟,莊嚴肅穆地說道:“按《八旗通誌》,己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裏、鴉希詔、庫裏纏、厄格腥格、希福五臣帶誓書,與喀爾喀部五衛王共謀聯合反明,起初並不是八個王,而是叫‘十固山執政王’。
“到天命六年,也就是鄂爾泰方才說的盟誓這一年,情形又是一變,參與盟誓的並沒有五衛王,也沒有喀爾喀諸王。是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蒙古兒泰、皇太極,還有得格壘、跡爾哈郎、阿吉格和嶽托四王——這就是所謂‘八王議政’。
“但此後有大事具名議政的,又不定是這八人。太祖遺囑中說的各主一旗的,像多爾袞、多鐸,都不在八王之內。其餘和碩貝勒也隻隨時更定,直到聖祖手裏八旗議政的製度,雖然名存,已經很少有人能確指八王議政是指的哪八個王了。”俞鴻圖真的是十分熟知國故,將此之後屢次重要會議,哪一次是哪幾個王爺參政,哪幾個王爺又因什麽原因沒有參政,說得周備無遺,算來竟沒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議政。又備細陳述太祖殺速爾哈赤父子,世祖殺肅親王豪格,罷廢睿親王多爾袞一門之前後原由。他心思靈動,又十分好口才,將伏法諸王情致描繪得如目擊親見。俞鴻圖神采煥發,長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詞:“正是因為八王議政從來也不能事權統一,而且易啟人臣覬覦大位之心。我順治爺當時一攬上三旗之權歸於天子,康熙爺又將旗營、漢軍營統編入兵部,由國家統一提調。七十年間,愈是皇權統一,愈是國家大治,旗主也得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亂,中央大權所及之處,有叛官而無叛兵,唯有尼布爾王子悍然稱兵造亂,而上將軍圖海周培公十二日敉平者,恰又統率的是八旗舊人!設如聖祖因循祖製,八旗各方為政,吳三桂禍亂十一省,豈能輕易就範?即使無三藩之亂,西晉之八王之亂也是殷鑒,同室操戈萁豆相煎,不但無今日大治,諸王何能安會盛京血食一方,傳之子孫而不替?”他辭色俱厲,侃侃款款口說手比,至此結束猛煞一筆,真是擲地有聲。最後他向雍正一叩首道:“臣已奏完!”
“俞鴻圖今天給你們講這些,應該當功課,下去好好溫習。溫故而知新,也就本分些。”雍正極為賞識地看著俞鴻圖,心中隻是嗟訝:這樣一個人才,近在紫禁城中,竟到今日才發現。他緩緩將目光轉向永信等人,說道:“八旗幹政,弊端不可勝言!但你們隻是無知。造孽的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四阿哥允,還有一個叫允,是十阿哥,現在張家口。你們借他們的勢,他們用你們的力,叵測之心難告天下臣民!念及你們祖上功業,朕不打算對你們誅戮懲處了。但自今而始,哪一個敢再冒險犯難,與當政人勾結圖謀不軌,朕必取他的首級示懲天下!——你們退出乾清門候旨!”四個王爺磕頭謝恩爬起身來,張撐著跪得酸疼的腿趑趄向殿門走去。雍正卻招手道:“睿親王回來!”
都羅身上抖了一下,忙回身趨至雍正麵前,跪下說道:“萬歲有何聖諭?”
“三王到京,都是兩肩抬著一個口,他們是誠心和朕打擂台,一心要跟著允禩來撈好處的。你不一樣。”雍正溫存地笑著,“弘時遞進了你的貢單,很替你說了些好話呢!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你這點區區貢物,朕是不希圖的。難得的你不往那堆裏攪和,難得你這片忠誠之心。多爾袞老王爺見你這樣,可以含笑於九泉了!”都羅激動得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說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但臣王所居位置,像方才那樣情形,不宜出頭與諸王分爭,求皇上明鑒。”“當然,朕心裏明白著呢!你若出頭站在朕這邊,外人就會以為滿人內訌。你也是信得及朕自能處置嘛,所以朕很欣慰。但你已是世襲罔替之親王,無上之爵位,朕無可賞賜。弘時記著記檔,睿親王冠上可再加一顆東珠,可以紅絨結頂。除世子之外,由你自己從兒子裏再挑一個,朕封為郡王!”
弘時正有劫後幸餘之感,他最怕的就是雍正追究他與莊親王傳遞聖旨失誤的事。此時才完全放心,忙躬身賠笑道:“皇上聖明!睿親王確是忠貞事主的賢王!”都羅還要謙遜時,雍正笑道:“不必說了,朕獎罰都有規矩尺度的。你若為非,朕也一樣處置。你當得起,就可受之不疑。三哥,你出去傳旨,叫乾清門外的人都進來,仍舊接著朝會。傳完旨你到老八、老九處走一走,還有老十四。告訴他們不要驚慌,但要安分些,在家靜候朝廷處分——帶著圖裏琛一處去,叫步軍統領衙門負責這幾個王府的護衛。就這樣,去吧!”俞鴻圖忖度,這裏已經沒有自己的事,忙也跪辭。雍正笑道:“好好!你還隨班進來才是正理。”
乾清門離乾清宮咫尺之地,允祉出去一袋煙工夫,幾百名官員再次循著原路進殿。這次沒有奏樂,雍正高坐在須彌座上麵無表情,張廷玉、鄂爾泰、方苞、都羅、弘時等人都端坐在老地方,神情嚴肅。怡親王允祥卻換了安樂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瘦得幹柴一樣的身子疲憊不堪地強撐直坐著,盯視著魚貫而入的官員,不時低一下頭,似乎不勝感慨,又似乎什麽也沒想,直到群臣高呼萬歲,他才凝神注目雍正。
“朱師傅還上來坐。”雍正打破了殿中極度壓抑的寂靜,略晃動了一下身軀,又對允祥道:“老十三,朕就怕你身子骨不好,才賜坐安樂椅的。要這種坐法更受罪,高無庸,拿個枕頭給你十三爺墊上——想歪就歪著,坐不住可以走動走動。這個朝會朕盡量短些——不妨事,難道還能再跳出一個曹操?”
底下的朝臣聽著這寒徹骨髓的話,都嚇得身子一伏。
“你們都瞧見了的,朕何嚐願意無事生非?樹欲靜而風未止,奈何?”雍正神色平淡,自失地一笑,說道:“他們也太小看了人,拿朕當漢獻帝、晉惠帝,要弄什麽挾天子令諸侯!須知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櫛風沐雨,憂患勤勞王事之雍親王!辦老了差事,就深悉民間官場情弊,荊棘叢裏走過來,還不懂那些鬼蜮伎倆?”他口風一轉,又道,“但我們今天朝會還議大政,還是開頭的題目,還是言者無罪,諸臣工可以備述己見。”
…………
“不要縮頭縮腦,朕隻誅有罪之人,隻治懷逆之身,從不以言詞加罪於人,從不以文字降禍於人。”
這話說得太假了,前頭徐乾學正因吟誦“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被斬首在柴市口,血猶在目;現放著一個錢名世,文字之禍,尚在不測!朝臣們誰敢在他盛怒之時作仗馬之鳴?
…………
仍舊一片死寂。跪在禦座西側的楊名時膝行一步,朗聲說道:“萬歲,臣楊名時有條陳,已經寫成奏章,願呈皇上禦覽!”一個小太監忙走過去,將楊名時的本章恭敬地呈到禦案上。
“很好。”雍正見眾人不言語,心知是方才那一場大鬧所致。他的本意是在今天朝會上痛駁幾個不識時務,反對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後降明詔頒布火耗歸公等大政,堵住六部九卿京師各司衙門私地妄加議論的口。允禩等人這一鬧彈壓下去,歪打正著,正有敲山震虎之效。而且此時雍正對允禩滿懷怨毒之心,也沒有情緒再與下邊這些官員饒舌,他斂去了臉上的微笑,用手扶著楊名時的奏折,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既然再三征問,沒有人有異議,那就是大體可行。有人對田文鏡有所彈劾,那是尋常事,朕即下旨,著弘曆返京時順途訪查,自然要公道處置。無論田文鏡還是什麽別的人,隻要不是另有圖謀,不是對君父心懷叵測,出於公心而言政,說對說錯,朕決不計較。朕想,有些人其實心裏有話,隻今日場麵被人攪了,有些心障不敢講,或有願在這場中講,沒什麽,下去寫條陳寫奏章,或密折,或明發,隻管奏上來,朕自能甄別洞鑒。就是明令頒布之後,施行起來有不便處,有錯誤處,仍舊可以直封奏陳。”
雍正說完,正欲散朝,坐在安樂椅上的允祥麵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一下。他用雙手撐了一下,想勉強坐直,但手一軟,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口中狂噴出一口鮮血!雍正霍地站起身來,一手緊扶著椅背,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他的愛弟。十幾個太監唬得一擁而上圍住了椅子,雍正這才回過神來,一迭連聲命:“快快!快傳太醫!”守在乾清宮東配殿的太醫們早已聞風,跌跌撞撞衝門而入。有一個不小心在人腿上絆了一下,就地摔了個馬爬。殿內**了一陣,鄂爾泰起身連呼:“跪好!不許交頭接耳!”
“臣弟……”允祥半晌才睜開眼睛,見雍正在一群太醫中俯身看自己,他使勁動彈一下,勉強笑道:“臣弟爭強好勝一世,今兒當眾丟人。看來真的大限已到……聖祖……聖祖……臣弟要跟聖祖去了……”雍正容色慘怛,撫著允祥的前額,他的眼中滿是淚水,說道:“老十三,別胡思亂想。你壽……壽際長著呢!鄔先生說你九十二正寢!你回去,朕用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藥,萬事無妨的……”他的淚水大滴大滴滾落出來。允祥淒涼地一笑,說道:“托主子的福了……”幾個太監再不遲疑,就安樂椅一起簇架著抬走了允祥。
雍正回到禦座前,背對著群臣,好一會才猛地轉過臉來。張廷玉最是熟知雍正秉性,料是允祥的病重激怒了他,眼見雍正滿臉都是烏雲,頃刻就要雷電大作,正尋思如何婉轉諫勸,雍正絲絲帶著濃重的咳音已經開口:“刑部聽著:原已擬定秋決人犯,除大逆十惡的罪名,由朕特批的之外,停止秋決一年,為吾弟允祥納福!”他的眼圈變得有些發紅,仰首望站前上方,像是要穿透殿宇仰望茫茫蒼穹:“他是跟著朕,跟著先帝爺辦差累倒了的!二十年前,誰不知道英武豪俠義薄雲天的‘拚命十三郎’!他累倒了。還有一個李衛,也累壞了身子。有人說田文鏡長短,田文鏡火耗隻收到三錢,推行耗限歸公,捐厘不入私門,官紳一體當差,也是四麵楚歌。他給朕的奏折說,骨瘦如柴而不遑寧處,恐年命不永——他也要累瘋了!朕自己一天也就胡亂睡一兩個時辰,也累得筋疲力盡。你們看這個老臣張廷玉,三年之內頭發已經皓白如雪!若不為上對列祖列宗締造艱難,下對子孫萬世昌榮,朕用得著這麽熬燈油一樣夙夜勤政?這些國家精英,至於一個個都累得這樣麽?”張廷玉閉上了眼,老淚已無聲流淌出來。隻聽雍正聲音愈來愈激揚難抑:“……朕在藩邸為王,威福並不減今日帝皇之尊,雖說也常辦差,仰賴聖祖神聖威武,比起今日,還是閑適十倍不止!這皇帝位有什麽好!偏就有人百折不撓,鍥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追求政治清明,民生安業,偏是像允禩允禟允這樣的小人,打橫炮使邪力,必欲取朕代之而後安,他們的心思不在天下,不在臣民,隻是希圖這位上那點子威榮,他們狗豬不如般齷齪!阿其那、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他頓了一下,咬著牙抽過一張紙,朱筆狂草寫道:
允禩允禟允等人結黨亂政,覬覦大位至死不渝,梟獍之心人神共憤!著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允禟改名為“塞思黑”,允著——
他突然想到允和自己是一母同胞,十分煩躁地勾掉了他的姓名,惡狠狠又寫了“欽此”二字,對鄂爾泰道:“你騎快馬去允禩允禟那裏宣旨,允禩改名‘阿其那’,允禟改名‘塞思黑’!”想想終究太便宜了允,由允又想到年羹堯錢名世,仿佛要出盡心中毒火,又扯一張大紙過來用擘窠大字寫了“名教罪人”四字,扔掉了筆,這才抬起頭來。
文武群臣從沒有見過雍正這樣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嚇傻了,有幾個直矗著身子忘了叩頭,不知哪個部裏,一個官員眼一黑,竟當場暈倒在殿裏!
“朕之處事處心有如日月經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雍正咆哮道,“你們下頭盡有‘八爺黨’、‘九爺黨’的,恐怕對朕口是心非都亦不為少。今日在這堂堂天樞之地,光明正大之殿宇,文武百官畢集,你們隻要有一個人出來說:朕不如那個‘阿其那’,那個‘塞思黑’,朕決不加罪,即行讓位給他!”他用挑戰的目光,帶著冷峻笑容掃視著殿宇,許久,見沒有人敢言聲,似乎氣平了一點。但也隻是一瞬間的平靜,他想到允禩黨盤根錯節經營多年,下麵跪的這些人不知有多少是他的黨羽,自己親手寫了禦製《朋黨論》,至今竟沒有一個站出來揭露允禩允禟的陰謀!雍正頓時有一種莫名的憤怒,覺得自己隻是在強權上贏了允禩,無論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個“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真奇怪,”他說,“君臣大義列在三綱之首,你們都是讀書人出來的,竟然蠢如豸鹿,放縱允禩黨羽在朝在野為非作歹這麽多年!那個錢名世,探花出身,他什麽書沒讀過,忝居翰林清貴之職,去捧允禩的死黨年羹堯的臭腳!想起來就叫人惡心!這幅‘名教罪人’的橫匾已經題好,就著禮部頒賜錢名世,‘禮送’他回江南,掛到他錢家大門上,常州知府、武進縣令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去錢家查看掛匾情形,如未懸掛,呈報督撫奏明,朕自然另有一番料理。江南省本人文薈萃之地,居然出了錢名世這樣的敗類,自應反躬自省,思恥明過,著江南省停止鄉試一年。汪景祺雖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自應照此辦理!錢名世離京之日,由禮部知會百官,大學士以下官員都要寫詩為他‘贈行’,他既然以文詞諂媚奸惡,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詞為國法,示人臣以炯戒!”
張廷玉眼見雍正言語越扯越遠,由允又牽及汪景祺、錢名世案子上,深恐這位已經氣得有些失態的皇帝口無遮攔,說出更使人難堪的“料理”。乘雍正喝水,他起身緩步踱到禦座旁,小聲道:“方才太醫院來稟,怡親王病體已經無礙,他想見見皇上。”
“唔!”雍正似乎被針刺了一下似的,憬悟過來,他已覺得自己失態了。很多話不及思索,有些事還該與軍機處和上書房商議一下再定的,但是“君無戲言”,既然話已經出口,也無可更動。因點了點頭示意張廷玉退下,說道:“本來要與諸臣商計新政大計,讓夜貓子給攪了。可話又說回來,擠掉這個膿包兒,揭掉這層爛膏藥,也未始不是一大快事。推行新政,或者梗阻也就少些兒也未可知!方才張廷玉稟說,怡親王病體已經稍安,此乃國家良實之臣,古今罕見之賢王。若被今日事激病,有朕所不忍言之事,朕必以‘阿其那’、‘塞思黑’抵命!”說罷一擺手,拂袖出了乾清宮。
雍正沒有回養心殿,徑直乘鑾輿出西直門,至清梵寺看望了允祥,即便返回了暢春園。他渾身乏力,似乎每個骨節都被醋泡得酥軟了,走起路來像踩在棉花垛上,一高一低地,每一腳都踏不實,頭也一陣一陣昏暈。他覺得餓,但禦膳進上來,望著滿桌的珍饈佳釀,變得一點胃口也沒有。高無庸料是他胃氣不適厭葷,命禦廚房作了一碗京絲掛麵,兌上醋薑汁,撒了點蒜花兒,滴了兩滴香油捧進上來,雍正才勉強吃了。和衣歪在澹寧居暖閣大炕的大迎枕上,吩咐高無庸:“朕要靜一靜兒。除了張廷玉、方苞和鄂爾泰,誰也不見。”便隨意取過幾份奏章,一邊看,一邊隻是出神,方才去清梵寺的情形又閃現在眼前。
“皇上,”允祥精瘦的胳膊伸在被外,兩隻手緊緊握著雍正的手,仿佛一鬆手雍正就會突然消逝似的,聲音淒楚而又清晰,“這幾年我病,讀了幾本史書。自古帝王像皇上這樣精勤求治,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連聖祖在內,沒有一個及得您的。我有時也想,皇上——比如說您每次接見州縣小吏,一個縣一個鄉的事都要躬親詢問,天語諄諄叮嚀——是不是太瑣細了?可返回大局思量,覺得也隻有這樣。因為……因為您這是‘為天下先’。數百年陋習陳陳相因,要扭轉頹風談何容易?除了皇上貼身的大臣,知道皇上要追蹤聖祖,超邁前人的心胸的,實在沒有幾個人。您要作的是千古偉業,下麵廟堂中輔弼的,卻多是庸才,所謂曲高和寡,也真難為了皇上。所以請皇上多多留意人才……”
雍正聽他話意,很像是要臨終留言,心裏一酸一熱,幾乎墜下淚來,撫慰道:“你瞧你,病得這樣了還想這些。留著精神氣力,待你康複了,咱們再聊……”
“康複——”允祥黃蠟一樣臉上泛過一絲笑容,“我一生仗義,人們盡有稱我‘俠王’的。可我也作孽不少。殺豐台提督成文運,成文運沒有可殺之罪,但當時情勢不得不如此,也還說得過去。阿蘭喬姐兩個弱女子,都是一心一意癡情於我,可我也錯疑殺了……”他兩頰滾下淚來,“現在我一閉眼就看見她們……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四哥您常說的麽?所以……皇上雷霆之怒,該整治的人自然還要整治,但不要輕易動怒。就是八哥,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明擺著是奸黨頭子,可他畢竟和我們一個皇阿瑪。剝了他們的權柄,沒有能力禍害朝政也就夠了,不要……殺!”雍正抽手拭淚,哽著嗓子道:“哥哥記著了。你不要胡思亂想,朕這裏親自給阿蘭喬姐超生度亡——”他站起身來,雙手合十,喃喃念誦《往生咒》:
撥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南無阿彌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都!悉耽婆毗,阿彌利都!毗迦蘭帝,阿彌利都!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枳哆迦利娑婆河……
念完,他的手鬆垂下來,俯身對允祥道:“阿蘭喬姐朕都很熟,方才心會意通,她們已經住東南好人家轉世去了,和你不定還有再生之緣。這會子不要再去思量了,好麽?”見允祥默默點頭若有所思,心神似乎安定了一點,這才輕步離去……
澹寧居外似乎起了風,殿西一帶的玉蘭樹尚未發芽,枝椏在風中擺動碰撞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東一片老竹則“沙沙”響成一片。雍正在蒙矓中仿佛見弘時進來,便道:“朕乏得很,你且去吧。有什麽話明兒再說。”
“外頭風大。”弘時並沒有退去,一躬身賠笑道:“這場風過去,今年不會有冷天兒了。兒子想到阿瑪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的話,有要緊事要奏。”
“什麽事?”
“兒子心裏疑惑。”弘時說道,“‘八王議政’,打一開頭阿瑪和王大臣們從來沒有鬆過口,十六叔怎麽會傳錯了聖旨?他是耳朵背,還是心裏糊塗,還是後頭有別的文章?”
“什麽文章?”雍正驚覺地問道,“你聽見什麽了?”弘時一笑,說道:“兒子天天跟皇阿瑪,誰能跟兒子說什麽?據兒子看,或者是誠親王(允祉)或者是寶親王在後頭掉的什麽花槍。十六叔為人所使,不得已兒假傳聖旨罷了。”雍正心裏驀地一驚,問道:“你有什麽憑據?”
弘時淡淡一笑:“父皇別忘了燭影斧聲的故事。隆科多弄那個玉牒有什麽用場?還不是要行妖法害您!他還是托孤老臣呢!寶親王眼見是等著接大位的人了,四處收買人心!誰像兒子,跟著父皇沒頭沒腦的傻幹!”
“你放屁!”雍正一把抓起一個墊肩朝弘時砸過去,“弘曆遠在江南,怎麽會假傳聖旨?允祿樹葉掉下來還摸摸頭,他敢?!說假話辦假事,你還不到火候!去跟你八叔學學再來跟朕掉花槍!”
弘時不見了,一個女人影子走近禦榻,雍正說道:“朕連安生覺也不能睡一會兒麽?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來竟是喬引娣,細看時,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兒一笑,說道,“真是得了新人忘舊人。如今您有了引娣,虧您還能想起我來!”說罷轉身便走。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著,說道:“你往哪兒?等著我!”“你不是給我念過《往生咒》了麽?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說著便走遠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腳高一腳低,駕雲似的在後頭追趕。倏間景色又似在廣漠的黃河灘上,勁冷的河風吹得小福衣裾飄搖腳步踉蹌。彌漫的黃沙旋風中,雍正追尋著她的影子邊追邊喊,好容易才趕上了,一看卻又像是引娣。雍正抹著冷汗說道:“這是夢還是真的?你是小福,還是引娣?”
“虧皇上還是無上菩提,”引娣冷笑道,“豈不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夢也好,無夢非夢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我燒死在這棵老柿樹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邊青紗帳裏,看得真真切切,還說什麽夢不夢!”雍正恍惚覺得她又是小福了,聽她說“燒死”,才想起她久不在人間,卻也並不驚恐。正要問話,小福又道:“我們緣分已盡了。從此天各一方,人間世事紛擾變詐,人心惡如九幽之風。您好歹保重些!”
一轉眼間小福不見了,昏暗廣袤的沙灘上淒涼的風呼號著,黃黃的沙浪在風中起伏追逐,遠處黝黯的樹杪暗影在風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著蒼穹,悲愴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無望地呼喚,“小福!小福——你回來……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間又意識到自己是皇帝,急聲大叫:“侍衛們太監們!你們都死到哪裏了?給小福修廟!派人去,給我把引娣找回來!”……
“皇上!”
守在外間的高無庸幾步跨進暖閣,一邊替雍正掩著蹬開的被一邊低聲道:“你魘著了——奴才們都在這侍候著呢!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喬姑娘,她要肯來,叫過來侍候主子可成?還有,方先生和張廷玉進來了,主子見不見?”
“好,叫進。”雍正這才知道方才是南柯一夢,想起夢境,心頭兀自突突亂跳,一邊看著太監們掌燈,吩咐道:“引娣要不樂意,不要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