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情重阿哥情牽一線 昏懦太子昏夜失道
一場圍獵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在回獅子園的路上,胤禛盡管自己也是一腔心思,因見胤祥累得筋疲力盡,沮喪得痛不欲生,反打疊起精神勸胤祥:“你不要這樣英雄氣短,要像這些小事情都生氣,我早就氣死了。若聽我說,佛經體性之別,為貪、嗔、癡,你雖不貪利,卻貪功,三條毛病俱全,怎麽會不生煩惱?好在萬歲今兒摔碎了如意,要真的賞了老十,你又該如何?”
“我和他拚了!”
“你又來了不是?”胤禛在馬上一縱一送,款款說道,“在性氣這一條上,你欠著火候,如來原也是肉身人,在菩提樹下覺悟妙諦,三七日間,自受用解脫妙樂,知色空相。人不能去愛樂煩惱,空有知識,不能正果。我們雖不是聖人,難道連克製也做不到?學一學張廷玉,他是一字真經:默——你細審量,熙朝大臣中有哪個及得上他始終榮寵的?用儒家說,這就是慎獨功夫……”他長篇大論引經述典地勸善,胤祥起先隻默默地聽,後來不禁破顏一笑:“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皇帝不急,太監著哪門子急?四哥,我在戶部忙得昏天黑地,又跑到刑部為他人作嫁,受盡窩囊氣,一無所獲,圖他娘個什麽?又落了個什麽?我這些日子真的是想死。你那佛經說叫涅槃,人死吹燈拔蠟,大徹大悟一了百了!”見胤祥精神好了些,胤禛倒沉鬱了下來,他自己何嚐不是滿腔憂思煎慮,隻能把持著,不像胤祥那樣形諸於色就是。思量半晌,胤禛微歎一聲,問道:“你是十月初八的生日?”
胤祥詫異地看了一眼胤禛,說道:“我是二十五年十月初一生——鬼過年,我生,最他媽不吉利的一天!”“這陣子心緒不好,連你的生日也沒有給你賀一賀。”胤禛仿佛不勝慨然,歎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未必就是不吉利。不過閑時我也想到,你也該立一個福晉了。上回老五說了一個,是費揚古的侄女,我還特意看了看,人蠻不錯,費揚古也是正經人家。你要願意,我就去說。”胤祥低著頭想了半日,說道:“我已經……相中了一個……”
“真的?”胤禛一怔,偏著頭看著胤祥,半晌才道,“滿人漢人?”
“漢人。”
“不行。”
“情之所鍾何分滿漢?她還在著樂籍呢!”
“荒唐!那更不行!”
胤祥和胤禛幾乎同時勒住了馬。後邊遠遠跟著的八十名王府護衛也都駐馬,不知他兄弟之間出了什麽事。胤祥抬頭看了看天,陰得很重,鉛灰的雲壓得低低的,緩慢又略帶遲疑地向南移動,不時飄落著紙屑一樣的雪在風中旋舞著,許久才道:“此人四哥也認得,就是江夏我們救的那個阿蘭……”因見胤禛隻一味搖頭,胤祥又道:“我出錢買出她來,請四哥在內務府弄張空白抬籍文書,把她抬入旗籍,找一戶破落旗人認了女兒,人不知鬼不覺的,怕什麽?”
“十三弟,祖宗家法可畏呀!”胤禛陰鬱地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這事根本瞞不過老八!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好女子多的是,你何必要尋一個賤民?不成!”“賤民?”胤祥冷冷看著斬釘截鐵的胤禛,說道:“就在我朝,我代,我的骨肉兄弟裏頭,有一位善心向佛的皇阿哥,曾與一位漢家樂籍女子有一段催人淚下的纏綿情意……那女子後來被族人用火在柿子樹下活活燒死……她至死都沒有一句話,隻那雙悲淒欲絕,望穿重山的眼睛日夜折磨這位龍子鳳孫,叫他永夜難眠,叫他夢魂不安,叫他變得心如鐵石……”
胤祥的話沒有說完,胤禛早已麵白如紙,舉目望天,眼睛已經紅了,卻幹涸得一滴淚水也無。半晌,胤禛突然揚手“啪”地摑了胤祥一個耳光,厲聲道:“走!回獅子園!再提這往事,我與你割袍斷義!”說罷雙腿一夾,那馬潑風價飛奔而去。胤祥一怔,忙加鞭追了上去,雖然挨了一掌,他倒覺得心裏熨帖清爽了許多。
二人回到獅子園口,已是酉初時分,孟冬日短,天又陰,已是麻蒼蒼的,朔風微嘯中雪漸漸大起來,已經在堅凍的大地上蓋了薄薄一層。胤祥遠遠便見高福兒陪著三個世子在門口挑燈守望,旁邊還站著一個官,穿著雪雁補服,戴著青金石頂戴,便對胤禛道:“那不是戴鐸嘛!”胤禛也是一怔,正要說話,戴鐸早迎上來叩下頭去,說道:“奴才戴鐸給四爺請安,給十三爺請安!”
“老戴!”胤祥方才得到胤禛默許阿蘭的事,與胤禛並轡狂奔一路,一天煩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邊下馬,笑道:“你這馬屁精,不在漳州道好好營生,跑這裏做什麽?你倒活得結實,吃得黑紅油亮,一時半會怕是死不了了。”
戴鐸看了看胤禛臉色,像是很高興的模樣,胤祥自幼在四貝勒府裏混,彼此玩笑慣了的,因躬身湊趣兒賠笑道:“十三爺這麽康泰,奴才怎麽舍得死?得侍候著爺封了王,娶了福晉,生了世子,活到個一百多歲,奴才才好去見閻老五呢……”胤禛不等戴鐸說完,便打斷了,說道:“往後你們見十三爺也要規矩點——接到我的信了?”
“是——接到了。”戴鐸忙正容答道,“奴才十月初七回京,主子已經走了,遵主子的命看了看遵化的莊子,又回到北京,恰好年羹堯也來京述職,他也惦記著主子,我們就一起來了。這一路的道兒可真難走……”戴鐸一邊說,胤禛已經移步往裏走,聽著他說任上的事,也不言聲,隻胤祥插著問幾句一路風土人情,迤邐來到獅子園東北角的梵清閣,年羹堯早已迎了出來,隻鄔思道腿腳不便,坐在椅中靜候。見胤禛胤祥進來,鄔思道笑道:“瞧神氣,今兒射獵,兩位爺想必得了彩頭?”
“哪有好事給我們得!”胤禛斂了笑容,命年羹堯和戴鐸坐了,撫膝歎道,“今兒個老十三差點死在甫田!剛剛才勸說好了些。”說著便將圍獵情形細述了。鄔思道一直目光炯炯凝神聽著,沒有插言。年羹堯和戴鐸交換了一下目光,說道:“不管皇上賜如意是什麽意思,今兒幾位爺都用盡了心思,其實是各做了一篇文章。”
鄔思道冷冷說道:“這還用說?難窮其妙!麵兒上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出風頭,其實最有心勁的還是八爺——好嘛,他成全了萬歲堯舜之君,他自己做大禹豈不是順理成章?”胤禛笑道:“你們都瞧見了的,我是坐定了聽天由命的宗旨。大哥實在是太熱衷了。今兒三哥雖沒露臉,焉知這也不是上策呢!”年羹堯道:“三爺是個謹慎人,武的上頭能耐有限,說不定萬歲倒賞識他這‘藏拙’之道呢!倒是橫地裏殺出一個十爺,有點出人意料。”鄔思道咯咯一笑,說道:“八爺是要什麽有什麽啊!他在那邊開網放生,甫田裏頭依舊有人替他廝殺。十三爺今兒這個藥引子放得好,其實逼著八爺也露了露相。”
胤禛怔怔地聽著,望著院落裏越來越大的落雪,良久才長歎一聲:“太子還在,兄弟們就這麽個樣兒,萬一有個什麽事,還不知怎樣呢!唉……令人可畏啊!今兒一早去煙波致爽齋,馬齊就告訴我,八阿哥不到一個月,盤清刑部案件,萬歲誇獎了,說‘胤禩畢竟不是凡品,牛刀一試,快不可當’。他若也有別的什麽心思,加上大哥三哥,不知將來如何收場?如不明哲,恐不能保身呐……”他說著,深深伏下身子,不住用手撫著腦後的發辮。胤祥雙手骨節捏得山響,冷笑道:“別做他娘的春夢!都是些什麽‘心思’?敢亮一亮麽?刑部的事我隻是隨大流兒,做主的是八哥,我也沒意在裏頭折騰。可我心裏一直疑惑:就張五哥這麽一個冤殺的?放屁打梆子——點子趕得倒巧!四哥說一句,隻要叫我翻騰,我就去見萬歲,重查!不叫我好過,大家都別安生!”
“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鄔思道臉色平靜得像一泓池水,許久,一笑說道:“這麽大的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難道我們就不能當個漁——”“翁”字未出口,便見狗兒匆匆進來,也不打千兒,竟至胤禛耳邊私語幾句,方後退一步聽命。
“太子來了!”胤禛的臉蒼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眼睛閃著綠幽幽的光,“獨身一人,要單獨見我!”他咬著牙,仿佛要擰幹腦汁子似地緊蹙眉頭,瞥一眼鄔思道,緩緩說道:“天近子時了吧?叫高福兒去回稟太子,說今兒在果親王那兒著實灌醉了,這會子人事不醒呢!明兒一早就過去請安領訓!”狗兒聽了回身便走,鄔思道忙道:“慢!”略一沉吟又道:“是非之時是非之人,豈可拒之門外?四爺,是否請十三爺代見一下?”一語提醒了胤禛,嘴裏吸著涼氣說道:“好!十三弟瞧瞧去!記住,他扔什麽你接什麽!”鄔思道急急追了一句:“接了什麽放什麽,一句瓷實話也別說!”
“成!”胤祥刷地站起身,命狗兒前頭引路,腳步騰騰踏雪而去。
屋子裏靜極了,外麵落雪的沙沙聲,隔壁爐子上水壺的噝噝聲都清晰可辨。人人都有一種大事臨頭的預感,都在緊張地思索:出了什麽事?這麽大的雪,以太子之尊摸黑道獨身來訪?鄔思道看了看眾人,對癡坐不語的胤禛說道:“四爺,咱們兩個去屏後聽聽。”胤禛強自鎮定,心神不安地一笑,說道:“老十三應酬得下來。”鄔思道知他不願聽壁角,故作矜持貴人心性,點點頭架起拐杖,說道:“舉大事不拘小節。我不但要聽聽言,還要觀觀色。”說罷,輕輕用拐杖拄地踽踽消失在滿院風雪中。
胤祥身穿灰銀鼠錦袍,腰中束一條絳紅帶,快靴踏得雪地吱吱作響,穿過薜蘿藤牆出來,果見胤礽獨自一人在養瑞軒中背著手來回踱步,身上沒彈盡的雪還沒有化完。胤祥在屏後穩了穩神,趨出一步打千兒行禮道:“太子爺好興致!雪夜獨遊,這早晚還駕臨獅子園!十三弟給您請安了!”
“是老十三啊!”胤礽仿佛驚魂未定,被突然出來的胤祥嚇得身上一悸,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你四哥呢?”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太子爺知道四哥平素戒酒。今兒偏是去六叔那一趟,剛碰上萬歲賞六叔酒,就留住了。老親王的麵子,沒法子,這麽大半盅就灌了下去。這會子胡天胡地,酒屁夢話連篇,攪得我在隔壁都睡不沉!太子爺,您氣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驚,或者凍的了?誰在那邊——是坎兒?給太子爺沏一碗釅釅的普洱茶,兌上紅糖閩薑!”
胤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焦慮地看了看滿臉不在乎,毫無心事的胤祥,歎息一聲坐了,命高福兒“所有家人都退下”。卻自沉吟不語。胤祥情知大變在即,心裏暗自提著勁,斜簽著坐了太子側旁,試探著說道:“看您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麽事麽?四哥實是醉得動不得。要是我能給您排憂,您隻管吩咐。要不方便,明兒一大早我就叫起四哥去清舒山館。”胤礽被他逼得毫無辦法,幾次張口欲言,又囁嚅著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時,方歎道:“十三弟,我要你捫心答我一句話:你覺得我平素待你如何?”
“太子怎麽問這個話?”胤祥滿臉詫異之色,“恩重如山!誰都知道四哥和我是你的哼哈二將嘛!您瞧著我長大的,自幼受了人家多少醃臢氣,還不全虧了四哥和您?不然,不叫人家作踐死,自己也氣死了!”胤礽的臉色愈加蒼白,望著忽悠忽悠閃動的紅燭,竟無聲淌下兩行淚來!胤祥全身一顫,忙起身道:“太子爺……?”“不幹你的事。”胤礽掏出手帕拭淚道:“兄弟你好生坐著。”胤祥急得說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焉能說不幹我的事?”
胤礽惶急間,便聽門後沙沙一陣響動,貼金大自鳴鍾連撞十二聲,已是子正時牌。他打了一個寒顫,忽然從椅上一滑,竟雙膝跪到了胤祥麵前!
“天爺!您要折死我麽?”胤祥驚得麵如土色,頭“嗡”地一響,忙也跪了,盯著胤礽道:“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日頭黑了,好歹也叫我知道個緣故呀!”胤礽仿佛不勝其寒地抖著,恐怖得臉都有點變形,許久,才從齒縫裏迸出幾個字來:“好兄弟,我大難臨頭了!或今夜或明日,就要被廢黜了!”
盡管這事久已輿論,像冰下的潛流一直衝激著,一旦開閘直瀉而出,胤祥一時還是不敢接受這一現實。他覺得頭暈,狂跳的心似乎要衝胸而出,憋得氣也透不過來,額上青筋暴起,怦怦直跳,好半日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來。正要問,胤礽又道:“我是特來托付妻子的。四弟麵冷,你豪爽。但我知道,你們都是古道熱腸、肝膽血性的男子漢。自古廢黜太子沒一個有好下場,我死不足惜,世子還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說到這裏已是淚如泉湧。
“太子別說這些。”胤祥忙道,“到底出了什麽事?”胤礽哽咽著搖頭道:“我心裏亂極了,這裏頭委曲太多,一言難盡。總之有小人蒙蔽聖聰,下了毒手,皇上盛怒之際又無從解釋。雪裏埋屍,久後自明。十三弟,你和老四好歹不能撂開手不管!”胤祥聽了,仍是不得要領,料知太子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問,雙手扶胤礽起來,口中說道:“我們君臣一場,知心換命,您不要小看了我!不管出什麽事,我必定心堅如鐵,擎天保駕!至於太子妃和世子侄兒那頭,更不必掛心,說到天邊也是骨肉,全都包在我身上!”
胤礽看了看不緊不慢走動著的自鳴鍾,神色悲淒中又帶著茫然,半晌才道:“我得走了,我要……走了……”他喃喃地,仿佛在夢中囈語,踉踉蹌蹌,像踩著棉花堆似的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在養瑞軒留下了可怕的沉寂和僵立如偶的胤祥。
一聲悶啞的午炮透過雪幕傳過來,胤祥方回過神來,一跺腳轉身便走,卻見鄔思道在後門候著,便道:“先生,四哥也來了?”
“沒有。”鄔思道冷峻地說道,“——我都聽見了。十三爺,你不該不聽我勸,答應得太幹脆了。”說罷回轉身子又道:“走,和四爺計議一下。”胤祥點頭勉強一笑,沒有答話,和鄔思道並肩緩緩而行,一陣朔風裹著雪襲來,他掖了掖袍子,暗中看了看鄔思道,隻瞧見鄔思道一雙眸子在雪光中爍爍閃動,看不清臉色,胤祥不禁想:“這個瘸子真是個怪人,他心裏到底想的什麽呢?”正想著,已見胤禛站在梵清閣的石階上等著了。
胤禛一邊讓他二人進去,叫過高福兒道:“你和狗兒坎兒把家人聚一處說說,就說我的話,今晚的事誰走漏出去,我滅了他滿門!”高福兒嚇得諾諾連聲退了下去。年羹堯和戴鐸看了看胤祥神色,攙鄔思道進來,竟一人掇一把椅子坐在門口親自把風。
“唔。”聽胤祥備細說了養瑞軒的事,胤禛沉默了許久,看樣子心裏也翻騰得厲害,良久,方皺眉說道:“這人也是的,巴巴兒半夜地來,又吞吞吐吐不說句明白話。我們就是保,也得知道他為什麽廢了呀!”“四爺真呆!”鄔思道仰天大笑,說道:“這還用問麽?”胤祥驚異地盯著鄔思道,略帶譏諷地問道:“你是神仙,未卜先知?”
鄔思道笑道:“神仙是沒有的。太子夤夜而來,明擺著是變起倉猝,口欲言而囁嚅,顯見是難言之隱。廢黜大事,不是謀逆就是宮掖陰私。在這個地方,他要謀逆不能不和十三爺商議,這一條除了,必定是宮掖醜聞!”胤禛托著下巴,思索著鄔思道的話,半晌,搖頭道:“也不一定,後宮的事不至於動搖國本。鄭春華不過小小一個貴人,怎麽會因她割舍了太子?沒聽人家說:臭漢髒唐埋汰宋亂汙元,明邋遢清——”“清鼻涕”三個字到口邊,覺得甚不雅聽,便打住了。鄔思道冷笑道:“這不過是個藥線兒,積了多少柴,潑了多少油,就等這個火種兒——當然不會為一個無名嬪妃黜廢他——東窗事發就在今夕!”
年羹堯坐在門口,眉棱骨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他一向覺得鄔思道言過其實,隻礙著胤禛寵信,不好掃主人的興,聽他又在危言聳聽,在旁說道:“這麽驚心的事,先生倒像是很高興?須知太子是四爺靠山,太子出事,不是四爺之福啊!”“年亮工,沒有讀過《易經》?”鄔思道清臒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如若是座冰山,那就不如沒有。為什麽不敢進一步境界去想這件事?不過,眼下不是清談的時候,要預備著應付大變!”
“這一場逆波橫襲而來,令人可懼。”胤禛撫膺歎道,“覆巢之下無完卵啊!”
鄔思道嘿然良久,身子一仰說道:“我們得天獨厚,先知道了消息。四爺,我以為目下最要緊的,要燒掉太子從前給四爺的書劄;年亮工在外帶兵,要避嫌,今晚就得搬出獅子園進城去住;這裏駐軍原是古北口的兵,十三爺帶過,從現在起要謝絕接見所有軍官。同時與所有阿哥不再私相往來。這樣,就和所有軍國大事撕擄清白了,就小有不安,決不至於傷筋動骨的。靜觀待變,坐收漁翁之利,不須有什麽懼怕,天加橫逆於君子,實加福於君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我料今晚還會有消息的——”話音剛落,高福兒一頭一臉的雪闖進來,嗬著寒氣稟道:“二位爺,德楞泰軍門來傳密旨!”
屋裏幾個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麵麵相覷,用目光交換著神色。鄔思道一笑說道:“來得好快!——亮工,老戴,咱們回避吧!”年羹堯和戴鐸緊張得臉色有點發白,呆滯地點點頭,三個人便踅進了套間。說話間,便見兩行黃西瓜燈,一色寫著“煙波致爽”四個字,導引著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德楞泰迤邐近來。德楞泰邁著稍稍有點羅圈的腿,踏著積雪進來,腳下馬刺踩得地板嘰叮作響,進了梵清閣,脫下油衣南麵立定,隻看了胤禛胤祥一眼說道:“皇四阿哥胤禛、皇十三阿哥胤祥聽旨!”
“臣!”兩個人都跪了下去,叩頭說道,“恭聆聖訓!”
德楞泰卻沒有奉敕,他是蒙古摔跤場上的“第一英雄”,漢語卻極有限,結結巴巴背誦著康熙的口諭:“自即日起,停用‘體元主人’印璽。停用太子印璽。著皇長子胤禔總領行宮宿衛,皇三子總領熱河駐軍行營布防事宜。非奉朕親筆手諭,無論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發文調兵。所有從駕侍衛、親兵、善撲營兵士及駐地兵馬,一體由皇長子胤禔、皇三子胤祉會同皇四子胤禛及上書房大臣馬齊合議請旨節製。皇太子胤礽患疾暫行療養,內外臣工暫停覲見請安。欽此!”
“謝恩——領旨!”
“還有旨意。”德楞泰又道,“著即加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為親王,仍以原號領銜。並命所有阿哥即刻至戒得居候旨。欽此!”
“萬歲!臣,謝恩!”胤禛似乎有點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叩下頭去,胤祥便也跟著叩頭。
胤祥因在古北口練兵,與這位蒙古勇士早年相識,極相與得來,因見德楞泰說完就要走,騰地跳起身來,笑嘻嘻道:“老德,你這草原上的摔跤老狗熊,今兒跟我搭官腔麽?這早晚回去,除了挺屍有什麽事?來來!四哥,把你陳年老酒給弄一壇,我和德哥撞三百杯祛寒!”
“十三爺,我酒,不渴,不喝,還要去冷香亭辦差。”德楞泰曆來纏不過胤祥,憨然一笑,說道:“我道知,你們想問太子,事。剛才去三爺府,我沒說。我不道知。”他老實到這份上,胤禛不禁一笑,一邊命戴鐸取酒,說道:“沒說知不知道是兩回事,必有一假。酒不喝沒什麽,你帶兩壇子去。”德楞泰紅了臉,說道:“四爺,我真的不道知。”
“小飲三杯,你辦你的差去。”胤祥見戴鐸的酒取到,潑了茶碗斟了,嘻嘻笑道:“四哥晉了親王,這是老大老大的麵子,不渴也渴,不喝也喝!我不管你‘道知’不‘道知’,不賞這麵子,我可要發‘氣脾’了!”說罷哈哈大笑,和德楞泰連碰三碗,咕咕飲了,又問:“冷香亭沒有住阿哥,你辦的哪門子差使?別騙我老十三了!”
德楞泰略一怔,隻一笑,說道:“你別問了,我不道——知道。賀了四爺,我該去了!”說罷略一拱手,便忙忙帶人去了。
此時鄔思道三人早已出來,立在階下看著欽差遠去,胤祥方斂了笑容,說道:“四哥,天冷,穿厚點,咱們坐暖轎去戒得居。”鄔思道沉吟著問道:“冷香亭住的什麽人?”
“我不知道。”胤祥說道。
“我知道。”胤禛陰鬱地說道,“鄭貴人,鄭春華。鄔先生有先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