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忠傅恒染恙歸京 能和珅八麵玲瓏

“侍堯,你來得極是時候。”李侍堯遞牌子進軍機處,阿桂剛剛接見一批官員端茶送客,二人相交多年,見麵沒有寒暄,頭一句話便道:“這裏有幾份奏折夾片,我已經叫他們揀出來,都是白蓮教徒異動情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見你,除了任上的事,這些事見了你也是要問的,你心裏要有個數。”

李侍堯接過一疊子厚厚的奏議夾片折頁,輕輕放在炕桌上,他畢竟不肯失禮,就地打個千兒請安,說道:“中堂吉祥!”覷著看阿桂時,氣色還是十分好,隻是看去老相了許多,原來方正英毅的麵孔比先拉長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眼瞼已經鬆弛,胡須也帶了雜色,一雙三角眼深邃得黑不見底,隻在顧盼時精光一射懾人心目,掛了霜一樣的濃眉也是灰色,壓得低低的,布滿了魚鱗紋的眼圈也有點發黯——這是中年人勞倦過度百試不爽的證據。李侍堯慨然笑道:“幾乎天天有書信公事,卻是遠隔萬裏雲山——上次進京中堂去了青海,我們有七年沒見麵了,中堂的背都有點駝,看去也老了,隻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還是盛壯,那麽精悍外露。”阿桂莞爾一笑:“前頭折子已經拜讀了。圈禁洪仁輝,收監黎光華,粵海關監督李永標剝官袍頂戴,當堂四十脊杖流配三千裏。一刀劈下劉亞匾血流滿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栗變色,有個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堯笑道:“桂中堂露出當年本色了。這番話活似茶館裏鼓兒詞兒說《劉統勳私訪濟寧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見的人們,提起筆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來得早,四處遭災,四十多個府要賑濟,冬糧、春小麥種糧,還有冬衣、口外軍隊被服更換——他們等我的批條去戶部辦理。忙過我們再談。”說著便伏案疾書。

李侍堯點頭稱是,偏身上炕,依在窗邊看那些夾片。這些夾片都是外省督撫道府隨奏事折子附寄到軍機處的,有的和奏章直接關聯,有的隻是另外附加說明地方情勢,以便軍機大臣閱讀時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幾十件,長的上萬字,短的隻有幾十字,沒頭沒腦甚是雜亂。李侍堯卻甚有條理,先把夾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卻是川楚陝甘豫五省的占了約八成,其餘直隸、山東、福建占一成多,其餘都是零星事件。這麽著,大體心中已經有數。接著又挑出省送文案,再從題目中挑出要緊的。夾片講究要言不繁,因此寫得長的必定緊要,或者是軍機處批轉命其詳述的,再挑出來。約一袋煙工夫,夾片已經分出急旨、緩旨和約旨三類,他信手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撫徐績的夾片文字:

據查鹿邑縣有混元邪教。混元與收元、無為及白蓮教等,均屬同教異名。據榮柱審訊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連鹿邑之安徽亳縣民人丁洪奇、張菊業經拿獲,其餘夥黨仍彼此關會踩緝。並據裴宗錫報,訪獲丁洪奇、張菊二犯,搜出抄經一本,現附呈閱。至抄經內有“換乾坤,換世界,(反亂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樣,與山東王倫等編造惑眾之語相同,非尋常邪教可比……

他放過這一折,山東王倫邪教與甘肅蘇四十三、王伏林聚眾謀叛,和台灣的林爽文其中都有聲氣呼應勾扯絲連,統稱“天理教”,其實仍舊不出白蓮教範圍。但自己從未涉及辦理這類案子,逆教教義、怎樣呼應聯絡、教中人從教規矩,一概滿腦子糨糊兒,因翻山東的折頁,卻沒有此類文卷,隻有一張附在裏邊的九宮八卦圖,一邊寫著“三十六將臨凡世”,一邊寫著“二十八宿臨凡世”,下空“末劫年,刀兵現”字樣被水浸了,字跡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張戶盛海等結拜盟誓單,寫著“照抄《劉梅占紅布》”字樣,上邊寫著:

自古忠義兼全,未有過於關聖帝君者也。溯其桃園結義以來,兄弟不啻同胞,患難相顧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棄。我等仰尊帝忠義,竊芳名聚會。天地神明五穀地主韓朋,日月星光財帛星君韓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鄭田,觀音佛母五雷神將李昌國四大將軍,上天神丹二劍神將玄天上帝福德龍神關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張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後,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褻句,不敢以大壓小,不敢謀騙兄弟財產、**義嫂,不敢臨身退縮……

接著是天神共降富貴綿綿諸類話頭,下邊是幾副對聯:

身背寶劍遊我門

手執木棍打江山

英雄豪傑定乾坤

萬裏江山共一輪

爭天奪國一枝洸

泄露軍機劍下忘(亡)

飄飄搖搖影無蹤

萬物靜觀日已紅

還有什麽“一拜盟心王寶明,二拜誓願招過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膽盡忠義,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後日稱帝名封天”。

他這邊坐著看得專注,阿桂已分撥兒接見幾批大員,又叫了兵部武庫司堂官,說及河南山東淮北早霜天寒,窮民無衣難以度冬,張家口大營軍隊被服換下來,不必就地發賣,調運內地交戶部賑災使用。武庫司叫苦,說當兵的換下的衣服隻可造紙泡漿用,賣了給軍隊打牙祭,是曆年規矩,調出來軍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愛兵?”阿桂皺眉說道:“張家口都統說舊衣被都就地散給貧民了,喀布爾的兵衣說繳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將軍出身,不知道這些小伎倆麽?統統戶部收了——由各地駐營管帶將領直接和戶部辦理,不經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釘子,端茶哈腰諾諾連聲退下,阿桂一轉眼見李侍堯看夾片看得聚精會神,笑道:“歇歇兒吧。你才上手,許多事不知首尾。回頭叫刑部讞獄司堂官給你譬說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堯含糊答應兩聲,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說話,放下夾片折頁子,笑道:“接見完了?我看進去了,隻聽人聲嗡嗡,話語諄諄。說些什麽,究竟沒有聽見一句。聽你的話,這次調我回京,有意讓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麽差使現在沒定。聖意尚在猶豫不決……”阿桂仿佛不勝怠倦,緩緩晃動著身子,閉目養神,伸出手指掐著鼻梁側睛明穴又揉又按,透著長氣一邊調息一邊說:“刑部沒有漢尚書,滿尚書英阿其實是個泡衙門的,整日在印結局,跑光祿寺、大理寺,除了秋審決獄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鍋裏撈錢——偏他是三爺府裏顒珅貝勒的奶哥子!貼身貼心的包衣家生子兒。弘時三爺人雖不地道,畢竟是皇上親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兒寡母的,沒有大錯兒,皇上不忍叫寡嫂傷心,再不肯折損他的體麵的。隻可再配一個能幹的漢員把衙務料理起來……”這其實都是外間難以知曉的要緊話,李侍堯聽得極專注,點頭喟然歎道:“弘時當年幾次下手圖謀皇上。皇上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旗人裏頭,真能做事的也實在是鳳毛麟角。我幾次建議整頓旗務,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沒法整頓了麽?”

“沒法整頓了……”阿桂悠長歎息一聲,臉上似喜似悲,帶著毋庸置疑的無可奈何,說道:“聖祖爺天縱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爺那是何等的剛決果毅!幾次痛下決斷整頓,結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過頭來更加敗壞!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糧,誰肯用力讀書習武?當官容易升官容易,賞重罰輕已經成了規矩,誰肯真正為國家出實力做事?……像一塊爛透了的肉,臭魚爛蝦,能整頓變成鮮肉?不但旗務,就是吏治,你做兩廣總督在外,比我清爽,還能不能整頓?唉……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驚心。隻合住眼睡覺,醒來做事,能著些盡力盡心維持罷了……”說著,眼角竟浸出淚花來。

他如此憂慮國是,李侍堯又慚愧又感動,忙勸慰道:“《紅樓夢》裏說‘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盛極難繼,曆代皆有的事。旗人敗壞腐爛,充其量也就百餘萬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為。把住這一頭,不致出大亂子的。”“你說的我也想過,吏治上確乎不敢鬆懈。”阿桂已恢複了平靜,自失地一笑說道:“我說的是隱憂,根子上敗壞了。《紅樓夢》裏還有一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麵兒上瞧還在熏灼鼎盛之時,正因事尚可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親宵旰不懈,你看,尹繼善已經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認出我來。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兒都蹣跚晃**,這次病在緬甸,看來也難……就是我,當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斤硬弓,五十斤石鎖玩得滴溜兒轉,是如今這模樣麽?眼見又輪到你了……”

“六爺的病到底怎樣了?”李侍堯問道。他起始發跡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雲,其中傅恒奧援也不無著力,他的身體李侍堯自然關切逾常,身子一傾問道:“一路聽官場風言風語。有說隻是瘧疾,也有說瘟瘴的,說路過湖廣,勒敏專請葉天士看過,說無礙的、說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極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興,就為怕見六爺病重……”他低垂下了頭,歎了口氣。

阿桂眯著眼端坐不語,似乎在斟酌如何對答。許久,他歎息一聲道。“無論德、才、資、望,事上待下公忠仁義,大節純粹小節謹慎,本朝人物是沒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賢,比起來也是難有其匹!人,太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這其實是把話說透了,傅恒病在不測!李侍堯心中一陣慌亂。他驀地覺得一陣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來都在信托和依賴此人,一旦抽去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喃喃說道:“連葉天士也束手了?這……這……”阿桂其實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機樞養成的深沉城府,講究“萬事不激動”,見李侍堯一副失神模樣,安慰道:“你、我、還有過去了的繼善,就連紀昀在內,都是半生闖**,一直仰仗著六爺,萬歲爺更和他有骨肉之親托著君臣之義,他實在是我們乾隆朝的柱國頂梁之臣。不但你心裏不好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他患的是瘴疫,葉天士開的藥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萬歲爺和傅恒家人都勸阻不許用……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體氣原本壯實,回京慢慢調養,也許有些轉機……”他那樣老成幹練的人,說著話已是淚光瑩瑩。李侍堯還待說話時,門上太監進來稟道:“養心殿卜公公來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堯忙都下炕來,已見卜義掀簾進來。

“皇上有旨。”卜義十分習慣地進屋站定,對兩個鵠立待命的大臣說道:“傅恒已經到京,皇上即刻發駕至傅府視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堯亦可前往探視傅恒。欽此!”

“喳!”二人齊聲答道:“奴才們遵旨!”

見二人還要跪,卜義忙笑挽住阿桂,說道,“主子吩咐過免禮的,請爺們這就過去。”又對李侍堯笑道:“這多年沒見李爺,還該給您老請安的……”說著喳手窩腳便要打千兒。李侍堯卻和他十分熟稔,一手拉起,笑道:“你這條老閹狗,還不知是想我呢還是想我的小東道!——瞧你這身行頭,如今是養心殿的老大了吧?”卜義卻似乎有點怕阿桂,不敢放肆說笑,怯怯地閃眼瞟阿桂一眼,說道:“如今仍是王八恥的頭兒,不過他在圓明園那塊,我在內城裏侍候。大人雖是玩笑,小的可當不起呢!”阿桂已經更衣齊整,淡淡說了句:“你回去繳旨吧。”便和李侍堯聯袂出來。到西華門口,阿桂才問道:“你騎馬來的吧?”

“是。”李侍堯突然覺得阿桂與幾年前已大不相同,體態舉止笑貌音容都變了,透著一股冷峻,令人難以親近,因見問,忙道:“不過騎馬去探視六爺太顯擺,也不合體例,我還是叫他們備轎吧。”阿桂笑道:“家裏人未必想著給你預備轎子。何必那麽生分,就坐我的轎吧。省事省時辰。”說著上轎。李侍堯猶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邊擠著在阿桂對麵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轎的了,你這麽大官還坐這個!什麽事呀,一到北京就變了!”說著,覺得一動,像滑動似的轎身已經徐行,連轎外輿夫的腳步聲都聽不見,李侍堯想說什麽,看看阿桂臉色,沒言語。

傅恒府在城東老齊化門一帶,離著鮮花深處胡同不遠,其實從東華門出來要近許多路。但東華門是當年崇禎皇帝亡國出逃的門,不吉祥,滿洲人初入關,不在乎這一套,康熙年還盡有在東華門遞牌子的,雍正以後相沿成習都從西華門出入。東華門大早開門,宮中采辦的活豬活羊鮮菜柴炭從這裏進宮——已經成了規矩。但這一來,轎子就繞了遠,幾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見阿桂一語不發,默默望著轎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紛紛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麽也沒想,李侍堯耐了許久,問道:“佳木公,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阿桂眼瞼微微一抖,從沉思中憬悟過來,“傅恒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這樣,這個仗打不下去了,該是見好就收的時候了……”

“皇上,皇上怎麽想?我在廣東接見過六爺軍裏去采辦藥品的人。仗打得太艱難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樹林子,滿林都是青蛇瘴癘,蚊子蠓蟲兒蠍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畢竟和緬兵打仗倒是傷亡不多……但這事關乎國體,又隻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罷手言和。”

“噢,你說得對。但緬甸不同於蒙古,也不同於新疆,緬甸即使打下來,也還是和朝鮮、安南、日本、琉球一樣,是外藩屬國,難以法統歸一。現在緬王已經修表,認罪請和,是講和時機,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滅此朝食,再增兵派將。如果不能速戰速勝,這鍋夾生飯就難吃了……”

“你和六爺通信,他的意思怎麽樣呢?”

“六爺是統兵主將,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還在兩可之間。有些小人不懂政治軍事,隻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攛掇挑唆著添兵增將打下去……六爺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還要違心主戰……”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氣,仿佛心中有吐不盡的憂悶憂愁,徐徐說道:“所以……難呐!”

這一來,李傳堯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曆任封疆,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錢糧刑名,屬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麽叫“國家大事”,什麽叫“軍政要務”,剛剛到“天上宮闕”,已經覺得“高處不勝寒”了……心下思量著,試探地說道:“皇上聖明,高瞻遠矚。據我所知,軍機處沒有小人。至於三院六部、屑小太監,能左右聖躬視聽的也沒有,佳木公不必這麽憂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隨轎身微起微落,皺著眉頭悠悠說道:“國家有製度,大臣有體。和太監這類人來往,要有分寸,要循禮不悖。”

李侍堯騰地一陣臉紅。

“你若在外任偶爾來京,我這話可以不說。”阿桂沉靜地說道:“宦官是變了性兒的人妖。我說循禮不悖,就是要用‘禮’鎮壓他的性兒。亡漢亡唐亡明,就是趙匡胤‘燭影斧聲’,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太監幫忙,成麽?——這是殷鑒!太監性陰,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覺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沒上沒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這在軍機處是大忌……”

他沒說完,李侍堯已明白是自己錯了。他是個十分聰穎機警的人,立刻舉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諸侯,可以隨意調侃左右,這裏居九鼎之側,視聽言動隻有一個尺子:禮,想到昨晚和和珅鬥氣,頓時也覺大為不妥。他立刻覺得不安了,搓著手沉吟良久,紅著臉說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腳蹤兒了,我在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驕佚的心,佳木公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亂了……”因一長一短將進崇文門的事說了。

“你小看了這個和珅。和他相處,其實和太監相處是一個道理。”阿桂喟然說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兩年,隻覺得勤謹媚巧,是小意兒,有時又落落大方,辦事處人都好,而今越來越瞧不透了。參劾他,他沒有錯處,而且官也太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宮裏就是王爺府,到處都有他的影兒,人人都在說他的好話,戶部、內務府說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鑾儀衛,又晉了侍衛,竟是個鹽鱉戶[1]

,哪裏也管不到!我們見皇上,一是遞牌子,二是傳叫,他是一抬腳就能進養心殿、進澹寧居……我和紀昀議論過他,紀昀說他是皇上——”他突然覺得頗難措詞,紀昀的原話是“皇上褲襠裏的虱子”,但這話無法引用,話到口邊變成“皇上身上的禦虱,沒法捉”。李侍堯聽得一笑即斂,阿桂卻道:“是和親王叫我舉薦選的侍衛,又晉升觀察道,他那麽好人緣兒,差使又沒什麽失漏,想拿掉他也難呢!你和他慪氣,大約也是聽了這些話,江蘇巡撫陸公舉是你的知交,他過崇文門稅關納不起稅,隻身進京,你借皇上這道密諭替公舉出這口氣,可是的?”

李侍堯眼中波光閃爍,點頭道:“公舉,那是多清廉剛直的人呐!硬要一萬兩!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著我的手隻是歎息,說‘當清官難,見皇上一麵還要繳一萬兩稅銀,這世事變局,沒法弄了’……”“一項議罪銀子,一項官員入京關稅,都是和珅建議。”阿桂自嘲地一笑,“貪官犯罪繳了銀子免議,清官進京繳不起稅——真有意思!我去問皇上是誰的建議條陳,皇上說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說這兩條有弊病,要取締,卻又沒有取締的明旨,總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難防——”他還要往下說,轎一頓,已經輕輕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堯已聽得心旌動搖,有點暈轎的模樣,蒼白著麵孔道:“現在還不知道聖意如何。若還沒有定,請佳木公美言,還放我出去當總督。”

“這要看情勢。”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轎,說道:“你留軍機處是我的建議,皇上沒有旨意,說到京看情形再說,現在什麽話也不能說。”說罷二人下轎。

李侍堯下車看表,剛剛過了辰時正牌。三年未到此地,傅府與原來變化不大。隻是原先三楹的抱廈門依著公府規模改為五楹過廳樓門。此刻時已隆冬,萬木蕭森間紅瘦綠稀,一改李侍堯心目中萬木蔥蘢形景兒,滿女牆密不透風的長青藤葉子已變成墨綠色,間或盤結的蒿藤虯根蜿蜒仍舊蒼勁有力,但葉片已經凋零,或隱或顯藏在金銀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蚯筋。牆內遠近分層的石榴、槐楊榆柳樹已經幾乎完全落葉,密密的枝椏像一帶微紫色的靄霧綿延到遠處,不時有成群的麻雀、烏鴉、老鸛之類的鳥翩起翩落覓食。偌大一個公爵府,雖是籠在暝暗秋空之下,叢樹密林連綿夾著蒼竹老檜雪鬆黑柏,仍顯得蔚蔚蘊茵氣象崢嶸。若在平日,傅恒府前此刻熱鬧還了得?牆對麵沿海子一線長堤到處是車轎,輿夫轎夫長隨伴當成群結夥在涼亭等候進府謁見的主人,大門前迎來送往的官員盡都衣紫腰玉翎頂輝煌揖讓出入;東側小門是來府拜見夫人的內眷,也是嚦嚦鶯鶯笑語寒暄之聲不絕。但此刻因皇帝要駕幸此地,一切閑雜人早已摒退,掃得一根草節一片樹葉皆無,顯得格外空曠開闊,內務府前來淨街侍駕的太監有三十多人,還有傅府家人長隨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門前石獅子旁待命,見他們二人遠遠在海子涼亭邊下轎,早有一個家人飛也似跑來,兩個人也不挪步兒,立定了等他傳話。待近前來看時,都認得,是傅府的二管家相敬閣。

“桂中堂、李爺到了!”胡敬閣臨近放慢了步子,又趨跑幾步打下千兒道:“萬歲爺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和親王爺已經來了,還有兆惠軍門、海蘭察軍門,都在東書房候著,請二位爺過去奉茶。”

阿桂點點頭,向李侍堯一會意,一前一後隨胡敬閣進府,隻見府門、甬道、角門、府內各個偏院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親兵關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視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軍法治府,家人們也都各按方位束帶冠頂站得筆直,一路竟是鴉沒雀靜,一聲咳痰不聞,隻聽腳下靴聲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靜。二人沿正門甬道直北而進,過公府正廳時,阿桂留意了一下,這座正廳上懸著乾隆禦筆匾額“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從不開啟的,現在各個隔扇門都洞敞著,是十幾個蘇拉太監守門——從東側過去再向北,再向東踅過一帶花籬,進月洞門,便聽東書房人聲,卻是和親王弘晝的聲氣:

“我料著是阿桂來了,去瞧瞧!”

接著門簾一響,一個人哈腰閃身出來,二人都是一怔,原來竟又是和珅!正應了阿桂方才說的“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堯也不禁一怔。和珅卻似什麽事也不曾發生過,隻衝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讓,說道:“李製台也來了——請,王爺在裏頭呢!”阿桂麵無表情,“嗯”了一聲便和李侍堯前後進房。李侍堯看時,果然兆惠海蘭察都在,兆惠比幾年前胖了些,臉頰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長的刀疤,雙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肅而坐,海蘭察卻不見老,仍是墩個子,黑胖圓臉,嘬嘴吮唇的不安生,還衝二人背轉一個鬼臉。中間炕上坐著五十多歲的弘晝,卻是滿臉煙容,兩頰和眼眶都鬆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裏,還穿著鑲貂皮醬色巴圖魯背心,套著的蟒袍裏邊似乎揣著暖爐,瘦弱的身軀依在窗邊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點可笑——這就是乾隆惟一的親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爺”弘晝了。阿桂見他隻二揖一躬,李侍堯因久不見麵,便要屈身行大禮。

“罷了罷,你這秀才兵痞!”弘晝手裏兩個鐵胡桃轉得刷刷響,笑道,“大將軍八麵威風,和珅那麽玩得轉的人,都叫你給弄懵了——”他偏轉臉笑看眾人,“擺火槍隊,扛王命旗進崇文門,你們聽說過沒有?你——”他又麵向李侍堯,“這回進京,又有什麽好物事孝敬我?我要的土帶了沒有?”

李侍堯到底打了個千兒才起身,笑道:“五爺也照照鏡兒,瘦得統成個骷髏了,還要燒泡兒抽!我給爺帶了幾斤上好的銀耳,還有西洋參補補身子。爺要的法蘭西香水,白蘭地酒也有一箱子。煙土是東印度公司的,比雲土要好得多,有心違五爺的王命不帶來,想想五爺待我的情分——爺知道,這幹礙禁令的——衙門裏搜繳上來垛在馬廄裏,我還是給爺帶了些來,還有葉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幾大包,爺都用用。能著些戒了最好,可憐見的爺這麽體弱的,奴才也心疼!”

連鴉片帶戒煙膏一塊奉送,李侍堯說得風趣,眾人都笑了。弘晝打著嗬欠笑道:“這麽說真的是體貼你五爺了!掏錢難買老來瘦,人貴適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帶兵在外稱王稱霸,撒野慣了,原先讀的書都當屎拉出去了!”海蘭察笑道:“奴才原說過的,五爺是滿腹經綸錦心繡口,我們這號子一肚子馬絆筋,侍候不來爺的風花雪月。”和珅在旁插口道:“我算服了爺們這些出兵放馬的大軍門了,李爺的火槍隊要走了火兒,這會子和珅的遊魂兒不知在哪浪**呢!”

本來這是極好的和解節扣兒,李侍堯隻消回敬一句玩笑話,一天大小事肚裏嘀咕怨氣也就消解,但李侍堯外麵上爽明豁朗,內裏居傲自矜乃是與生俱來胎裏帶的毛病,隻看了和珅一眼,卻問兆惠:“老兆幾時進京的?如今建牙開府,帶兵還打頭仗?這塊刀疤還是不久才落痂的——你看人家海蘭察,養得紅光滿麵的,你這臉色怎麽瞧都像酒色過度,淘虛了身子的模樣兒。”兆惠本是個嚴肅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堯混熟了,玩笑慣了的,隻在椅上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叫王爺照鏡子,你也照鏡子看!人都說廣裏女人高額頭深眼窩兒黑臉蛋,不好看,怎麽你就不嫌棄,弄得瘦猴兒似的,還耀武揚威回京見主子!”

“我當太湖水師提督,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自然紅光滿麵。你是個登徒子,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幹了。”海蘭察嬉笑道,“人說葉天士不通世務,是個醫癡,也不是的。我聽人說去給五爺看脈,說五爺是‘雙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見側福晉愣著眼看他,忙又磕頭說‘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趕緊戒酒’——五爺,可是有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隻是一來候駕,二來傅恒正病,大家來探視,都笑得不敢揚聲兒。弘晝笑得顫著身子,指著海蘭察道:“這猴崽兒敢拿我開心——你問和珅,他給我府裏采辦東西,三天兩頭見福晉,側福晉他也都識得,問他有這種事沒有?”和珅便覺訕訕的,紅一紅臉笑道:“爺哪是那種人!沒有那種事的。”

“咱們說笑幾句給六爺衝衝晦氣,還要適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裏下人們聽見我們高興,算是怎麽回事呢?”阿桂聽他們談笑風生,早已心裏不喜歡,隻礙著弘晝麵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見機說道,“前頭一路驛站送軍機處的滾單,傅六爺過了高碑店病況見輕。我今兒其實有很多事要請示他。這裏先給五爺稟說稟說,您雖不管軍機處,還是總理王大臣——緬甸戰事不宜再打,趁他們修表謝罪稱臣,稍加申飭允許求和這是難得的機會。”弘晝煙癮犯了,鼻涕涎水的連打嗬欠,和珅三步兩步上炕,侍候他燒了兩個煙泡,這才回過精神,因道:“這事何必跟我說?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賠笑道:“我是擔心傅六爺勸皇上接著打,也擔心萬一六爺不虞,激惱了主子決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請五爺調停。萬歲爺最聽五爺的,您說話準成!”弘晝聽得眼一亮,手指敲著炕桌說道:“成!五爺給你幫忙!”還要往下說時,聽得外頭腳步聲快捷近來,張眼隔玻璃看看,對眾人道:“聖駕來了,卜義叫我們呢——咱們快換衣服。”

說話間卜義已經進來,果然是乾隆禦駕到了,為防驚動傅恒,一切樂隊儀仗不用,已在府門口降輿,吩咐先到諸臣不必接駕,徑到西花廳傅恒臥榻再行見禮。當下眾人一陣匆忙更衣,都換了朝冠補服,弘晝打頭,依次阿桂、李侍堯、兆惠、海蘭察、和珅尾隨在後,從月洞門魚貫而出。踅至正廳前,大太監王八恥已帶著三十六名太監分兩行徐步而入,捧著巾櫛、嗽盂、銀瓶、銀爐、更替衣冠肅穆雍容款款在西廳站定,接著是十幾個嬤嬤、諳達、宮裏有頭臉的侍從女官簇擁著乾隆皇帝近來,弘晝為首打袖提袍,率眾人衣裳窸窣跪了正廳門前階下,伏身叩頭,李侍堯偷眼看,隻見乾隆穿一身駝色緞棉袍,外邊套著石青緞麵小毛羊皮褂,頭上戴一頂青氈緞台冠,腰裏束著條金帶頭線紐帶,青緞涼裏皂靴踩得石板地麵橐橐作響,已是六十歲出頭的人了,發辮看去仍油黑發亮,彎眉下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爍生光,修飾得極精致的胡須似隸書“一”字兩頭微微下捺,因離得不近,看不清臉上的皺紋,隻這體態步履容貌,乍一看怎麽瞧也像個不惑之年的人。思量著:“主子英姿清爽,怎麽調養來的?”聽見腳步聲近來,李侍堯忙低伏了頭,覺得腳步已到頭頂,停住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窩著背盡力屏息著,用頭輕輕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堯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腳,離著李侍堯頭頂隻二尺遠近,問道:“是幾時到京的?”

“奴才李侍堯——恭請主子聖安!”李侍堯一口大氣透出來,身上才鬆泰一點,忙大聲回道:“原來算計路程,臘月十五能到京,心裏戀著想早點覲見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趕到的。”

乾隆點點頭,說道:“朕已經知道。白問問你。待看望過傅恒,下午你遞牌子進來。”李侍堯方連連叩頭稱是,乾隆對眾人道:“弘晝和阿桂起來陪朕先見傅恒。你們幾個進房裏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帶朕去見你父親。”

阿桂二人站起身來,這才看清是傅恒的兒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駕引導。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碩額駙,兵部尚書。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篤,現任金川定邊將軍,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詩能文且是極其好武。年將而立,看去仍碩身玉立,目若朗星麵如冠玉。他趕回京城,一來侍奉父親的病,二來是阿桂要親自帶兵西征,點名要他跟從帶兵參讚軍務。此刻卻都不便見禮說話,隻點頭會意,隨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廳傅恒下處。軍機大臣紀昀是專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階下。

“藥香太重了。”乾隆進院便皺眉說道。看著跪在廊下的幾個太醫,又道:“藥香也是藥,和主藥混起來,就沒有時辰火候了。而且還雜著檀香。”他顧盼著,一眼看見傅恒夫人棠兒跪在門內,料是檀香是她燃來敬佛禮拜用的,便不再說這件事,跨步進門,噓一口氣說道:“棠兒,別跪著了。你看看你,熬得這樣憔悴了……這裏侍奉的事有兒子們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麽安心療治?去吧——書屋裏歇著,朕看過傅恒接見你。”

棠兒伏身聽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動,已是熱淚湧眶而出,身子顫抖著抽泣,已經花白了的頭發絲絲抖動,隻泣聲說道:“奴婢遵……旨……”乾隆這才進了裏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帳帷便長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雙眸炯炯,隻是虛弱得沒有一點氣力,見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尋乾隆,緊緊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會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著,許久,大滴大滴的淚水斷線珠子似的從頰邊湧淌滾落出來,喃喃說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沒用,連禮也不能給主子行,說話提不出氣兒來……唉……沒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裏一陣酸熱,一拱一動,已是眼中滿含淚水。他用無限疼憐的目光凝望著奄奄一息的傅恒,這是個英雄一世的滿洲漢子,因是富察皇後的親弟弟,自幼就選了乾清門侍衛,朝夕跟從自己,弱冠之年選散秩大臣出外辦差巡閱太湖水師治軍整頓,剿滅江西山盜,進襲山西黑查山,一舉生擒白蓮教飄高,以招撫大將軍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羅奔自縛請罪俯首稱臣,主持軍機處二十三年,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裏事繁任巨,都有這個傅恒一力料應,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人人心目中無事不能的英傑,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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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鱉戶:即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