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說謠傳宮闈驚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語

但烏雅氏已經覺得乾隆認真起來,反而搜尋不出話來了,囁嚅了一下抿嘴兒笑道:“老婆子嚼舌頭黃達達黑達達的有什麽正經話?這不是福康安又進公爵又出欽差,傅家一門照樣兒熏灼,那些話都沒個準頭的……”她轉著眼珠想著,又道:“對了,還有傳言說外頭邪教鬧得邪乎,東直門外頭左家莊北,說有個赤腳大仙附體的,四杆鳥銃一齊往身上打,鐵砂子兒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傷他!舍藥給人不要錢,說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觀出來的徒弟來濟世。九門提督衙門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隻胳膊,就地變了一團黑煙就沒影兒了!地下隻落了一段子蓮藕……信民們敬什麽似的把蓮送到大覺寺供起來,人山人海地擠去看稀罕兒……”乾隆聽她說得煞有介事,吞的一聲笑了,說道:“朕聽過這謠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現就押在順天府。他要真是赤腳大仙,那還不逃遁了?你去大覺寺來著?”“沒有。二十四王爺不許我去……”烏雅氏歎了口氣,說道:“前頭捉了的那個飄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爺監刑處死,說是這人雲裏來霧裏去,是個半仙之體,刑場上還預備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沒有派上用場,一盆子女人尿潑得飄高直噎氣兒,從腳碎割到頭沒一點怪事兒。信教的人傳謠言說飄高在刑場披了大紅袍駕雲走了,二十四爺說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教都是邪教,我家裏沒人信這些個。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說後園那棵老桃樹死了半邊,‘家有死樹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劍還可以壓邪。二十四王爺還攆了他,叫他回去‘讀孔子的書’呢!”

“五阿哥——顒琪?”

“是啊,咱們當今可不就這一個五阿哥?”烏雅氏笑道,“我還對二十四爺說來著,雖說五阿哥是孫子輩,五阿哥跟你一樣封著親王。萬歲爺膝下六個阿哥爺,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樹值得那麽搶白人家,也忒不給人存體麵了的。二十四爺說我是女人見識,又是君子受人以德什麽的大道理搡了我一頓。”

六個阿哥,五阿哥前頭序排的都沒有長成,其實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聽出了題外的意思,說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選有德有量有能的兒子來繼大統,二十四叔訓得他好!”烏雅氏本來順口而出,此時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說過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訓誡五阿哥,可不是我來告的狀麽?五阿哥是個安分人,身上病多,信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著巴結或得罪顒琪。有些日子風傳著這個阿哥那個阿哥要立太子,沒有人說過顒琪什麽事兒……”她心裏慌亂,急著要給顒琪撕擄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陳氏見她越說越走嘴,忙起身給他們二人換茶,口裏說道:“天兒涼,這茶一時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嬸今晚住西廂,我叫他們在爐子上加個茶吊子,屋裏暖和也不得燥氣……”

“陳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臉上含笑,不緊不慢說道,“朕想問問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晉,你都聽誰說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別怕……朕早聽別人說過的,隻想印證一下。今晚隻有陳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說了就了了,絕不幹連你們,好麽?”

他“二十四福晉”一叫出口,就帶出了“詔問”的意味,所有親情私意兒都隻掩起。烏雅氏嚇得傻傻的,陳氏也蒼白了臉,都有點無所措手足,盤膝坐著欠莊重,起來見禮又太鄭重,都不知該怎麽辦,乾隆笑道:“還是家常話嘛,內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內,事關國本,自然要問一問的,你們這麽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聽我宮裏太監們閑磕牙說的……”烏雅氏終於開口了,聲音怯怯的,一邊說一邊偷看乾隆臉色,“說五爺和十二爺身子都不好,八爺十一爺是‘秀才王爺’,不大料理俗務,又都沒出過花兒……說萬歲爺選的十七爺,已經金冊注名……”

她說著,瞟一眼滿屋裏宮女太監,手帕子捂著口咳嗽,乾隆已是覺得了,橫著眼一揮手命道:“你們都退出去!”眾人像被驟風襲來的一排小樹樣“呼”地彎下腰,吊著心躡腳兒退了出去。烏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著字句說道:“十五爺和十七爺都是魏貴主兒生的,又都出過花兒,不過有個分別,十七爺瞧著器宇大量些,十五爺像是個務實事兒的王爺,十七爺年紀又是最輕……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兒賽過壯年人,精神健旺跟小夥子似的,能活一百多歲不止……”她還要搜句子覓好話往裏頭添加吉利,乾隆已經笑了,手指點點烏雅氏對陳氏道:“你聽聽二十四嬸,一百多歲還‘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還久,自然要選個年輕的來承繼統緒就是了。”烏雅氏經他這一調侃,輕鬆了一點,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說就明白了……說有人還看見了皇上擬的傳位詔書,是鎮紙壓了半截,最後一筆那一豎寫得長,露了出來,可不是個‘璘’字兒?”說完,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

“唔,是這樣……”乾隆目光炯炯望著悠悠跳動的燭火,良久又問道,“你自然要查問,是誰傳的話了?”烏雅氏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個沒心眼的,當時心慌得很,叫了執事的拿了傳話太監就打,逼問他是誰傳言的——二十四爺,啊不,允祕後來還責怪我,說‘宮裏的家務你能弄清?你要招禍……’可我已經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誰?”

乾隆盯著烏雅氏問道。陳氏也睜大了眼睛。

“是……是個叫趙學檜的太監,在養心殿侍候差使的……”

乾隆蹙起了眉頭,但養心殿裏輪班當值的太監有一百多個,平時根本無暇留意他們名字,一時哪裏想得起這個人?沉思有頃,乾隆已拿定了主意,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軟,且又事情幹連己身,頓時都唬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王廉似乎也覺出這裏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躡著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裏嚼著,問道:“養心殿有沒有個叫趙學檜的?”

“回皇上,有。是禦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待駕沒有?”

“他來了。”

“叫他進來!”

“喳!”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今晚的事,誰敢泄出一個字,送劉墉那裏零割了他!哼!”他聲不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雞皮寒栗,汗毛都倒豎起來。王廉也嚇得身子一挫,軟著腿出去了。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宮裏,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麽?”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微一笑,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呐……這麽怕的麽?……你們到西廂去吧,別管這邊的事了。”陳氏顫著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我真嚇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回避罷……”乾隆笑著還要撫慰,聽見窗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趙學檜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瘮人,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著腿一步一軟踅到乾隆麵前,撲通一聲軟在地上,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著寫好的花名冊遞給乾隆,身子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乾隆隻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著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檜,你知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麽罪……”

“你有罪!但隻說實話,朕恕你。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隻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裏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上趙學檜一眼,喑著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裏頭都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隻問裏頭。你聽誰說的?”

“……”

“嗯?”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之路!”見趙學檜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撲”的四腳著地癱下來,語氣渙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來……不過,奴才賣弄著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卜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學檜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義!”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這可真是好奴才——傳他來!”

卜義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絆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癡一下子撲倒在地,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但聽了乾隆問話,他倒似膽壯了些,兩手一撐望著乾隆,說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恥栽贓陷害!這事是去年十月出來的,傳言出來說主子立十七爺太子。我說能看見詔書的隻有王八恥,別人也沒這個膽——後來主子追究,他跟幾個人放風兒往奴才頭上栽!奴才那時候跑大內和圓明園監工差使,不能進東暖閣,內務府有檔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恥當麵對質!”說罷連連叩頭:“奴才隨主子南巡傳錯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饒了不死,依舊進內當差。怎麽敢做這樣的事?主子隻管查,奴才願意查明了落個清白!”

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扯出什麽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麽辦?這煌煌天下中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汙納垢,老百姓瞧著是怎麽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著眉頭,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著,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得振振有詞,就在朕跟前當差侍候,為什麽不奏朕?”

“主子……”卜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麽紅,奴才敢說麽?……這紫禁城裏頭幾千人,瞞著主子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麽個小小搖尾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養活,怎麽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湧,麵前地上已是濕了一大片。

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亶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幹宮人謀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陡起警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麽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鹹福宮不知驚了什麽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翳草亂榛搖拽相撞,發出幽穀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收了怯色,卻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這才對伏在地上的卜義一歎,說道:“你真的是流年不利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裏窮,老母怕有八十多歲了吧?指望你養活……傳錯了旨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王八恥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朕也信得及……”

他說著,卜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動著抑著哭聲,憋得脖項上的筋脹得老高,磕著頭泣不成聲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人這麽著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裏苦,也想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麽待奴才,奴才就是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隻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娘……”乾隆聽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麽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你?朕若想保你,誰能害你?”

“先頭娘娘太賢德了,她不該薨得那麽早!”卜義叩頭說道,仿佛不知該怎樣辭氣達意,頓了一下又道:“先頭娘娘太賢德了。”

乾隆聽就是這麽兩句,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如此!這話要你來告訴朕?她本來的諡號就叫‘孝賢’!你——”他突然悟出了卜義話裏套話,語氣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說當今皇後不賢?”

“……”

“咹?!”

“……”

乾隆“咣”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卜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著,麵上五官都猙獰可怖,陰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卜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回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抬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八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王八恥現在就在鍾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伏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八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麽排到頭號太監呢?又是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八恥有什麽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八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卜義說的“伏侍”,連著又想到宮裏太監宮女互結“菜戶”,夤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隻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敢誣蔑皇後,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卜信、王禮、卜廉,圓明園那邊羅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宮女——都比我還清楚底細!”卜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回避乾隆凶惡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憑著主子殺!您今個上午在禦花園見著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後娘娘宮裏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持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薨了!這事兒萬歲爺查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他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上不住個兒死命地碰,“……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啊……”

乾隆“呼騰”軟坐回椅中,一陣暈眩接著便是焦心的耳鳴。他想再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茶水灑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經涼透了,從來不喝涼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涼的茶水鎮住了心,才清醒過來:天哪……這都是真的?後宮嬪妃給他生過二十多個兒子,除了產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個,隻活下來六個!那十一個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個一個默不言聲死在這紫禁城裏!這裏頭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拉氏會下此毒手……這是那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這他知道,爭房爭寵是人之常情,可這是他愛新覺羅·弘曆的子胤,萬世基業的根苗,人倫嗣兆社稷宗廟的綿緒呀……他突然想起高瘋子畫的畫兒,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籠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個畫麵閃電似的一躍劃過,乾隆目光幽的一暗,覺得渾身毛發根都森樹起來,果真是個狐狸精,在自己身邊睡了幾十年!他雙手抓著桌子邊,十指都捏得發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時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裏追殺他,滔天的黃河中流被水賊劫殺,他都沒有現在這樣透骨的恐怖……這樣的為難:那拉氏現就是正位六宮的皇後,犯這樣的惡逆之罪,又該怎樣料理?追究下去再翻出別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陳案,這些人怎麽辦?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釋?殺了這個卜義滅口倒是省事,但還能再和這個**邪凶狠的皇後再“夫妻”下去麽?翻了臉又沒有證據,太後出來幹預,朝臣叩門籲請,又何詞以對?乾隆一節一節左右思量,因思慮過深,眼睛像貓一樣泛著碧幽幽的光。卜義從沒見過乾隆這般形容,本來挺著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現在還不清白。你一個撮爾猥瑣太監詆毀皇後,已經是罪無可赦。”乾隆終於想定了主意,他極力按捺著自己,下頦向回收著,像是齒縫間向外艱難的吐字,斟酌著言語說道,“但朕有好生之德,暫留你一條狗命。明日,你帶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莊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禮王廉,還有羅刹宮所有宮監都另有發落。你到那裏是皇莊副都管,隻是把你養起來,有事去見圖裏琛將軍稟報。你聽著——”他壓低了本來就已經很低的聲音,語氣裏帶著金屬擦撞的絲絲聲,“生死存亡隻在你這一張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親朋故舊也算在內,朕朱筆輕輕一搖,統都叫他灰飛煙滅!”不待卜義說話,乾隆一揮手道:“滾出去——叫王廉進來!”

卜義像個夢遊人,徜徉著出去了。王廉雙手低垂,撅著屁股躬著腰進來,肩膊抽風一樣搐動著,結結巴巴說道:“奴——奴才在——奴才在……”

“方才卜義的話你都聽見了?”乾隆問道。

“沒有。”王廉戰兢兢說道,“奴才也在照壁那邊。偷聽主子說話是死罪,奴才懂規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經深了,除了西廂配殿兩間房燈還亮著,其餘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隻有遠處高牆上照太平缸的黃西瓜燈,影影綽綽在風中晃**,明滅不定地閃爍。他噓了一口氣,問道:“陳氏和二十四福晉她們睡了沒有?”王廉頭也不敢抬,說道:“沒呢——陳主兒叫人過照壁那邊耍紙牌,她們開牌[1]

玩兒呢!”

“懂規矩就好。”乾隆冷冷說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養心殿總管,高雲從進殿侍候,是副總管太監。好生小心侍候,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的位兒在空著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慌不定的目光隻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頭去。他進來時預備著乾隆踹自己一腳或者是摑自己一個耳光的,萬料不及一句話就提拔了自己!六宮都太監是八十多歲的高大庸,侍候過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監曆來兼養心殿總管,因與皇帝近在彌密,俗號“天下第一太監”,一會兒工夫說開革便都開革了,且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就落在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邊使勁擰了一把,才曉得不是夢,但畢竟迷離恍惚,怔了半日方道:“這是主子恩寵信任,是奴才家祖墳頭兒上冒青氣了……”這才想起沒跪,忙趴下磕頭:“奴才雖說是個醬屍,也曉得盡忠報國——”

“醬屍?”乾隆詫異問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忙解說道:“有一回碰見紀昀大人,他說的,太監都叫‘醃屍’(閹寺)——可不得使醬去醃?”

乾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囉嗦了。嗯——明早宮門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遊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卜義、卜信、卜廉、王禮、王廉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裏琛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人,悉數發辛者庫浣衣局當差,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喳……”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發送,不得滯留!”

“喳!”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下來和外頭臣子議事,到晚間再過去請安。完了你到和親王府回旨。”

“喳!”

乾隆委頓地立起身來,無聲歎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陳氏和二十四嬸,朕心裏煩極了,要沒睡,過來說會子話——其餘的人散了罷!”

因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晝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起床了。聽王保兒在耳畔輕聲一句:“五爺,皇上瞧您來了。”身上一乍驚醒過來,看門角那座自鳴鍾才指不到辰初,罵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藥用這法子!”又一轉眼,見乾隆挑簾進來,不禁眼睫毛倏地一抖,說道:“混賬!快扶我起來——怎麽不早點稟報?”他在被中掙喳了一下想坐起來,一軟又躺倒了,王保兒急忙過來從背後輕輕他。

“你別動,就這麽躺著!”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晝躺下,王保兒在後用大迎枕替他墊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許他們稟。我們自己親兄弟,你病得這樣,迎起迎坐鬧虛文兒做什麽?”說著,坐了床邊,用憂鬱的目光打量弘晝。

弘晝本來就瘦,兩個多月不見,已經幹枯得像具骷髏,眼窩、兩頰都可怕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膚泛著薑黃色,鬆弛地“貼”在臉上,兩臂腕雙手十指骨節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蘆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沒有肉,隻一雙三角眼仍舊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著看乾隆,良久,“唉”地長歎一聲,說道:“皇上,這回兄弟可是要走長道兒,玩不轉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紀來看我,跟我說人天性命順適自然,不到壽終不作司馬牛之歎,我說我知道,天津衛人的話,不到哽兒屁朝天時候兒不說短命話,到了時辰自自然然走。別看你那麽大學問,想事兒差得遠呢——風蕭蕭兮城裏寒,咱到鄉裏熱炕邊……”

他達觀知命,身子委頓至此,命如朝露遊絲,還能如此調侃詼諧,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竟尋不出更好的話撫慰,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先帝爺就留下我兄弟兩人,我還是切盼你早點恢複康泰。你再有個好歹,我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的。”弘晝古怪地一笑,說道:“皇上……瞧您氣色,昨晚一夜沒睡。這麽大個天下,外頭山川人民,紫禁城裏深池密林,什麽事沒有,什麽人沒有呢?《紅樓夢》裏頭海棠花開的不是時候,賈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縱聖祖爺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塗些子……你也是年逾耳順的人了,隻要不是陳勝吳廣揭竿兒,萬事不著急,不生氣,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們的福氣……”乾隆聽了點頭,他目光遊移著,掃視滿屋裏一疊疊佛經、《道藏》、《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一摞摞半人來高的手稿,都是弘晝手抄的《金剛經》之類,起身翻了幾本,什麽“麻衣”“柳莊”的相書,《玉匣記》類的民間俗書應有盡有,不禁一笑,卻對王保兒道:“你帶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爺說幾句體己話。”王保兒答應一聲,嘴一努,所有的太監老婆子丫頭都肅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乾隆,訥訥問道,“出了什麽大事兒?”乾隆沉重地點點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廢了這個皇後。我是滿腹的苦惱,也隻能在我兄弟這裏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顫了一下,說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裏,就有‘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乾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麽料理?冊封廢黜皇後那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宮闈裏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閑話的……”

乾隆點頭,歎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顒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情事端詳說了,又道:“家醜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她這皇後還作得麽?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麽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陵裏,受得了麽?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

“聽這些事,這頭發根兒都往起炸……”弘晝已是目光炯炯,消瘦的頭顱神經質地顫抖著,沉默許久,說道,“盡自駭人聽聞。我還是勸您鎮定,千萬別著急上火……”他無力地喘息了一陣,又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監勾搭我還覺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兒,我心裏的怒恨跟您是一樣的……可皇上,這抖落出來是有害大局的。眼前處分太監查明事由,您做得對……要廢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時機——不要用‘穢亂中宮’這個罪名兒。這就要等,等她出了別的錯兒,換個罪名整治……”

乾隆沒有說話,弘晝說的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駕到和親王府,與其說是來問計,不如說是來“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喪和憤恚像洪水憋得太滿,將要溢出來的海子衝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單薄的堤岸就會崩潰決洪,把一切都衝得一塌糊塗……經弘晝這一番譬講,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覺得這個弟弟聰敏,能與自己知心換命。見弘晝身體羸弱命數危淺,不定哪一時就會撒手而去,轉又悲懷不禁難以自已。感傷了一會兒,乾隆說道:“和你說說,我這會子好過多了。人家小戶出了這種事,還能哭一哭,鬧一鬧,砸家具打架寫休書一哄兒算完,我呢?還得裝沒事人,裝成個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還要讓人瞧著‘英明天縱’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認真了……”弘晝用過了勁,變得格外精神不濟,耷著單泡眼皮強打精神道,“這都是你一輩子沒受過人欺的過。鐵門檻裏頭出紙褲襠,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這種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頂一回泔水缸,還能幫您一把。可惜是個不成了……能在人間再過一個正月十五,我就心滿意足……”乾隆忙撫慰道:“別說這種短話。我原也聽你病重,來看看覺得竟不相幹。春打六九頭,打了春草樹發芽,一裏一裏就好起來了。別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緊是不要再受寒傷風感冒的,要信太醫的,別隻管搬神弄鬼的折騰……要什麽東西,大內隻要有,隻管派人去取……”說罷含淚起身,“我回養心殿辦事去了……”

“不胡鬧,不折騰了,不折騰了,折騰到頭了……”弘晝似醒似夢喃喃譫語,他的臉色變得異樣灰敗黯淡,聽見乾隆要走,忽然又睜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轉回了身。

“要禁鴉片!”弘晝似乎始終心思清明,努著嗓子道,“我這病就打這上頭不治的,十六叔,老果親王,抽上了就沒個救……葉天士是個神醫,也死在這上頭……這物件太毒……太厲害了……”說著,已沉沉睡去。

……一連幾天乾隆沒有離開養心殿。真正撂開了手不理後宮的事,一陣煩躁過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頭連連督促李侍堯籌辦元宵太後觀燈盛典,命紀昀於敏中李侍堯召集兵部、刑部、禮部、戶部禦前會議,直接聽司官稟報西部軍事、內地白蓮教匪異動情形,連春日青黃不接時貧瘠地方賑恤種糧牛具都詳加研究,又調集新校的《四庫全書》,耳中聽政務,筆下手不停揮批折子寫詔書,連原來積得幾尺高壓在養心殿裏的閑案、不急之務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詔令大酺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元宵節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錢,所有鰥寡孤獨廢疾人等分發口糧一鬥,以示孟子“與民同樂”之義。乾隆平生勤於政務,但像這樣無晝無夜坐在養心殿心無旁騖批折子見人毫不倦怠,還是頭一回。兩個軍機大臣跟著手忙腳亂,六部裏也是人仰馬翻,乾隆借公務排遣積鬱,忙得興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惱。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聽說他遞牌子請見,乾隆竟不自禁騰地下炕,指著外頭道:“快叫進!”片刻之間,他高興得臉上放光,悠了兩步,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端了茶杯坐回炕邊椅上,啜著茶靜心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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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牌,一種紙牌遊戲,常用來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