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黃花鎮師生同遭變 狠親舅結夥賣親甥

顒琰和王爾烈在東屋安置下來。“在家靠娘,出門靠牆”,顒琰的鋪蓋自然設在東壁下。進門一張床是王爾烈住。這屋子既小,兩張床夾著一張桌子還有一把老梨木椅子,隻剩下窄窄一條轉側之地。王爾烈船下步行半日,腿腳有點累,但暈船的毛病卻好了,精神煥發映得臉色泛紅,靠牆坐在**,就著油燈凝神看書。一轉眼見顒琰雙手捧著茶杯皺眉沉思,笑道:“十五爺,人說你端謹木訥。我看不是的了——東宮裏師傅十幾個,侍講二十幾個,阿哥宗室子弟二十幾個,日日在一處,看誰都一樣——這次出差跟您幾天,覺得和宮裏看脾性舉止都有不同。您才氣內斂,隻是個名山收藏,半點也不木訥。”

“是麽!你看著書想這個,是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了。”顒琰一笑,目光熠然一閃,但也隻是一閃而已,隨即又變得恬淡自若,“公事公辦出不來際遇。毓慶宮裏規矩大,就是師生朝夕相處,讀書作文之外揖讓禮見而已,不能見真性,那就白頭如新。”[1]

他平素並不熟悉這個王爾烈,毓慶宮是康熙年太子讀書所在,自經雍正朝之後,規矩越來越大,尺寸進退都有製度,總師傅(太傅)、少傅、侍講、侍讀層層的輪流當值,見麵唯唯循禮如對大賓,退如遊魚相忘江湖。王爾烈也隻是“知有其人”而已,隻覺得他是個端學書生罷了,出京這些日子,頭兩天生,後來王爾烈暈船,水米不進昏得毫無精神,隻是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點際遇。他原是覺得王爾烈有點木訥,聽王爾烈說他“木訥”,這份爽直也使他好感。然他畢竟是個深沉人,天生少年老成,不願過多流露親近,因道:“下船半日,炎涼世界判若天壤啊!一路見到那些官兒官話連篇,比照一下這百裏荒地,怎麽叫人不感慨?和珅還要在德州大興土木花天酒地地鬧!你今晚用我名義寫信給劉墉,他這個正欽差是幹什麽吃的?由著和珅胡折騰!”

王爾烈放下了書,見桌上現成的瓦硯,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著說道:“十五爺,彼也一欽差此也一欽差,寫信申斥恐怕於禮不合。和珅新學晚進第一次奉旨辦差,無論心地如何,沒有劉墉首肯,他不敢胡為的,左右我們就要和他們會麵,聽一聽他們意見再說話不遲。依著我的見識,先給皇上發一份請安折子,把眼前情形奏知聖聽,連那份啟事也寫錄進去。我們到德州,皇上的批文也回來了。隻是這要十五爺親自繕折才成。我給您磨墨鋪紙就成。”

“你說的是。就是這樣的好。”顒琰說著就坐了椅上,見那筆禿不中用,喊了王小悟過來,把搭褳裏的筆和請安折子取出來。他素尚儉約,見那折子紅綾封麵燙金壓邊,躊躇了一下道:“就用這素紙,隨分入常,皇阿瑪不至於見罪的——小悟去吧——”他沉吟著緩緩濡筆,慢吞吞道:“這份請安折子可以寫給老佛爺和皇後……王師傅,我總覺得有許多話要建議,這一大片鹽堿地老在眼前晃,種成作物糧食,或者真的仍舊滿地黃花。那該多好!可又理不出頭緒從哪講起。”王爾烈不禁心下一陣感動,諸阿哥中他最看重的是八阿哥顒璿,出口成章才氣橫溢,為人處事落落大方,且沒有一絲紈袴習氣。這裏一比,反覺顒琰務實坦誠,關心民瘼出於至情,和自己更貼近了些。頓了一下,王爾烈道:“我一路也在想這件事。運河這一段是南高北低,想放掉大浪澱的堿水非從青縣北決渠入運不可。若要根治,須得把大浪澱和堤外溝渠通連了,由滄縣從運河放水,到青縣堿水入運,把外邊的水變成引渠變成活水,這就不是一縣之力能辦得到的。青縣現歸天津道,滄縣又是滄州府治區。要辦這件事,頭一條要把青縣劃歸滄州府轄理。”顒琰聽得目光炯炯,說道:“是!我心裏模模糊糊的,不知這事誰來管。這就明白了。可以請旨把青縣撥歸滄州府,事權就統一了。”

王爾烈見顒琰躍躍欲試提筆要寫,一笑又道:“十五爺,還有更難的。我方才說的,其實是把這段運河分流為二。水勢一分,運河舟楫航運就是個事。滄縣再向南到德州這段運河要多注水。才能供得上這邊的分流使用,因此上遊運河要疏浚加寬。青縣下遊堿水回運,下遊原來的河道要清淤,要加固堤岸。這是多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銀子?又由誰來統籌治理?我們不懂水利,這要請旨,派能員幹吏和河工上精通水利的官員實地踏勘。總之既不能阻斷運河漕運,又把這段地用活水衝洗了,才是上善之策。”顒琰放下了筆也陷入沉思,良久,笑道:“興一利好難!你一邊說我就在想,裏邊這道引渠可以由府縣自籌工銀。荒地治理出好田,我看百萬畝地是有的,一畝地按七兩賣,有七八百萬的銀子收項,連運河疏浚的銀子都有餘,隻是一時要朝廷抽這麽多錢,交到部裏要生出議論的。再說要像魯老漢說的那樣年年洗地,年年施肥,也實在太麻煩了。”王爾烈笑道:“這個不必慮。我方才說的是‘根治’。隻要有活水常流,深挖溝排堿,堿花泛不上來,也就不是鹽堿地了。真能照這樣治理起來,這裏雙季稻都能種,十年之後十五爺再來看,準是魚米之鄉!”

“我這就寫!”顒琰被他說得興奮起來,一雙眸子閃爍生光,“這樣的好事,正是萬世之利。我看是這樣,拿得定的寫成條陳,拿不定的建議皇上下部勘議集思廣益。這樣施為起來,算我出京辦的第一件事情呢。我寫後你再潤色——叫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張啟事揭回來,奏折附帶,啟示算夾片一並送進去。”王爾烈也不言聲,側身坐在床頭,提起那支禿筆,他也真個好記性,筆走龍蛇頃刻之間已將啟事背錄出來。顒琰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就硯中提起筆來……

外麵的風似乎更加狂烈,發著裂帛撕布一樣的尖嘯,又像猿啼狼嚎遠遠傳來,從屋上掠頂而過。窗紙時而受了驚似的一陣顫栗,一鼓一癟掀動著,不知是雪粒還是砂石,擊在窗欞上,打在門板上,一片聲沙沙作響。這座小小屋宇不知曆了多少年頭,似乎經不起這風力肆虐,吱吱咯咯響動著呻吟。風大氣寒的臘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紅中泛黃,像將死回光返照的人臉那樣詭異難看。顒琰寫得專注,勘勘收筆才覺得沁涼入骨的冷,剛要叫王小悟過來添炭,卻見人**拉了風門進來,便道:“冷得很,這裏加點炭,你們兩屋也收拾暖和一點——你神色不對,出了什麽事麽?”

“沒什麽。”人**道,“聽見北院西廂裏有人商量辦壞事,來問問爺,咱們管不管。”

顒琰和王爾烈目光霍然一跳,顒琰一手緊緊抓著椅背,臉色已變得蒼白,王爾烈問道:“是黑店?是有賊?”

“爺們不要慌。”人**道,“那屋裏是幾個人販子。他們商量在這裏買來的十幾個姑娘要賣到廣裏。說有個叫威爾遜的英國鴉片商出大價錢買,還說先哄著她們到廣州,再倒手一個能賺兩千兩。嘁嘁嚓嚓商量著,我都聽了來,還要稟爺,魯老漢一家恁麽善性,她舅舅竟不是個人,人販子裏也有他!幾個人販子笑話他‘外甥外甥女都敢賣,謹防魯小惠她娘知道了一剪刀喳死你個狗東西’,他還笑,說‘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動,怎麽能知道?她要知道我送她兒子去跟洋人當跟班,女兒穿綾裹緞當姨太太,謝我還謝不及呢!’這個畜牲,我聽著恨得牙癢癢,一掌劈了這狗日的!”

“清平世界居然有這樣的事!”顒琰蒼白的麵孔一下子漲得通紅,一撐身子站起來,“前街住的都是滄州的衙役,帶我的名刺,叫他們主事的一體給我拿下!”王爾烈道:“這事容易,我出麵去辦!”人**道:“不成。裏頭還有一個師爺,我聽他說話口氣是滄州府衙的,來這裏指揮關防。一口一個‘我們府尊’,又說‘縣裏也要打點’,他們都是一氣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滿了,聲張起來反咬我們一口,現成虧就吃定了!”

王爾烈和顒琰不禁麵麵相覷。官府和人販子合夥販人,這太駭人聽聞了!一時屋裏靜下來,呼呼風聲中燈花“剝”地一爆,竟驚得顒琰一身起栗!許久,王爾烈才道:“我們隻有四個人,十五爺身份貴重,白龍魚服,不能冒這險。叫王小悟去欽差座艦,發諭叫滄州知府、滄縣縣令到船上參謁,會同來黃花鎮當麵料理,十五爺看這麽著可行?”

“不行。”顒琰冷冷說道,“難保他們就是一夥子蟊賊。也許府縣令現在就在黃花鎮!我們一傳知,下頭串供了,反倒落個捕風捉影的名聲兒!這樣,現在不要動,暗地裏線上他們。他們賣人,總要上船到德州,途中攔截了一網打盡,嚴刑審明了連根拔掉,交刑部處置。”人**道:“照常理該這樣的,我聽魯惠兒的舅說,‘行李快上船,後來夜風大天冷,要弄暖一點,凍病一個路上沒法張羅。’——看樣子他們立馬要走!”顒琰驚訝地說道:“我們晚飯在魯家。惠兒兄妹還不像要動身的樣子呀!”

王爾烈道:“叫起王小悟,在魯家門口守著,有什麽動靜報過來再說。”人**道:“我方才已經到北院走了一遭,人都沒睡,十幾個姑娘都在北屋正堂有說有笑,她們還以為到德州山陝會館去打雜工掙錢。我叫王小悟到魯家守著,我守後半夜,看龜孫子們有什麽動作。他這會子已經在那裏了。”

正說著,便聽外頭風地裏腳步聲,王小悟一頭闖了進來。他裹一身老羊皮袍,猶自凍得紅頭蘿卜似的,又吸溜鼻子又打噴嚏,一進門就說:“任爺真是老江湖,料事如神!魯惠兒那狗日的舅舅真的去了,敲門叫著‘天成、惠兒預備行李上船’我就趕回來了。我的爺,真沒見過這個,天理王法人情都沒有!這世道日娘的怎麽這麽黑,老北風也沒這門涼!”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顒琰一擊案咬著牙道。刹那間王爾烈覺得他的冷峻中帶著異樣的凶狠猙獰,未及說話,顒琰已在披鬥篷,“走,瞧瞧去!”

外邊果然又黑又冷。似乎是零星毛毛雪,夾著沙粒隨風裹著,打在臉上鑽進脖子裏冰涼生痛,雖然都是重裘厚袍,心都像被冷氣浸透了,覺得紙一樣薄,出錢記客棧好遠,王爾烈和顒琰眼睛才適應了那黑暗,見大地泛著淡青的雪色,才知道雪已經下了有一陣時辰了。此時正是更深子夜,連前街的燈火都撤了,寂寥空曠的街衢隻能隱約聽見老遠處“梆梆梆——柝柝柝”的打更聲,隔著風時斷時續傳來。正走著,從巷子口黑地裏“呼”地竄出一個影子,一躍人來高,像是一條野狗的模樣,直撲向顒琰!顒琰一個乍驚,揚起右手護臉,叫道:“狗!狗!”趔趄一步幾乎摔倒在地。那畜牲正要再撲,走在前邊的人**倏地回身,也沒有什麽花哨張致動作,無聲望空劈了一掌,那狗哼也沒哼就軟倒在地不動了。顒琰餘驚未息,連連問:“是狼是狗?是狼是狗?”

“是狼。”人**道,“是條餓極了的狼。逮住什麽撕咬一口算一口,沒傷著主子罷?”“沒有。”顒琰顫抖著聲氣說道,“隻是唬得我幾乎走了真魂——這畜牲忒膽大,我走在裏邊,它隔著王師傅來咬我!”王爾烈道:“狼這種東西專咬膽小的。我有家鄉秋糧上場,全家老小露天守場,大人睡外邊,孩子睡人圈兒裏。”“野狼總是跳進圈子裏頭傷人——今晚沒有人**,我這罪就百身莫贖了!虧了你好手段——我這會兒腳都是軟的呢!”人**笑道:“我也不防鎮子裏還鑽進了狼!主子一頓五斤肉喂著我,傷一根汗毛我也是擔不起的。”

說話間已到了魯家小店門口,果然見屋裏閃著燈光,影影綽綽似乎有三四個人在裏頭說話,人**隔門望了望,回來小聲道:“除了小惠的舅,還有兩個人,像是人販子,正幫他們兄妹拾掇行李。主子,您說,拿不拿?”顒琰問道:“你對付得了他們麽?”人**無聲一笑,說道:“這一號角色三十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我怕的驚動了滿街衙役,傷了主子亂子可就大了。”

“不怕。”顒琰蒙在鬥篷裏的瞳仁晶瑩閃爍,“路上我想定了,大鬧一場也沒幹係。我要實地瞧瞧這裏的府縣官是什麽料兒。”王爾烈本覺得照正理該與欽差座艦聯絡妥了,才是萬全之策,不知怎的,他更想看看這位阿哥的膽氣魄力,便不言聲上前敲門。

是魯老漢過來開的門,見是他們四個,老漢一時竟懵懂了,一臉迷惘望著顒琰,問道:“這都半夜了,幾位爺又趕回來,有什麽事麽?”裏頭三個人都坐在飯桌旁,一個抱個瓦手爐子喝茶取暖,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像是那位“舅舅”,刁聲惡氣擺手兒道:“不管投宿吃飯這裏都沒有!別處去,別處去!”

“我們有事要和你說。”王爾烈向魯老漢點點頭,側身便擠了進去,接著顒琰、人**、王小悟便也進來。風裹毛毛雪片立即隨進來,吹得一盞豆油燈忽忽悠悠晃動燈苗兒。那“舅舅”仰著一張瓦刀臉問道:“你們什麽人?有這個道理麽——半夜私闖人宅?”

顒琰把目光逼向了他,問道:

“你是惠兒的舅舅?”

“是又怎麽樣?”

“你叫什麽名字?”

“葉永安!”

“你在德州做什麽營生?”

“恒昌茂貨棧的采辦!”

“采辦些什麽貨?到哪裏采辦?”

“生絲、茶葉、大黃、綢緞、瓷器、洋紅、靛青,什麽掙錢采辦什麽,北京、南京、天津衛,哪裏掙錢到哪裏!怎麽?你是什麽人?”

顒琰突然頓住了。他畢竟才十五歲,初入人間世道,從未曆過事,見燈下那人目光睒睒凶相逼人,滿口對答伶牙俐齒,旁坐的兩個漢子也都滿臉煞氣,麵目猙獰地盯著自己,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架勢。驀然間心頭一陣恐怖,下頭的話竟問不出來!王爾烈稍前一步,哼了一聲,說道:“我們是官府的!專管稽查緝拿作奸犯科的歹徒——我問你,你把你的甥兒甥女賣了多少銀子?賣給了誰?”

這一問,連屋裏正在安排兒女上路的魯氏老太太也聽見了,和惠兒兄妹一齊出了外屋。魯老漢原是傻著眼聽,一下子瞪大了眼。一家子四口站在門口盯著“舅舅”,又看看顒琰一幹人,不知是在做夢,還是真的。半日,老太太顫巍巍問道:“他舅,你敢情在德州又賭輸了,賣我的兒女?”

“沒有的事——姐,你別聽這幾個鱉子胡說!”葉永安臉上一笑即收,轉臉向王爾烈道,“老子十三歲跑單幫,三十年的老江湖了!敲山震虎訛財詐錢的主兒也見過幾個,哪裏有你這起子膽大的!你們是官府的?問問他兩個什麽人——”他手指著,“他叫司孝祖,是知府衙門的,他叫湯煥成,是德州鹽司衙門的!敢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不管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拐賣人口裏通外國就是死罪!”顒琰見他誇耀身份,頓時膽壯起來,戟手指定了葉永安,“憑你們這狗顛屁股模樣,敢問我的來曆?呸!給我拿了!”

他一個“拿”字出口,人**“喳”地答應一聲,一個躍步衝上去,左腳甫落地,右掌疾如閃電,黃家有名的絕技“亂點梅花譜”——也看不清什麽手法,司孝祖湯煥成和葉永安連窩兒沒動,已被點了穴道,一齊翻倒在地,仿佛扭了筋般縮成一團!葉永安似乎會一點功夫,掙喳了幾下,一個打挺騎馬蹲襠站起身來,但上半身卻不能動彈,扯著嗓門喊道:“兔崽子們走著瞧!我日你八輩祖宗的們,敢在這地麵招惹老子!”人**獰笑一聲,劈胸提起他來,一柄冰涼的精鋼解腕刀比在他唇上,說道:“我們爺有話問,你他媽再殺豬似的嚷嚷,舌頭給你剜出來——嗯?!”

“白天這裏運河過船隊見了麽?我們是十五阿哥欽差行轅的。”王爾烈對目瞪口呆的魯老漢一家說道,“這幾個畜牲,還有你這個內弟都不是人!我們在錢家店裏聽見了,要賣你的兒女到廣州侍候外國人,兒子當跟班,女兒當小婆——你願意不願意?”

魯老漢哆嗦著嘴唇,白亮亮的眼睛燈下格外刺眼,死盯著葉永安,半晌問道:“永安,你真做這事?你欠人家的賭債逃了,我替你還上,你賣我的小子閨女?”葉永安道:“姐夫,我是那種人麽?我是孩子他舅呀!”那魯氏卻是深知自己弟弟的為人,已是信了。她患著腿病,一直由兒女攙著,一掙脫了要撲上來卻摔倒在地,就地癱坐了拍掌打膝號啕大哭:“老天爺呀……你怎麽白給他披張人皮!大姐氣死了,三姐氣死了,你又來作踐你二姐……你好狠的心呐……嗬嗬……這可真是不叫人活了……”

惠兒兄妹起初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了,弄懵了,喳煞著手隻是呆著。那毛頭小子此刻醒過神來,一竄過去搶過一柄切菜刀,咬牙切齒撲上來道:“怪不得你說去德州,又說去廣州!說廣州離德州隻有十幾裏,到那時一個月掙十幾兩銀子,穿綾裹緞,還要接我爹媽去享福!你這——老狗!”說著就要用刀劈,卻被人**一把攥定了動彈不得。顒琰道:“這裏滿街都住的府縣衙役,小悟子去叫他們的頭腦過來!”一語提醒了那個叫司孝祖的,身子歪著叫道:“對了!叫我們的人來收拾這幾個龜孫!”正說著,聽見外頭有人聲動靜,好像是幾個人說笑著近來,有一個一邊拍門板一邊叫:“老葉,怎麽弄的?還沒收拾好?叫我們在堤上頭等,你們這裏喝茶抱手爐子——敢情這屋裏暖和!”

“老錢!”葉永安突然扯足了嗓門大叫,“快去叫起衙門的人——這裏有劫盜!”歪躺在地下的司孝祖、湯煥成也直著脖子喊:“救命啊!”外邊那位老錢似乎愣了一下,隔著板縫眯一隻眼覷著瞧,被人**“呼”地拉開門,老鷹嘬雞般一把扯摔進屋裏。他卻甚是機靈,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吼道:“日他奶奶!真的有賊!吳成貴、田大發——快叫人來啊!這裏有賊呀!”同來的兩個人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跳腳大聲呐喊“有賊”劈裏啪啦一路狼狽鼠竄,老遠還能聽見他們鬼嚎似的叫聲:“魯家店裏有強盜——拿賊呀……”頃刻之間鎮子裏失去了平靜,門響聲、狗叫聲,嘰裏呱啦的吆喝聲一片嘈雜,遠處打更的大鑼也篩得一片山響……

這屋裏人誰也沒經過這陣仗,一時都呆在當地。人**道:“眼見這幾個狗娘養的通著衙門。主子,光棍不吃眼前虧,您和王師傅走,我和小悟子留著和他們打官司。大船逆水,我們的人沒有走遠!”王爾烈道:“我們路不熟,出去亂闖是不成的。小悟子和你去追船,我和主子這裏頂著,諒他們也不敢把我們怎樣了!”小悟子一挺身子道:“我自個去!人**這護著主子別吃虧就成,明個我們的人來,碎剮了他們!”這麽著爭論,顒琰也醒過神來,說道:“就是這樣——小悟子去!”小悟子不待再說,提腳騰騰跑了。

兩下裏針尖對麥芒“各報各的衙門”,魯家一家原本已經“明白”了的事反倒又糊塗了。魯老漢看看兩撥子人,又看看自己一家,半晌憋出一句話:“這三位爺,你們弄這一出,我們小門小戶人家可真禁不起。你們到底是做啥子營生的?”小惠卻甚是聰明,在旁說道:“爹,你甭問。瞧這位少爺,比我大一點吧,能是寨子裏的大王?他們要是強盜,還不都走了,留著等人來拿麽?”葉永安在旁啐一口罵道:“小**妮子你懂個屁,沒成人胳膊肘兒就向外拐!這是起子江洋大盜,方才那人就是報信去了——他是看中了你,要劫你上山當押寨夫人,你他娘的還幫他說話!”幾句話說得惠兒騰地紅了臉,轉眼看顒琰時,顒琰也正看過來,四目相對,忙閃眼低頭,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個人虎視眈眈,魯家一家張皇失色,十一個人擠在一間屋裏僵住,竟如廟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麵已是人聲喧囂,火把燈籠一片,足有二百餘人圍定了這裏。

“把店門板都卸開。”顒琰事到臨頭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這位大伯,要有蠟燭多點幾枝——王師傅,你來和他們對答,亮明你的身份。”

王爾烈心裏一直打鼓,他最怕這群衙役一轟而入,黑夜裏亂馬交槍不及分辨一窩蜂大打出手,那就真不知會鬧出什麽漫天大禍來。誰知這些吃公事飯的衙役們聽說有“劫賊強盜”,隻是仗著人多膽壯遠遠站著幹吆喝,並沒有敢奮勇當先的,已是心中略覺安頓。此刻門麵大開,屋裏又燃四五枝蠟燭,裏裏外外通明雪亮,見顒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裏一動不動,自有的龍子鳳孫氣勢,雍容矜持毫不張皇,由不得心下暗自驚訝佩服,就燈下向顒琰打了個千兒,起身又一躬緩步踱出店外。

喧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盯著這位沐浴在燈火中的中年人,一聲咳痰不聞,等著他說話。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編修王爾烈。”王爾烈開口便自報身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進士及第。”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著被雪花和風裹著兀立不動的漢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驚歎嘖嘖,有的滿腹狐疑——“這一屋子人,誰是強盜?”“這是個翰林?我看不像——那個年輕的是做什麽的?還給他打千麽!”“我看像!是賊還等著咱們來拿?”“咦,那個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師爺!”“是他,我看是他,好像還有湯師爺……”“那個愣小子倒像個強盜,你瞧他那副架勢!”……嗡嗡嚶嚶的議論聲中,王爾烈又大聲道:“這裏滄州知府是哪位?縣令來了沒有?請出來說話!”

連喊幾聲沒人應答,人們隻是麵麵相覷,不知是誰在人堆裏尖嗓門叫:“我們高府合在劉寡婦家,睡覺睡癟了,來不了!”話音剛落,立時引起衙役們一陣哄笑,有的齜牙咧嘴有的前仰後合,有的拄著水火棍剔牙看熱鬧,一場劍拔弩張戾氣化得殆盡,竟是形同看馬戲耍拳賣膏藥一般。躺在地下的那個司孝祖急了眼,扭著身子仰頭大罵:“殷樹青,殷師爺!沒見是我在這麽?娘希匹是來拿賊還是說笑格!”他一急連紹興話也說得不三不四,前頭幾個像是縣衙的人,仍舊笑個不住。正鬧著,聽見隊後人群有異動,有人嚷嚷“殷師爺來了!”便聽一個嗓門的在後頭喝叫:“尤懷清,你帶人從左路,於朝水你從中間,上!”人群立時一陣擁動,前邊的人讓出一條人胡同來。三十幾個衙役捋胳搏挽袖子,提繩拖索挺刀拽棍吆吆喝喝互相壯著膽,“拿住賊有賞!”“救司師爺呀!”氣勢洶洶撲了上來。

“你們誰敢!”人**突然炸雷般大吼一聲,一手提著那個司孝祖,棉花包兒般輕飄飄地“拎”出來,至門前拴馬石樁旁立定了大叫,“大家聽了!我是十五王爺駕前護衛!叫你們主官出來,我們跟你們主官理論!你們誰想犯滅門之罪,隻管來!誰敢走過這根拴馬樁,瞧著了!”他伸出左腕,相相那根樁子,一掌斜劈過去。人頭來大的樁頂“嘣”地一聲卸了下來“——這就是榜樣兒!”

走在前頭的衙役們驚呼一聲“我的娘!”支著架子又站住了,後頭人仍在虛詐唬“上啊,上……啊”“別叫走了!”“快……快叫綠營的人來……”亂成一團胡喊。大約時辰久了,那個姓湯的師爺身上穴道解開,突然跳起身來,揚著兩隻胳膊大喊:“我鹽政司有賞銀,這三個賊拿住一個賞三千兩!還有一個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賞五千——兄弟們,他們就三個人,我們要發財啦!”

他這麽發瘋了似的歇斯底裏大跳大叫,一時鬧得顒琰和王爾烈手忙腳亂,上去捉他時,哪裏降伏得住?一時屋裏大亂,人**顧了外頭顧不了裏頭,連鎮唬帶吆喝總不中用。那二百多人頓時亂了營,“噢”地一片聲呐喊著潮水般衝了上來!此時屋裏所有紅燭一齊熄滅。變得一團漆黑,隻見無數支火把在門外黃燦燦一片雜亂無章地遊走。顒琰急得大喊:“王爾烈!”被人聲淹得一點也聽不清楚,乒乒乓乓砸門打窗戶聲裏兩眼一抹黑幾次往外衝都被擠了回來,正慌亂間,覺得胳膊被人挽住,人**的聲氣在耳邊說道:“主子別慌,有我保您的駕——咱們走後門出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穿堂入室到了後院才眼亮些,人**也不言聲,脅下挾了顒琰“嗖”地一躥已經到了院外荒郊野地裏。走了老遠,兀自瞭見魯家院匝火把竄舞,聽人喊著:“挨門挨戶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裏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眼見火把四散開來,有的星星點點向這邊圍過來,擦一把臉上冷汗說道,“爺您請看,他們把房子點了,不拿到我們不歇手的……”顒琰看時,果然見魯家院已經起火,火頭已經上了房簷,他心裏又驚又怒又奇怪:“這和魯家什麽相幹,為什麽要燒平人房子?”人**苦笑道:“爺在深宮禁城,哪裏知道外頭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一是要給您栽贓,二是要把案子弄成盜案,盜案的賞銀要比竊案賊案多出幾倍!那個姓湯的肯出錢,這些人全都瘋了,這會子紅了眼,什麽事做不出?”

兩個人高一腳低一腳,不辨東西南北,不分溝壑渠坎隻情奔命而逃,足有半個時辰才住了腳。人**在這一帶冰河環顧望望,說道:“主子,咱們遇到鬼打牆了!”

“什麽?”顒琰身上汗毛一炸森樹起來,“什麽鬼?”人**道:“走夜道的人這是常事——我們又轉回黃花鎮了——我小時候兒討飯有過幾次。越急越轉不出去,以為是鬼。大師伯跟我講不是的。他說凡人都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略短點,白天走路看不出來,夜裏野地走,憑誰也走不直道兒。是彎的,彎成一個圈子就又回了原來地方兒……您看,那不是錢家蜜蜂店的煙囪?東邊那處冒煙的不是魯家?”

顒琰順著他手指看著也認出來了。原來此刻房頂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連成一片,就是白天這樣的天氣也迷迷茫茫難辨方向,夜裏這樣混撞沒個不迷路的。一陣風夾著雪片撲過來,顒琰才覺得前心後背冰涼,內衣汗濕了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眼見鎮子外闃無人跡,一片寥野,鎮子裏光亮閃閃雞叫狗吠,還不時傳來啪啪砰砰的敲門聲,料是司孝祖的人還在搜查,顒琰心裏一陣緊縮,躊躇著道:“當時太亂,王師傅出頭的,我想必定吃他們拿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沒有……”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忖度著王師傅怕是落到了他們手裏。那個姓湯的出五千銀子,小悟子也是難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闖**江湖二十多年了,還頭一遭遇這樣的事兒。這也忒膽大過頭兒了!他們真不怕抄家滅門?”

“可見下頭這些胥吏何等無法無天!”顒琰被風吹得身上直打冷顫,雙手撫膺說道,“主官不在跟前,又有銀子可圖,別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們拿不到我們就會亂了陣腳。聽起來這裏縣令口碑還好,待到天明事情就會分曉的。”人**見他縮著身子瑟縮發抖,四下看看,指著西北邊道:“那裏像有個窩棚,好歹能遮遮風,主子,我瞧您有點冷得受不得。”顒琰聽了沒有言聲,他的身子卻慢慢委頓著癱軟下去,像被太陽曬融了的雪人萎縮下去,終於支撐不住,無聲無息栽倒在地下!

“爺!十五爺!”人**驚呼一聲撲上去,輕輕搖晃他身子,又掐人中又摸脈息,連連問,“您怎麽了?您怎麽了?”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已是嚇得木了半邊身子,帶著哭音喊道:“您醒一醒兒……”正沒計奈何時,顒琰動了一下,聲微氣弱說道:“這是……瘧疾病兒犯了……真不是時候兒……”人**這才略覺放心,在他耳邊說道:“我抱您先進窩棚裏安頓了。再進鎮子想法子弄藥。”說著,抱起顒琰就走。剛剛走到窩棚口,一腳尚未跨進去,猛地聽裏邊有人斷喝一聲:“誰?你敢進來,我一剪子喳死你!”

人**萬不料這裏邊還藏得有人,一個墊步倒竄退出一丈有餘,頓住腳想了想,柔聲問道:“是魯惠兒麽?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是誰?”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飯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麽?”

“是我們家主……他犯了老癇[2]

……”

惠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歎息一聲道:“唉……進來吧……”

這是莊稼人看秋用的窩棚,地下鋪的是秫秸,兩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頭風口也用高粱稈堵實了。雖說也是走風漏氣,從外頭乍進來,頓時覺得身上一陣暖意。人**把顒琰靠東邊平放下去,攏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風地方,不言聲脫下自己袍子替他蓋上,喘了一口粗氣,說道:“眼下也隻能這樣了。要能弄口熱水就好了……”惠兒一直坐在西壁北邊看他擺布,似乎在想什麽心事,良久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現在鎮裏挨門挨戶在拿你們!要是好人,衙門為什麽要捉你們?要是歹人,怎麽不遠走高飛?”人**道:“你以為衙門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實話跟你講,你們府台見我們爺也得磕頭請安!要不為你一家,哪招來這場子事?”

“要不為你們,我們也招不來這麽大事。”惠兒歎息一聲道,“他們說我爹通匪,五花大綁捆走了,房子也燒了,我哥背著我娘不知逃哪裏去……這窩棚他們也來翻過兩次……天明了,這裏也是藏不住你們的……”“天明就好辦了。”人**道,“我們的人到了,教他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我就怕我們主子……現在哪怕有口熱水也是好的……”

惠兒聽了沒吱聲,人**也沒了話:這時分到哪裏討熱水?過了一小會兒,惠兒衣裳窸窸站起身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突兀問道:“到哪去?”惠兒道:“你聽聽他出氣吸氣又急又重的,像是發熱呢!我幹娘住那邊,幹爹也有個瘧疾根兒,去討換點水,說不定也有藥的……你是怕我去報信兒啊——咱們一道去成不成?”人**摸摸顒琰額前,果然覺得滾燙,脈息急促得不分點兒,呼哧呼哧呼吸著,身上不時驚悸地一抽一動……想想待在這裏也真不是事兒,心一橫對昏迷著的顒琰道:“爺,咱們隻有豁出去了,我抱您進鎮子。放心……有人動你,我就開殺戒!”說罷,掬嬰兒般連袍子裹抱起顒琰。顒琰在他肩頭哼了一聲,人**忙問道:“爺覺得怎麽樣?”顒琰隻說了句“頭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也不說什麽,跟著惠兒大步向鎮裏走去……

此時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許厚,鎮裏街衢映著雪光,極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時來到一戶人家,也是柴門小院茅房土牆,惠兒站住了腳,從門縫向裏張了張,回身小聲道:“我幹爹已經起來了,他是車把式,給東家喂牛的。”人**努努嘴道:“敲門。”

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動了裏邊的老漢,一邊開門出院,一邊自語說道:“今晚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門打戶的?——是誰呀?”小惠隔門道:“幹爹——是我,小惠。”門“吱呀”一聲拉開了,老漢隔著小惠向後覷了半日,說道:“你家不是招了盜麽?你舅方才還來尋過你。你後頭那是誰呀?”

“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小惠說著便推門進院,招呼著人**也進來,徑入東廂屋裏,這才對人**道,“這是我幹爹,姓黃,這裏人都叫他黃老七,是給錢家大院趕車的——幹爹,這早晚就起來喂牛麽?這兩位先生是北京過來的客人,昨晚遇了賊奔了我那裏——說起來話長,這位爺發著老癇,熱湯熱水不拘什麽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癇的藥煎一劑吃了看,到天明就走。”

黃老七皺巴巴一張臉盯著看了人**二人多時,說道:“先在這**吧,捂上被子發發汗,這種病兒華佗爺也沒法子——你舅二回來說立馬要走,你娘在後頭屋裏給他預備幹糧呢……這年頭響馬賊官府衙門還有傳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個窩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爺掌天下時候兒,哪來的這些事兒呢?唉……”他口中嘮叨著出去抱柴了。

葉永安也要走!人**和惠兒都愣了一下,但這晚上稀奇古怪五色迷亂的事太多了,二人索性不去想他,伏侍著顒琰躺下了,惠兒手腳不停添柴生火,燒火煎藥。黃老七的老伴兒甚是賢惠,還窩了兩個荷包蛋,細細下了一碗掛麵,屋子裏頓時熱氣騰騰,顒琰起初隻是個冷,加了三重被捂著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戰,頭疼得像要裂開似的,滿口譫語,一會兒叫:“阿瑪!”一會兒叫:“額娘!”一會兒喃喃自語:“王師傅……我的字怎麽練也不及八哥……阿瑪說過兩次了……”喝了藥又喂了半碗麵條兒,這才回過神來,臉泛潮紅閉目而臥,呼吸也平穩了。許久,睜開眼看著,輕聲問道:“小任子……咱爺們這是在哪?小惠……小惠怎麽也在?”人**賠笑道:“主子,別想那麽多,安生歇息一會兒。咱們這是到了好人家了。”顒琰點點頭,看了看小惠,說道:“我的勘合、印,還有奏折稿子都在錢家蜜……蜜蜂店裏……得想法子取來……落到歹人手裏不得了……”

正說著,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小惠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說道:“我舅來了,怎麽辦?”

[1]

《鄒陽致梁孝王書》中語,意為一道共事相處到老,仍和剛剛見麵那麽陌生。

[2]

老癇即瘧疾,又稱“打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