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太後訓子絮語叨叨 禦妹告狀羞顏答答

乾隆見皇後斂祍施禮也要退出去,忙道:“你不要走,朕不知道你在這裏。原打算見了老佛爺請你過來呢!”皇後站住了,用關切的目光凝視著乾隆,沒說什麽。太後見他一臉正顏厲色,吩咐殿中所有太監宮女退下,覷著眼端詳著乾隆道:“我沒留心,皇帝氣色像是受了驚,或者宮裏有什麽邪祟衝克著了?再不然就是有什麽心事?”

“我是有心事啊。”乾隆親自取了個坐褥,走向坐在圈椅裏的母親身後,替她墊了墊腰,又示意富察皇後坐了,自己邊踱著步,把從那拉氏那裏聽來的“閑話”說了一遍,隻回避了給傅恒“戴綠頭巾”一段。他目光幽幽地說道:“這其實說的還是先帝得位不正的話。先帝得位不正,我也就得位不正。裏頭確有大文章。我今兒想得很多,要不是張廣泗苗疆大捷,尹繼善、高恒、傅恒在江西、山西剿賊連連得手,還不知這謠言怎麽個滿城風雨呢!我自問登極以來每早四更就起來辦事,每晚看折子,睡覺不過三個時辰,就是先帝勤政,也不過如此吧?再說呢,和先帝爭位的就是八、九、十、十四叔,八叔、九叔早死了,十叔、十四叔眼見連半點野心也沒有了。十叔如今一聽我請就嚇得肚子疼,十四叔還自動幫辦軍務,他們斷不會捏造這些個謠言——可這些謠言像冰底下的潛流,竟像是很急很猛的樣子,是誰在後頭興風作浪呢?”

太後和皇後聽了似乎並不吃驚。皇後怔怔盯著燭光不言語,太後將手中紙牌攤開又合攏,合攏又攤開,來回幾次才道:“有風自然有風源,不過這個‘青萍之末’不那麽好斷,聽你口氣似乎要追根尋底?這斷斷使不得。這種罪名坐到誰身上,誰就有滅族的禍。你也查不清楚!依著我說,存在心裏別聲張,見怪不怪,它也就自敗了。你明火執仗下詔去查,嚇得人心不安,不安就生出別的事端。先帝爺就吃了這個虧,耳朵裏聽不得半點不清淨話,和那個死囚曾靜一處折辯,寫了那本《大義覺迷錄》,宮裏的事都翻騰得滿世界都知道了。你登極就燒書,又殺了曾靜,辦得很聰明。怎麽事情落自己頭上就這麽沉不住氣?再說,你就是查出誰造的謠,這畢竟不是謀反實跡,又該怎麽辦?不定是皇室宗親,你處置呢還是不處置?”

“總之這事不能聽之任之。”乾隆深覺母親說的有理,但又想著不聞不問畢竟太窩囊,“我以仁待人,以寬為政,其實即位以來就是這兩條,這是走到天邊,站到孔子麵前,能說我做的不對?但人情淡薄,世風惡劣,憑做什麽好事,都要無事生非,真真令人百思不解。”太後歎息一聲,丟了手中的牌,說道:“皇帝啊,我雖是個女人,也知道為政難。大行皇帝那時候就說過,恨他的人多。從外官到京官,從兄弟子侄到外戚親貴,跟著他當臣子餓不著,閑不著,可也發不了財。隻是他那性子,眼裏心裏口裏容不得一點雜。人們怕他。他又有密折製度,連背後人們也不敢說他個不字。不敢說,不見得就是沒話。你說是麽?”乾隆點點頭,說道:“母後見得到。”

太後站起身來,踱步到殿門口,望著外頭的夜色,說道:“你改嚴為寬,看來似乎容易。其實你想過沒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錢糧,斷了多少人發財門路?他們外頭人不就憑著征錢糧從中克扣才發財的麽?千裏去做官,為的銀子錢,你三年一輪免賦,你就十停裏少收三停,所以你辦的事是老天爺高興、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歡喜的事,真正當官的倒似啞子吃黃連!”乾隆笑道:“吃就叫他們吃。我還要拿幾個巧立名目敲剝民財的,宰了他們!兒子雖年輕,見過聖祖爺治國風範,要治得比聖祖還好!賭出這口氣來——叫有些人沒話說!”他心裏突然一動:這些謠言都是翻老賬的,莫不成是理親王他們,原來是太子世子。如今隻是無權的藩王,懷了異樣的心思興風作浪?他張了一下口,沒有把這個話說出來,卻笑道:“兒子覺得自己太案牘了一點。聖祖爺是每年都要幾次微服出訪,再不然去奉天祭祖,或者去木蘭巡狩,江南去了六次,京畿更不用說,三天兩頭都要出去走動。兒子天天坐在奏折堆裏看方塊字,先帝和聖祖做派不一樣,是寸步不離紫禁城,到了卻……不是善終。兒子身子骨兒比爺爺和皇阿瑪都強,要兩頭兼顧一下。不過,康熙爺跟前那些擎天保駕的臣子多,兒子卻沒幾個真正信靠得住的。出去,又怕母後懸心,可確乎是該多出去走走的……”

“我當然不放心。”太後道,“如今這些侍衛和祖宗那時不一樣,他們自己就是‘爺’,走哪招搖到哪,弄得人人都認得他們,你想微服也難。你慢慢物色,不要著急。我看那個劉統勳,叫他替你留這個心就成。”她籲了一口氣,笑著換了話題,“這是咱娘兒們說話,我看你是個癡情人。女人是不可多近的,後宮六院絕色的還少了?你就偏偏還纏著棠兒——你別臉紅,誰也沒告訴我,我早就看出來了,隻是睜眼閉眼裝糊塗罷了。我說的不是棠兒,是女人。聖祖爺其實娶過你的祖姑姑。雍正爺栽到女人手裏,這事不能太認真。女人,處一處,該撂開手的就撂開手,這才是男人,日子久了畢竟不好,再出個什麽事,你叫我怎麽辦呢?”

乾隆聽了這話真是難以對答,從順治起,到自己第四代。順治鍾情董鄂氏,董鄂氏早夭,順治竟悒鬱而亡。康熙鍾情阿秀,阿秀卻另有所愛,孽海難渡,阿秀出家皇姑屯。父親不必說了,自己卻又銘心刻骨愛上了有夫之婦棠兒——算來都是癡情種子。可這種情,是憑一兩句聖人語錄,憑幾句勸說打消得掉的麽?乾隆想著。這話難答,隻好一躬身說道:“是。天晚了,兒子該回去了,明兒母親還要看戲去呢,兒子就不攪了。兒子明兒要見幾個人,見完人,要是時辰還早,兒子也過去消遣消遣。”說罷便退了出去,回養心殿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隻是思量,直到子末醜初鍾敲一點才算沉沉睡去。

四格格愛新覺羅晴瑛的五十大壽安排得異乎尋常的熱鬧。從順治的三個老祖姑,到康熙的三十多個女兒,活過五十歲的公主隻有十三四個。她算“長壽”公主的了。昨晚十七格格她們幾個來,傳了太後懿旨:不但太後一定看戲,皇帝也要來,這份體麵哪個公主格格也不曾有過。她的幾個兒子兒媳竟是通宵未眠,取消了堂會,另在水榭子上搭台子。岸上這邊看戲的地方低,怕太後看不清,連夜出動全部家丁,用黃土墊高了三四尺,把碗口粗的垂楊柳移植過來十幾株栽在黃土台上,又鋪了一層綠茸茸嫩草。天近巳時,祿慶堂的戲子們來了,隻見一個接一個的公主格格到上堂去拜壽,沒人來招呼他們,又不敢問。正納悶時,一個管家飛奔過來,將祿慶堂班主王雄一把扯了,往西廊房去將大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這是定銀,跟戲子們說,拿出精神來好好賣力,太後老佛爺立時就來看戲,皇上也要來!”王雄一聽來神兒了:“這回我親自下海,爺您把點的戲單子賜下來!”管家遞過來一張紙,王雄看時,帽子戲是《麻姑獻壽》,下頭是:

《火燒紅蓮寺》、《滿床笏》、《打金枝》、《目連救母》、《王祥臥魚》、《挑滑車》。

王雄囁嚅道:“這都是常演的戲,沒什麽難的。不過我的爺,《挑滑車》說的是嶽家軍和金兵交戰,和國體不合,惹惱了主子可怎麽辦?再說這《打金枝》,今兒小的瞧,來的全都是公主,怎麽會點出這一出戲?不是要小的吃飯家夥麽?”

“《挑滑車》是十二額駙的妹子點的,她不懂,也不是什麽要緊人,我做主刪了這一出。”管家沉吟道,“《打金枝》是十八格格親自點的,她是當今萬歲爺一母同胞的親妹子,撒個嬌兒連萬歲也得讓她,橫豎有她擔戴,你就別他娘操這份心了——就這樣。”說罷匆匆去了。一時便聽外頭一聲接一聲傳呼:

“老佛爺駕到!”

一群公主格格聽這一聲,嘰嘰喳喳的說笑聲立時平靜下來。王雄隔窗偷看,一個一個按長幼順序出來,廊下守著的精奇嬤嬤便忙跟著自己主子出迎太後——每個公主都帶四位嬤嬤個個都是一臉莊容,神態自若。稍頃便聽太後和幾個老太妃說說笑笑進了二門,公主們一齊叩下頭去。公主們請過安起身,這些嬤嬤們也各自請安。她們都是侍候過太皇太後、太後的老宮人陪嫁出來的,齊聲歡呼:“老主子安康!”

“罷了吧,起來。”太後似笑不笑。審視著來賀壽的三四十個公主,有的認得,有的也不太相熟。笑著對陪在身邊的晴瑛道:“去年你帶的老九家的格格,滿聰明的姑娘,我很喜愛她,後來竟沒有再進宮去,今兒來了麽?”晴瑛怔了一下,低眉說道:“她沒福。今年春上過罷元宵就過世了,怕老佛爺傷心,我沒敢說。”太後便不言語,臉上也沒了笑容,點點頭道:“咱們看戲,皇帝說了,他一會兒就來。”

她這一說,眾人立時便都肅然,分班按序恭肅退下入席看戲。隻四格格晴瑛陪太後坐在土台子的垂楊柳下,隔岸看水榭子上的戲子們演戲。太後坐在正中,四格格、七格格在左首並肩打橫兒陪坐,右邊是皇後陪坐,還有一把雕花蟠龍椅空著,專等乾隆來了陪坐的。四格格見一切齊楚,起身笑道:“太後老佛爺,雖說今兒是我的生日,其實您一來,早已給我添了壽了。一會兒就是《麻姑獻壽》,恭祝您老人家千秋千歲,皇上萬壽萬年。咱們好好兒樂子,您想什麽吃,我這就叫他們給您安排。”

“什麽千秋千歲的。”太後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有誰活過一千年的?今兒來的幾十個,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大群,她們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這麽個坐法,怎麽瞧都像我們擺布個女朝會似的,多不自在。依著我說,誰和誰熟,相與得好,就坐一處,不必拘定了哪一房哪一支,又是長幼,又是親疏,又是位份,鬧得看戲還怕失禮,你說是麽?”四格格和十七格格忙都笑道:“可是的呢!老佛爺這就叫體念人情天理!”這群公主們巴不得這聲懿旨,頓時亂了群,呼姐叫妹、尋姑覓侄各找自己相熟相好的,擠擠捱捱好不熱鬧,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氛頓時化作烏有,隻那些老精奇嬤嬤都還木頭似地站在原位。

鑼鼓一響,已經開始。扮麻姑的是京裏有名的小旦香雲,那水袖甩得叫人眼花繚亂。一群女仙隨著樂聲翩翩起舞,滿台彩帶飄飄,嫋嫋香煙,真個有淩空出世之感,那麻姑唱道:

拜王母,離瑤台,淩虛空踏祥雲五彩。驀回首,看天闕巍峨,帝恩慈命猶在懷。俯瞰人間山崢嶸、江河如帶。願將這千年蟠桃,獻佛祖,供如來,祈億眾兆姓、善男信女同把這福載,祝世間,堯舜帝德,母儀恩露遍草萊……

王雄扮個醜兒,在“群仙”中穿花度蝶般,又翻筋鬥又扮鬼臉兒,插科打諢道:“現在世佛爺就坐在對麵。您老人家既然剛剛赴過蟠桃會,趁著桃兒鮮,還不趕緊去給老佛爺獻上?”

“是也!”

那“麻姑”長袖一甩,立時滿台白霧彌漫。待霧散,每個仙女手中已多了一小盤桃子——是時雖然不到節令,但北京豐台花兒匠劉家卻已栽種出五月仙兒桃。綠葉兒配著紅尖兒大仙桃,鮮靈靈的,每人一盤,沿著水榭子旁的曲廊長橋淩空飄來,直到土台子下,朝上施禮,齊聲道:“恭祝老佛爺、主子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恭祝四格格千歲,千千歲!”太後喜得笑道:“公主們每人兩個,這裏放一盤,皇帝來了我們再進!”又指著“麻姑”笑道,“賞她們!”

“是。”四格格答應一聲,家人們早預備好了,一笸籮一笸籮的乾隆製錢抬出來送到水榭子上,“哐啷”一聲便倒在台上,戲子們自也不顧“仙家”身份,磕了頭一哄而散,趴在台上拚命往懷裏摟錢。太後、富察皇後,下頭是那拉氏一群妃嬪並大大小小的公主都笑得前仰後合。

接著開始唱正戲,一出出按點的戲唱。倏爾魔怪亂舞,倏爾僧道施法,烏煙瘴氣的倒也十分熱鬧。到演第二出《滿床笏》時,安靜了些。皇後在旁歎道:“像郭子儀這樣兒的,富貴壽考七子八婿滿堂恩澤,史上真也沒幾個。”四格格笑道:“這都是戲,何必認真?史上郭子儀也沒這大功勞,皇上給一次恩澤,他就提心吊膽,皇恩是那麽好承受的?”

“四姐的話有味兒。人臣要都這麽想,君臣相安,國家大治!”忽然背後有人插話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頭,卻見是乾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悄悄從身後上來,眾人都聚精會神看戲,竟都沒有看見!此時《滿床笏》一出已經唱完。台下公主們紛紛跪下,戲子們在台上也就地跪了叩頭。太後一邊吩咐皇帝免禮入座,口裏笑道:“連我也嚇了一跳,見過人了麽?怎麽沒帶你十六叔、弘曉、弘昇、弘皙他們來?今兒是咱們娘家人見姑奶奶,一點忌諱都沒有的。”乾隆笑道:“上書房軍機處沒有會議,他們各自都有差使,不能來得。我順著昨晚見母後時說的思路,見了幾個小臣。像劉統勳這些個,交待幾句就急著趕過來了。登位以來,這還是頭一回看戲呢!”又對高無庸努努嘴兒,道:“該怎麽演,接著唱,不要跳加官,朕不愛看帽子戲。”高無庸答應一聲,去傳旨了。

戲又開演,便是《打金枝》郭子儀綁子上殿一折,汾陽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氣概摻著對小郭曖的擔憂,對唐皇天威不測的凜凜畏懼,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曖恰是他兒子扮的,卻是一臉抑鬱抗爭之氣。那郭子儀搖頭顫身,痛惜地問道:

“孩兒呀……難道你不怕死?”

“孩兒我不怕死!”

“唉……你這無知大膽的孽障,隨老父麵君去也!”

……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們竟沒有這樣的姑爺!這出戲點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群金枝,台上卻是打金枝!這是誰點的戲呢?”

“皇上,”台下挨著嬪妃一席,突然一個二十多歲的格格起身離席,走到台前跪下,仰著臉也不磕頭,說道:“是我點的戲!我有事稟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轟動。公主們竊竊私語,太監嬤嬤無不麵麵相覷。太後也怔了,隨即笑道:“這不是十八格格麽?好孩子,你有話下來再奏皇帝好麽?”乾隆也笑道:“是小妹妹嘛!先看戲,這是你點的,有話看完戲再說,成麽?”

“看完戲,太後老佛爺回宮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經事去了。”十八格格麵不改色,磕了個頭說道,“我說完話,憑著皇上打死我這金枝,我實在受不得了!”這個十八格格是乾隆最小的妹妹,平素偶爾一見,她十分靦腆,溫柔有禮的,今兒這是怎麽了,變得這樣執拗?乾隆想了想,向太後賠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說話,看她奏什麽事。”

太後歎息一聲,說道:“她要說的我知道,還是七格格昨晚哭訴的事,偏你來,安慰了一大通‘立軍功,封爵拜將’,說得文不對題。”乾隆詫異地問道:“十八妹,是你家額駙沒有差使?”

“我要說的不是這。”十八格格說道,“我是想問,我的男人是誰?他住在哪裏?”

乾隆的臉色陰沉下來,說道:“這話該是朕問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還安分,無緣無故怎麽攪鬧起來?今兒不單是四姑的壽誕,還有太後和朕都在,國法家法都不在乎了麽?”

“我問的是真情實話!”十八格格立刻頂了回來,“我今年二十三歲,下嫁葛心亭已經六年,見麵不過十次。他晚上進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禮在一處呆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為何把我嫁個空房子!說實話,半年一見麵,又是夜裏,白天人堆裏我認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興許放了外差?不要這麽意氣。真的想他,明兒調回京來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錯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語驚人,“他就在宗人府當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裏靜了,我聽得見我男人在那邊打雀兒牌,吃酒猜枚聲兒。就是不得見麵!”她指著一大群公主說道,“您瞧瞧我們這些春風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貴的黃連人兒!有多少人不到四十歲就都白了頭。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還有我這樣兒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順治爺下頭算,好幾百,活過六十歲的隻有一個,活過五十歲的隻有十三個。男有室女有家,這是人倫。憑什麽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兒點這出《打金枝》,也是拚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個娘,是一個聖祖爺。指著聖祖爺我奏一本,您若不聽我的,明年再看,這裏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們,姐妹兒們,你們誰敢站出來說一聲,我說的不是實話,我這會子就以死謝了這欺君罪!”說罷號啕大哭!她這一哭開了頭兒,下頭這群公主都觸了情腸,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麵流淚,有的放聲痛哭,把好好一個壽誕,翻得賽如新喪靈棚!

乾隆想著她的話,見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腸欲斷,不禁赫然大怒,問道:“為什麽竟是這樣?為什麽不早奏朕?”

“你問問這群嬤嬤!”十八格格拭淚,指著站在格格們身後,個個麵如土色的精奇嬤嬤說道,“我今兒沒帶我的嬤嬤,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們!”她用輕蔑高傲的眼神橫掃著這群人,“你們自己是老處女、老寡婦,所以就阻我們夫妻團聚!——論身份你們不過是下賤老宮人,就為有祖訓叫你們**我們,你們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問麽,扒下臉皮說話,我們想見見丈夫,先得給他們行賄,不然她就敢說我們‘不知廉恥’!一個公主一年三千兩月例,一多半都用了這上頭,還要裝體麵,裝大方,裝得金尊玉貴!您說為什麽不早奏您,因為我們是女人,這些話好跟你這哥子皇帝說麽?”

滿院連侍衛、太監、宮女,還有大批的嬤嬤奶媽子、丫頭、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膽嚇呆了。倒也不為她敢這樣“哥子皇帝”混叫一氣,全然不顧君臣大禮;是她的言語實在驚人,等於是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廝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歲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隻能在二門外和一群額駙吃酒,“恭祝”自己的華誕,宴席散後連麵也不能見,就得又回他的“額駙府”,統共一年同在一處也不過十幾晚,不禁黯然神傷,又怕乾隆責罰十八格格,又怕給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著太後和皇後。皇後囁嚅了一下,想起身說話,又坐了回去,歎息一聲對太後道:“十八格格話說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氣,求太後保全些個。”太後卻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氣。這些宮裏派出去的嬤嬤也是太不像話,主子吃了她幾口奶,就仗這點子‘功勞’壓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臉色鐵青掃視一眼周圍,問道:

“知罪麽?”

“知罪!”十八格格叩頭道,“皇上盡管治罪就是!”

“朕問的是你們!”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問站在格格身後的嬤嬤們,“你們以奴欺主,不知罪麽?”

一百多名嬤嬤被他的逼問驚得渾身一顫,立時跪了下去,一邊磕頭,一邊告饒,亂糟糟的,也聽不清這群婆子說了些什麽。

“滾出去!”

乾隆怒喝一聲,這群裝模作樣、洋洋自得慣了的高級奴仆慌忙叩頭,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這才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姑姑、姐妹們,盯視良久,歎道:“誰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誰了。這些嬤嬤裏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後公主格格下嫁,內務府不再派嬤嬤。現有的,算是你們的家奴。公主往後和額駙同住一院——就這麽定了。若有嬤嬤仍舊拿宮裏的管教款兒,你們隻管打出去,隻管發落——”他突然撲哧一笑,“這是你們的家事,就是《打金枝》裏唱的,不關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這一道恩旨對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謝恩詞兒卻又難以啟唇,遂一起離席,人人憋著笑叩下頭去。太後嬉笑道:“我的兒,這才叫體天格物的好皇帝,這才像一家子人的天倫!——叫外頭的額駙們都進來,也是老四額駙的喜日子嘛,一對對夫妻看戲,不更有趣兒?”

“成!”乾隆回到皇後身邊坐下,“遵母親懿旨。十八格格進封和碩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