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

乾隆沒有立即說話,似乎還在平息心中不可遏製的憤懣,在殿中緩緩踱步。竇光鼐自入仕以來,還是頭一次直麵晤對,伏在地下,聽著乾隆的青緞涼裏皂靴就在頭頂橐橐有聲,“咫尺天顏”四個字在腦海裏劃空而過,心中怦怦急跳衝得頭暈,狠狠在臨清磚地上磕了三下,才捺住了緊張。

“你彈劾高恒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許久,乾隆才開口道,空闊的大殿裏,他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朕留中不發,但外間已經傳遍朝野,說什麽話的都有。高恒的案子尚未讞實,有人說你已經晉升西台禦史。你怎麽想?”

“臣沒有想過這事。”竇光鼐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乾隆,顯然他沒想到乾隆會劈頭就問這個,見乾隆回身,忙又低伏叩頭,“高恒官賣私鹽,與錢度狼狽為奸貪墨壞法,臣隻是耳聞,未有實據,因此彈劾折子中不敢冒奏。僅據他身為國家大臣,在揚州與裴興仁靳文魁等蠅營狗苟,擅自盜賣涸田,嫖狎官眷娼妓,已為國法不容,是以不揣職卑位低,直上九重數其罪惡。外間傳言,頗有指責之詞,雲臣越位上奏,希圖沽名邀功僥幸求寵者,且言聖上龍顏大怒,已將臣革職拿問的,亦是人言嘖嘖,臣以為摘奸除惡乃是臣子本分,利鈍成敗非所應計,雖聞流言,隻是一笑置之。”

“這麽光明正大麽?”乾隆哼了一聲,哂道,“不愧翰林出身,文章是好文章,辭鋒也利如霜鋒。你乃微末小員,彈劾大臣自有製度。既有陳言,為甚的不寫成夾片,遞交都察院轉呈上奏?”

雖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製度問話,語氣固是咄咄逼人,又句句都是誅心之詞,連坐在一邊的紀昀和福康安也聽得不安起來,二人目光一對,忙又閃開,低下了頭。卻聽竇光鼐頓首回道:“臣在揚州,知道高恒擅自以官價發賣涸田七十頃。按官價十七兩銀子一畝,實在市價已達近七百兩,懸殊之巨驚心駭目,設如按部就班,轉報北京都察院,再轉奏南京禦駕行在,深恐木已成舟,即使治罪高恒,朝廷庫銀已經虧損,因此不敢愛身誤國,冒昧直瀆天聽天視!其中幹犯製度之處,自亦有應得之罪,懇請皇上發落。臣自幼喪父,束發受教以來日承母訓,砥節礪德精白事君如事父,並不敢以不可問之心沽名邀恩貪圖僥幸,求皇上洞鑒臣心!”乾隆聽得極是專注,半晌才開口說話,辭氣已不那麽嚴厲:“國家設此製度,為的就是防著小人存了幸進之心,今日你一個條陳,明日他一個彈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專心料理軍國重務。所以,盡管你言之有據,察之有情,此事不得為訓,你亦不得為無罪。”

本來話說到這份上,竇光鼐叩頭謝罪,事情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秉性,一個“戇”字,叩頭畢,抗聲說道:

“皇上說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豈得亦不言!上下苟安是為文恬武嬉,恐非國家之福!”

紀昀和福康安同時愕然抬起頭來,眼見乾隆額前陰雲愈聚愈重,鬢邊肌肉一抽一動,紀昀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想下跪勸慰,但竇光鼐的“大臣不言”實連自己也掃了進去,一時竟想不出措詞,張惶間乾隆已是勃然大怒:

“你!——你這是和君父說話?興小人訐告之風,那是武則天理國之法!”

“回皇上,”竇光鼐在此嚴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隨即恢複了鎮靜,從容叩頭道,“武周雖然法統不正,然無武則天整頓吏治,恐無大唐開元盛世!”

“你竟敢如此狡辯!”乾隆熟讀二十四史,竇光鼐的話確實鑿鑿有據,但自即位以來,別說竇光鼐這樣的撮爾小吏,就是世襲罔替的親王,誰也沒有敢如此當廷放肆頂撞的,他惡狠狠一笑,偏轉話題厲聲道,“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你居然比之當今!”

紀昀從駕多年隨侍在側,乾隆的秉性摸得熟透,除了慶複訥親兵敗金川,曾像今日這樣大發雷霆之外,從來臣子犯過,隻是言語如刀似劍,訓得人狼狽不堪,發落處分都是輕輕一句話,似乎隨口而出。然而要想勸他收回成命,費盡心機唇舌也是枉然。如竇光鼐這樣一遞一句毫不容讓和乾隆硬邦邦頂撞的,還是頭一位,萬一乾隆盛怒之下當廷處死竇光鼐,史筆如鐵,這“拒諫”二字如何當得?自己這個輔相又是什麽名聲?福康安從來晉見乾隆,都是親情溫馨,絮絮款款陳情言事,似對子弟嗬護有加,更沒見過乾隆惱得這樣麵目猙獰,驚得麵白如雪呆坐如偶,兩手緊攥著滿把是汗。福康安大瞪著眼正盯視乾隆。紀昀在旁斷喝一聲:“竇光鼐,還不謝罪?!”

“皇上!”竇光鼐雙手據地,哀慟沉痛之情不能自禁,嗄啞著聲音說道,“臣不該說‘文恬武嬉’這四個字,今日大清之盛,漢唐鼎興之時不及我萬一,這確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聖化所致。但防微杜漸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餘萬,兩敗金川,如果不是武將辜恩溺職,何能至此地步?以盧焯封疆大吏,婪索賄銀,高恒國家勳戚,貪贓荒**,州府縣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駕為由強行攤派民間‘樂輸’錢糧,從中豪奪巧取飽其私囊;圓明園工程浩大,耗資巨億,雖銀兩由政府支出,但各地采辦用料,官員上下其手漁利膏血,終歸還是從小民身上著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難道不該警惕?”

“朕真還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臉譏諷,哂道,“修圓明園的詔書你沒讀過?是為了朕遊玩用的?——對這件事你不讚同?”

“如今萬國來朝,央央中華禮儀觀瞻,臣不是不讚同,臣所建言,是因為城狐社鼠借修園貪奪庫銀,傷國家元氣!”

“你還不讚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國家景運。但行宮修造過多,各處官員事上爭勝邀恩,事下剝削小民,殊失我皇上愛民如傷之仁德至意!”竇光鼐連連叩頭,“即如這儀征之行,有何必要?數十萬銀兩修此行宮,巡幸一過棄置荒蕪,豈是皇上養衛嗬護百姓的本意?”

素來伶牙俐齒的乾隆像是正走路間遇到一堵繞不過去的牆,推不倒也翻不過去橫在中間。他自謂精詩詞能琴書繪畫,通曉經史,遇有與臣下辯論學問,三言兩語便使對手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價拱手認輸,此刻突然間意識到,那都是假的,別人或愛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於自己,不過是憑了這個至尊無上的權柄,臣下容讓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顧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針刺了一下,立刻流出血來,乾隆驀地又生出一絲莫名的嫉妒和憤怒,還連帶著對竇光鼐膽識才學的賞識,一齊混在心中翻騰。他死死盯著一動不動伏在地下的竇光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論以孝為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儀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當朕南巡之際盛開怒放,順承太後老佛爺慈意,順道觀賞以悅母親之心,有什麽不對?你說!”

“是!”竇光鼐壓根沒想到頃刻之間,麵前這個天子心裏折騰了這許多念頭,仍隻一味戇倔,叩了頭答道,“樹上生樹或是天工或為人工,臣奉差雲貴,老林中見過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根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春,臣以為不過是花工伎倆,知道皇上以孝養撫治天下,以為迎合之計。此地從儀征向北尚有數十裏,驛道亭站,駐蹕關防,車轎橋梁道路支應,僅為此虛造祥瑞,臣以為淮揚吳越勝景天然隨處覽瞻都強過儀征十倍。太後老佛爺慈心愛民天下皆知,若知此情,必定悲憫元元,懿命直抵揚州!”

他如此有問必答,諤諤而言絕不容讓,不服輸不認罪,乾隆早氣得臉色慘白,指著殿門口大聲道:“叉出去!”他手指顫抖,心旌動搖咬著牙道,“發往,發往……”口吃著竟說不出發往何地。紀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撲通一聲長跪在地。紀昀焦黃著臉,囁嚅著剛說了句:“皇上暫息雷霆之怒……”乾隆卻已變了“發往刑部”的主意,“發往劉統勳處聽候教訓——你既說是假造祥瑞,明日隨駕當麵驗證,證出是你胡說八道,朕將你——罰俸三年!”

紀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將這倔書生“發往”烏裏雅蘇台或是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天子如此震怒,這已經是極輕的處分了,聽聽僅是“罰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竇光鼐隻是個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兩銀子,三年也就二百兩,不夠馬二侉子請一頓客的飯錢!兩人麵麵相覷,看乾隆時仍是一臉怒容,竇光鼐也不禁詫異,仰麵看了乾隆一眼,叩頭稱是,起身卻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望著踽踽遠去的竇光鼐,一手背後,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什麽。他不說話,紀昀和福康安自也不敢言語,一時大殿裏靜極了,隻聽得殿角罘罳外的鐵馬在風中單調的叮當碰撞聲。

“沒成想今日連看見了兩個癡子。”良久,乾隆忽然莞爾一笑,“一個葉天士,是醫癡;一個竇光鼐,書癡——醫癡也還罷了;書癡,如今是愈來愈少了。”

紀昀一向是以書癡自命的,他自孩提即嗜書如命,四歲之後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間目不離書手不釋管,經史子集無不窮覽,自謂愛書出自天性,即如今做到軍機大臣,百務叢繁料理畢,夜間讀書三更不輟。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卻從沒有給他這樣一個考語,竇光鼐一個後生子一刻晤對嘵嘵頂撞,居然被乾隆目為“書癡”!紀昀心裏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覺臉就紅了,正思量著測探乾隆這話的深意,身邊的福康安說道:“那——皇上就有兩個書癡了,紀昀也算得一個呢!”

“你們起來吧。”乾隆慈愛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身返炕盤膝坐了,問道,“紀昀,你算不算一位書癡呢?”

此時此刻,“書癡”二字褒貶相摻,殊難判斷孰輕孰重,紀昀老經世故機警過人的人,立時已有了主意:無論如何,自貶為上,因賠笑道:“臣算不得書癡,隻能說是個書中蠹魚,是書蠹。”

“書蠹也是好的。”乾隆破顏一笑,“如今官蠹、祿蠹、錢蠹俯拾皆是——就是竇光鼐說的,城狐社鼠,‘國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書癡,如文天祥、史可法輩,屈原輩,餘闕輩,還有我朝的郭琇、唐賁成、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十分難得的。”福康安低頭想了想,詫異地問道:“既是這樣,皇上方才怎麽還給他處分?奴才覲見天顏不知多少次,從沒見皇上發這麽大火的!”乾隆歎道:“你不經事,畢竟嫩稚了。傅恒在家管教你,無論心服心不服,你那樣諤諤頂撞,難道不責罰你?”

二人頓時都大悟過來,乾隆壓根不是“包容”竇光鼐,顯擺天威不測的帝王度量,其實心裏很器重這個當朝“孫嘉淦”的。紀昀因歎道:“這是萬歲爺洞鑒燭照。竇光鼐雖然忠直,但當今聖明在上,這樣戇愚,臣以為已經跡近無禮。譬如璞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後方能成器。”

“記名存檔吧。”乾隆喃喃說道,似乎在咀嚼著什麽品味,“人和石頭璞玉終歸有別。譬如錢度、高恒,還有前頭的訥親,哪個人朕沒有琢磨過?依舊變壞了。人是會變的——從根子上說,秉氣不端不正,秉性也不是不可更移。張廷玉,朕自幼見他端凝內斂風骨是愷悌君子,一言一動一視一聽惟恐非禮——就像一株樹,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後來什麽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狀沒有呢?張廷玉也就這樣,眼見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這樹似乎沒有毛病兒了,到老卻長出個怪瘤、怪疤,望之令人生厭!朕來南京,他幾次請見,不但故態複萌,且是變本加厲,鬧配享、索賜詩、要封蔭,人還好好活著,連死後的諡號也想知道,細思起來,朕竟不知拿他如何辦了!”

張廷玉是三天前去靈穀寺覲見,因當麵索要封蔭誓書,惹翻了乾隆,命“趕出行宮待罪聽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紀昀想到張廷玉礪礪勉誠勤苦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這般地步,不免有個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誠如萬歲方才所論,秉氣性氣不正,終歸於乖戾,張廷玉晚德有慚,也就是這個緣故。臣今自思也職在機樞,隻是方當盛年而已,以張廷玉為鑒,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讓聖祖、先帝,臣之際遇有過廷玉,更須勤修明德遵善學習,或能始終追隨明主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腳步,頓了一下,誠摯地徐徐進言道,“不過臣尚有芻蕘之見,縱觀張廷玉一生功過,似乎仍是過不掩功。年邁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處,主上以堯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窮追他的闕失。對張廷玉雖然包容有過,但他行將就木之人,已無力為惡;於我主而言,原有願心為大清留一全名終始的臣子楷模,這也是成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紀雖幼,卻是天分極高聰敏過人的人,在旁俯首而聽,心裏真是佩服莫名:沒有見過父親晤對廷奏,也是這般頭頭是道滴水不漏麽?紀昀平日詼諧機智,沒想到胸羅萬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閎——替張廷玉說情,卻是處處為皇帝著想,從小局裏引出的是大體,於細微處見的是堂皇巨大,真個四麵淨八麵光,抹得幹淨利落!正自胡亂思量,聽乾隆問道:

“你去看望張衡臣,他是什麽形容兒?”

“他已經像個完全垮掉的人了。”紀昀說道,“眼睛也傴僂了,發辮毛烘烘的,躺在**隻是流淚。神智是清醒了,隻是說話仍喃喃的,對臣說,他是昏聵不成人,老得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警醒已遲,不但對不起皇上,更對不起聖祖先帝栽培之恩。還說前一段論身病是痰迷心竅,論心病是名利迷心竅,皇上無論怎樣罪他,都再無怨言,說著,已是老淚縱橫……”紀昀的嗓子也帶了哽咽。

聽紀昀繪聲繪形陳說著,乾隆心裏也一陣悲酸淒涼,其實他心裏原本並不憎惡這位三代老臣,隻是萬幾宸涵百務叢雜時心裏煩躁,碰上張廷玉不依不饒三番五次纏著鬧自己身後榮名,厭的隻是“倚老賣老”四個字。畢竟幾十年相與共事,曾為師生又為君臣一場,想到他垂暮之年落這樣下場,乾隆不禁情動於中,幽幽的目光望著前方,許久才問道:“他還有什麽請你代奏的事麽?”

“他請皇上下旨嚴議他的罪,教訓軍機處臣子以為儆戒。”紀昀沉重地說道,“他還說,狐死首丘[1]

,此時極思念桐城家鄉。無論皇上怎樣發落,念及他一頭白發三世老臣,允許子侄輩送柩還歸舊桑梓……”

乾隆聽著這些話,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間想起,幼時和五弟弘晝在禦花園爬樹摘海棠果兒,張廷玉恰陪父親進園,父親一臉慍怒站在一邊,張廷玉兩手張著在樹下,惟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來,那張焦急憂慮又慌張的麵孔,當時過後還覺得可笑,此時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歎息一聲,對紀昀說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訴他朕已經息怒……處分的事告訴禮部免議。叫他安心養病,一切待痊愈後再說……至於回鄉,也是人之常情,現在不要想這些事,寬心榮養,不要憂懼。待朕回南京,還要接見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許久才道,“你回去辦事吧!”

“喳……”紀昀叩頭退了出去。

紀昀去後,乾隆舒了一口氣,已是緩過神色,隻是看去有些憂鬱,回過臉來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轉柔和,許久才道:“幾時到揚州的?這個天氣,穿得太單薄了吧?……”福康安聽他這樣溫馨問話,心中一烘一熱,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份感動親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賠笑說道:“皇上太關心太厚愛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揚州的,北京出來時沒想這裏會下大雪,略單薄些。不過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兒,父親以軍法治府,講究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北京穿單衣雪地裏風浴,這點子天氣算不了什麽。”他黑瞋瞋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瞼來。乾隆聽他一口一個“奴才”,心中無論如何不是滋味,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說道:“你太是個任性……往後不可如此浮躁,懂麽?”

說“任性浮躁”,母親父親訓斥過不知多少次,本來能懂的話,乾隆問出來“懂麽?”倒問得福康安一陣懵懂,他詫異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頭回道:“皇上訓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華百姓樂業,隻是官員太拆爛汙,問問百姓,竟沒有一個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這些官,恨他們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職,一路走,一路彈劾整治了幾個忒黑心的官兒。奴才年輕,處事不周,臨事急躁,打罵官僚,開倉賑民,甚至砸米店分糧,都是有的。有些和當地官府商酌過,有的是臨機事急處置,雖然隨即有奏折遞主子,畢竟冒撞魯莽,請萬歲訓誨處置——這次在揚州,幾乎又砸了瓜洲渡驛站……”因將首尾約略奏了,“母親平時再三告誡,越是皇上信賴,越不能恃寵驕縱。這都是奴才讀書養性欠缺的過,但隻自問是為朝廷為主子,就一味莽撞作了去。”

“朕不指你這個。”乾隆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聽完卻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國戚勳舊裏頭,都在所謂‘和光同塵’。朕尚寬大和平中正,又是無為而治,他們便以為國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隻是吟風弄月彈曲弈棋寫詩填詞裝風流倜儻混名士場兒,或者聽曲子看戲串館子,養成一種萎靡不振的頹唐氣質,漢化得比漢人更其荒唐無聊。朕巴不得多出你這樣的侍衛,不事空談勇於任事!別說你作的都對,就是偶有不是處,從內裏講是忠君愛民,朕也斷沒有罪你的理!”福康安一陣興奮,眼中放光,覺得欠老成,斂去鋒芒,小心顫聲問道:“哪皇上指的是……?”“指的你這次出京,其實是硬從家裏掙脫出來的。”乾隆盯著福康安,“你父親出兵放馬遠在成都,母親在家約束不了你,急得六神無主。你又是微服出行,白龍魚服魚蝦可以欺之,難道沒聽見過這話?”

“是!”

“你父親身統十萬大軍在前線,不應該讓他為你的事分心。”

“是。”

“兒行千裏母擔憂,明白麽?”

“是,明白……奴才,奴才……不孝……”

福康安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轉悠了轉悠,還是順頰淌落在地下,哽聲兒說道:“在家總嫌母親絮絮叨叨,把我當成任事不懂的……小孩子……出來了,天天都想母親……”

“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嘛……”乾隆歎息一聲,“十有五而誌於學的年紀,讀書養德養性養氣還是最要緊的。你要到南京,可以由內務府請旨,奉旨照準堂堂皇皇的來嘛……”說著,回身在炕上卷案上翻翻文書,抽出一封信遞給福康安,說道,“這是你母親親筆寫給皇後的,轉給了朕,批到軍機處又呈繳回來了。你看看吧!”

福康安拭淚雙手接過,打開通封書簡抽出看時,一色顏體正楷,寫得極認真,卻又不甚規範,字距行間因筆意太過斟酌,看去有點像童蒙小學生臨的字帖:

皇後娘娘千歲鳳駕妝次:奴婢棠兒焚香遙叩金安康泰。今有家事敬稟者,犬子福康安借狩獵為由昨日出走,一夜無眠白發上鬢,憂急無策間稟知在京軍機大臣阿桂中堂處,經順天府邏察,竟在通州尋到。奴婢當即趕往通州,小奴才居然扮作乞丐住在周家家廟!幾經勸說,福康安不肯回府,口口聲聲他非籠中的鳥,要到父親帳裏為國出力,又說他是侍衛,忠孝二字忠在前頭,還說我該“三從”[2]

。我說你爹健在,這是胡說八道,他說千裏巴蛇(跋涉)尋父從榮(戎),誰也不敢說他錯。百計說他不動,隻得守在通州。今用阿桂六百裏加緊驛傳投信稟訴娘娘,或下懿旨,或者敬請聖旨訓戒,叫他老實遵從母命回府。兒大不由娘,翅膀硬了管不住,棠兒真是拿他豪(毫)無辦法,這都是我慣的他,這就是我的孽障我的罪,也請娘娘責罰。棠兒三叩懇切奏上

薄薄兩張薛濤箋還散著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母親的還是姑姑的。福康安想起當時頂撞母親頂得她欲哭無淚的樣子,心裏又是一酸,臉也漲紅了。因見紙背有朱批,忙翻過來看,見是乾隆禦筆,當即提袍角跪下捧讀,卻是:

此件轉劉統勳紀昀閱,毋外傳。福康安不遵母命當有過錯,然此行非遊冶賞水玩山,乃請命前敵為國前軀之舉,於大禮不悖。朕甚嘉許其誌,此其將相虎種,傅家千裏駒也。即著函告傳傅恒,著勿憂慮。福康安所請金川之行不允,然可來南京行在見朕,一路觀風明了吏情民願。皇後亦另有懿旨發傅恒夫人處矣。欽此!

閱畢,怔怔合起信紙,鎖著眉頭略一沉吟,叩頭道:“萬歲,奴才謝恩!——不過主子既然嘉許奴才之誌,還願成全奴才忠君報國之心,準允前赴成都,跟從父親曆練軍事!”

乾隆幾乎想也沒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這件事免議。你父親也有折子,請旨著你帳前聽用。朕已經駁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兵凶戰危輕易言之。不是讀幾本兵書就能上陣的——你不要再爭,朕已替你想好,蘭理的水師正在太湖練兵。這裏隨朕幾天,探望覲見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隨駕,把你北京一路趕來觀風體情的心得寫一個條陳,不作節略呈給朕看,朕還要查考你文思條理如何,果然於經國濟世大道有實益,往後要分差使給你,不然,還交你母親管束讀書。遞完條陳,到湖州去見蘭理,給你個閱兵觀察使名義,你先看看練兵是怎麽回事,用心學習實地尋常帶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恒處,你不過一個讀過幾本書的毛頭小子,根本派不上用場!——曆練出來,兵也帶得;仗,有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聽著這話,真和父親平時教訓的如出一轍,隻口氣比父親緩和平靜些。雖然不能心服,但這是麵對皇帝,不能不俯首貼耳老實受命,隻在提到父親名諱時叩叩頭,一句多話卻也不能反詰。“奴才這就回去繕寫奏章。”說罷便要叩辭,乾隆掏出懷表看看,已近申末時牌,他伸展了一下雙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個嗬欠,但這是位極修邊幅注重儀表的人,口未張開便止住了,笑道:“隨朕進後殿給太後老佛爺請安,皇後一直惦記你,也要去給她請安才是禮。晚膳陪朕一道進,也可說說一路見聞。”福康安這才叩頭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當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黃麵褂換了玫瑰紫套扣巴圖魯背心,戴一頂結紅絨頂六合一統青緞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裝。福康安跟著亦步亦趨出殿,乾隆隻在前麵信步而行,繞殿東向後殿逶迤而來。沿道掃雪的雜役和侍衛、太監見他們一前一後過來,一個個控背躬身退後垂首讓道兒。後邊院落隔著一帶冬青樹,花圃旁堆著積雪,都塑成了雪獅子雪象臥牛立馬雪和尚種種式樣,一帶粉牆中間用冬青萬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宮門,卻沒有橫額匾聯裝飾,正寢兩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濕冷的青磚地天井東西,各是一溜廂房,比尋常衙門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許多——這是隨駕嬪妃們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門口的王八恥早已見他們進來,一邊命小蘇拉太監向東偏殿報知,一邊小跑著迎上來,哈腰兒賠笑道:“主子爺——老佛爺、鈕主兒、陳主兒,這會子都在東偏殿主子娘娘那兒呢,請爺這邊走……”又向福康安笑著嗬腰點頭,便在前頭引導,由東甬道上偏殿丹墀。宮女彩雲便忙替他們君臣挑起簾子,鶯聲脆語道:“老佛爺、娘娘,主子下朝回來了!”應聲便有幾個精奇嬤嬤宮女丫頭迎出門外,卻不下跪,隻在簷下站定,向乾隆連蹲三個萬福兒。

福康安宮中走熟的,便知這都是太後宮裏的人。跟著進來,卻見已經灰蒼了頭發的太後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後卻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鈕祜祿氏、陳氏、魏氏,還有兩三個答應、常在,一溜齊跪在太後椅子右首。見乾隆進來,各自向把把頭右側明黃流蘇順捋三下,說道:“奴婢們恭叩聖安!”這就是見禮了。

“起來吧。”乾隆擺了擺手,微笑著進前一步,向太後紮個千兒,福康安忙便退後跪下,聽乾隆賠笑道:“午前見的官太多,沒得過來給母親請安,叫王八恥過去問了,說母親進得香,兒子歡喜,賞了那幾個揚州廚子呢?”笑著起身又看皇後,說道,“我叫了葉天士過去,你的病萬不相幹的。隻是緩進慢補,參湯不可再用。你一口葷的也不用,忌諱太多了,葉天士說羯子羊背還是用得的。說起來你是天下之母,荊木簪子通草花,夥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沒得說的,身子骨兒也是要緊的。你隻是個弱,體氣秉賦那是聯在一處的一回事。葉天士雖不做官,我已經給他旨意,侍候宮裏一年,你也就康複了。”

皇後原來半歪著和太後說閑話,雖說是太後懿旨不許起來,早已跼蹐不安,乾隆說話時移船就岸坐起身來,雙手壓著右膝含笑靜聽。這一刹那間,福康安覺得姑姑美極了——平日見她,總是那麽端端正正據案而坐,連把把頭冠邊的兩綹流蘇都理得一根一根紋絲不亂,聽自己請安,說了讀書功課,除非宗學裏老師批了“卓優”考語的文章,能引她一絲微笑,尋常隻是淡淡的一句話:“回去吧。聽你阿瑪你娘的話,也要自己多約束些。”此刻的皇後隻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厭的繡鳳金線滾邊的“禦掛”放在大迎枕邊,墨染似的一頭青絲從肩上斜披下來,配著玉筍樣的纖纖小手,大理石般蒼白的麵孔,眉宇口角間天然的微笑,目光滾移間帶著一種慵弱的嫵媚,和那個九天華袞娘娘廟堂聖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別。正思量得沒有體統,聽皇太後說道:“皇帝說的是。你忒是個心細了。六祖惠能困到嶺南,也還吃肉邊菜呢。他是得道高憎,成佛的人了,我們不能也隨和著些兒?咱們皇家到底也還是得聽孔聖人的,孔聖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歲上就皈依我佛,也還守的是月齋。我們也斷沒個守長齋的理。”

“是,我遵老佛爺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後無聲透了一口氣,勉強笑道,“久病半個醫,葉天士和太醫們折辯的話,我還能聽懂些個。今年大約是我的劫數關口。我茹素倒不為這個,自過年後不知怎的,見了油膩就反胃,心翻得難受。揚州廚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進一點,論起做葷菜,還是鄭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經傳旨叫鄭二過來,他中風偏癱了,他兒子製膳也上得手,就坐廚指點著辦就是了。”乾隆說道,“原說這次南巡,尋一處廟,太後、你——咱們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見人,侍奉太後說笑家筵,下棋鬥牌,痛痛快快悠閑幾天。誰知竟不能夠!隻要說聲‘遊幸’,就有人赤紅暴麵出來攔著!”他皺了皺眉,無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後身邊,輕輕用手給母親捶背,又對眾人道,“隨意兒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著,老佛爺皇後歡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什麽趣聞逸事。笑話兒,講講給老佛爺你姑姑開心兒!”

[1]

狐死首丘:狐狸死時望著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2]

三從:即婦人三從四德,三從為在家從父,出門從夫,夫死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