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嶽鍾麒孤膽登險寨 忠傅恒奏凱還京華

嶽鍾麒上刮耳崖,順利得異乎尋常。清晨傅恒的箭書射發上山,中午時分便接到莎羅奔的回信:“專候嶽東美老爺子來山做客,其餘人事免議。”

“我這就上去。”嶽鍾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給我把皇上賜的豹皮氅帶上,有三四個護衛帶我的名刺跟著,就成了。”此刻兆惠、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廟裏,實是人人都替這老頭子吊著一顆心,看著他換袍換褂,都不言聲。嶽鍾麒笑道:“莎羅奔是個義氣人,你們誰有我知道他?別這麽送喪似的苦著個臉,準備好酒,下山我們一道兒大醉一場!”

傅恒不言聲將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進行李裏,轉身對嶽鍾麒一揖,皺眉凝視著他半晌才道:“莎羅奔新敗,藏人心高自尊難以辱就,難免有不利於嶽公之舉。我不怕莎羅奔迎客,隻怕他留客啊!”“不會的,我畢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將仇報,在族裏怎麽做人?”嶽鍾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裏想,越想越麻煩,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結果其實壓根沒那麽嚇人。要恨,莎羅奔也隻會恨你,藏人也講冤有頭債有主,斷不至拿我當人質脅迫你的,昨晚計議了一夜,怎的臨走了,你仍這麽婆婆媽媽的?”兆惠素來麵冷,見嶽鍾麒如此從容灑脫行若無事,心下佩服之極,忍不住說道:“老馬老廖,我們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嶽老軍門這份心胸膽量麽?來,以水代酒,我們敬老爺子一碗!”傅恒的心鬆弛了一點,也倒一碗水,跟著和嶽鍾麒一碰,“乒”地一聲,五個人都舉碗飲了。廖化清道:“莎羅奔敢對嶽老爺子怎樣,我踏平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這一說。”嶽鍾麒笑道,“我還是平安回來,把差使光光鮮鮮辦下來,咱們大家才高興!”說完便往外走,傅恒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著莎羅奔寨中的人接出來才回大營。

來接嶽鍾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嶽鍾麒也是幾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來訥言罕語,一路話不多,隻初見時見嶽鍾麒隨從隻帶了四個人,且是談笑自若滿臉豁達神氣,略略有點詫異,擺臂平胸哈腰一禮說道:“故紮故紮夫人都在寨洞裏恭候,嶽老爺子——請!”

這裏的山勢愈往西走愈見險峻,行了二十幾裏,路徑已經矗在半山雲中,往上看,兩壁絕崖幾乎合攏,微顯一線之天,雲霧繚繞間可以看見山頂白皚皚的萬年積雪,連山縫間吹來的風都浸骨價冷,一側山壁斜倒下來掩著山路,有些地方得偏著身子側著頭過,不時有懸藤凸崖擦臉摩臂。嶽鍾麒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虛造假設。往下看,淡淡的靄霧像稀薄的雲岫,萬木叢蘢深在穀底,幽綠的竹樹間河流湖塘縱橫羅列,還模模糊糊能看見海蘭察的兵營,像誰擺了幾塊積木在幽穀裏的河邊。嶽鍾麒不禁暗自嗟訝:這塊絕地要想強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雲雲,隻是一句豪語而已。走在側後的桑措也對這位老人欽佩莫名,這樣陡峻險絕的路,就是小夥子連走幾十裏,也都要累得筋軟骨酥的,嶽鍾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總督將軍位分還要高,獨身入不測之地與敵軍談判,不但毫無怯色,且是步履穩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樣,一路有說有笑,指點形勢,說往年舊情,到道路十分逼窄處,還用手挽跟從的年輕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恒,讓這樣一個人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和談使臣。

待到天將黑時,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這裏地勢又豁然開朗,往上看,摩雲嶺主峰淡雲繚繞,獨巒插天的山頂積雪銀光耀目,被落日的餘暉映得色彩斑斕。峰下大寨被山遮著,看去已經黝黑。寨門前山頂一片三十餘畝大的空場,場周匝都圍的巨石堞雉,像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場,周圍堞雉旁全栽的馬尾鬆樹,黑森森烏鴉鴉一片寂靜。隻是山頂峰口,西北過來的風異樣冷冽,搖得鬆樹都在婆娑晃動,景象看去瑰麗裏透著詭異。穿過這片空場,天色已經完全蒼暗下來。嶽鍾麒一行站住了腳,便見寨門裏邊星星點點的火把蛐蜒一樣沿山道過來,因見鬆木寨門上懸著個什麽物件,像一根繩子下吊著個葫蘆,嶽鍾麒問道:“老桑,那上頭吊的什麽呀?是辟邪用的麽?”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說道,“請稍候,我進去稟報故紮!”

嶽鍾麒點頭一笑由他而去,覺得冷上來,套上傅恒送的皮袍猶覺不勝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周圍景致,和幾個兵士說笑。那幾個兵一者冷二者怕,恍惚神不守舍,白著臉覷寨裏動靜,口裏支吾虛應。一時便聽寨中三聲炮響,接著長號喑咽齊鳴,兩排火把隊沿階疾趨而下,將裏邊夾成一道火胡同,幾百名壯漢手持長刀,身著藏袍,腰中別著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嚴肅盯著前方。接著,嘎巴帶著四個衣色相同的親隨兵出寨門,也不答話,分列而立。見跟隨的幾個兵士都嚇得臉如死灰,晃悠著身子有點站不住的光景,嶽鍾麒斷喝一聲:“給我站規矩了!莎羅奔要殺,自然殺我,與你們什麽相幹?這樣子好教人惡心麽!”

“嶽老爺子發光了!”朵雲已經到了寨門,火把影裏見嶽鍾麒威風凜凜精神抖擻,也是心下欽敬,一笑說道,“這是我們迎接貴賓的最高禮節,諸位不要驚疑!”說著迎了出來,向嶽鍾麒曲肱攤手一禮。嶽鍾麒臉上帶著一絲冷笑,隻點了點頭,說道:“你擺這樣的陣勢,我也有點心驚呢!隻是我已過古稀之年,什麽也都撂開手了。你的漢話畢竟不地道,應該說我‘光火’,沒有發光這一說。莎羅奔呢?就按歲數輩分,他也該接我一接的。”朵雲繃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討厭我。這世界太大了,漢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錯的,而且漢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妓女,是官員們常常光顧的地方,但有哪個女人嫁兩個丈夫,就會像個巫婆一樣小看她詛咒她!啊,我們不談這件事,您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也不想談。我的丈夫應該來接您,但他受了傷,被你們的槍打傷了,他在寨裏等您。您是我們尊貴的客人,請!”說罷將手一讓。

嶽鍾麒像猛地被人往口裏塞了一團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連書帶詮釋,“學問”汗牛充棟,要回駁朵雲這幾句話,竟一時尋不出頭緒,什麽“事夫如天”“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類話頭沒有根據,也說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啊”了兩聲,笑道:“朵雲小姑娘和老頭子算舊賬了!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我都忘記了,虧你還記得!小羅羅子受傷了麽?快帶我去看看!”說著便走,看著前麵火把夾道裏閃著寒光的兵刃,若無其事地行了進去。藏兵們聽嘎巴一聲號令,“呼”地將火把平舉下去,都彎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像煞了幾個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爺子好膽量,我還記得魚卡那一場血戰。您真是威風八麵啊!”出了火把火槍儀仗隊,已到崖洞口,這裏風大,剛從亮處出來,四周驟然暗得難辨道路,朵雲在前麵放慢了腳步,深深吸了兩口清冽的空氣,說道,“您在青海,接濟了我們不少糧食鹽巴酥油,還有藥物衣服帳篷,幫我們度過了兩個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單記得您不好的事情吧?”

嶽鍾麒蒼重地歎息一聲,說道:“君子愛人以德報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雲聽著突然一笑,說道:“老爺子太多心了,你說我的壞話,我也說過你‘老不死的’——也是壞話,已經扯平了。連我在內,這裏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記人小過的那種人。——噢,我的故紮,您在這裏!”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叫道,嶽鍾麒這才看見,莎羅奔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來,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夾起的過道大庭口,連火把也沒點,暗得影影綽綽隻見身形,瞧不清臉色。

“我們就在這裏談吧。”莎羅奔的聲音有些滯重,“洞裏全都是傷兵,還有老弱病殘的部民。點幾枝火把來,給嶽軍門熱一碗青稞酒!”

火把點亮了,嶽鍾麒這才看清,雖然隻是“過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頂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懸,兩側後方都用木板夾得方方正正的,有點像中原叫堂會的大庭。中間擺著粗糙的木桌,放著瓦罐飲具一應器皿,幾張條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彌漫著肉類的焦糊味還有藥味……仁錯活佛也在,穿著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

“請坐。”莎羅奔臉色陰鬱,大手讓著,“您坐上首。”他頓了一下,看著人給嶽鍾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語氣沉重地說道:“真不願意這樣和您見麵,因為我們過去有過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當作長者和前輩看待的,但現在卻是交手的敵人。”

嶽鍾麒的神色凝重下來,掃一眼四周虎視眈眈的衛兵,朵雲、桑措還有嘎巴,許久許久才透了一口氣,問道:“聽說你受了傷,無礙的吧?”

“兩陣交鋒,這是平常事。”莎羅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說話,聲音像從壇子裏發出來那樣沉悶,“臂上被火槍打傷了十幾處,這沒有關係,我心裏受的傷比這重得多!你過寨門看見了,那上邊懸吊著葉丹卡兄弟的頭顱。我在昨天按照我們部族的規矩殺掉了他,天葬了他,隻留下頭顱,讓其餘的部眾知道挾私報怨不顧大局的人應該受什麽懲罰!”

原來如此!嶽鍾麒略一回顧金川之役,已知葉丹卡死因,他點點頭,說道:“這種事我也處置過不隻一起,除了正法沒有別的辦法。”“你的來意我知道。”莎羅奔道,“葉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軍救援喇嘛廟,他的三千軍馬攔腰襲擊出去,我至少還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軍到崖上來。我可以更尊嚴地和你坐在一處說話!他竟在千鈞一發時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著我敗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說出一個‘敗’字,真不容易。”嶽鍾麒一氣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說道,“我想聽聽你有什麽主張。”

“敗了就是敗了,敗軍之將無話可說。”莎羅奔看一眼嶽鍾麒身邊的朵雲,語氣裏略帶一點自嘲,“現在說敵眾我寡呀,葉丹卡不聽命令呀,都是扯淡。我隻想告訴你,被人捆綁著下山路太難走,我不能讓我的部族認為我是個懦夫,莎羅奔寧折不彎,你可以把這話向乾隆大皇帝奏報。”

仁錯活佛輕咳一聲說道:“故紮,聽聽嶽鍾麒是什麽主張。我們是把他當朋友看待的。”

“你們覺得還能打下去嗎?”嶽鍾麒問道,“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連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經卡死,傅恒用兵比我精細。即使能衝出重圍,到青海到西藏千山萬水,無糧無藥弱兵疲民,舉族都成餓殍,也是慘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羅奔截斷了嶽鍾麒的話,語氣像結了冰那樣冷,“你一路上來看,你也是帶兵的,這地方攻得上來嗎?”

“攻不上來。”

“這是天險,我可以在這裏守三年!”

“這是險地,也是絕地——三年之後呢?”

至此雙方都已逼得緊緊的,目不瞬睫盯著對方唇槍舌劍。莎羅奔突然一笑,說道:“三年之後誰能說得定?也許天下有新的變局,也許朝廷有什麽新的章程,也許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煙消雲散!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圍困我們的軍隊至少要一萬人,還要時時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麽大,要專意分出心來關照我莎羅奔一個人!”

“皇上英明天縱,擁天下雄資,盡可‘關照’你。”嶽鍾麒一哂說道,“這不過是一員副將,比如兆惠海蘭察就辦得下的差使。”

莎羅奔也譏諷地一笑:“所以,你來勸我,用你們漢人的話‘丟人現眼’地下山投降?”

嶽鍾麒“哦”了一聲,仰天大笑道:“丟人現眼?這是招安!招安你懂嗎?比如暗夜裏向著有光明的地方走,帶著你的一族人離開饑餓寒冷瘟疫和戰爭,能說是一種恥辱?寧折不彎?你太自大了。皇上是上天派下來治理天下的,別說你,多少英雄豪傑,哪個見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強,又沒有公然造反。現在,還你的本來麵目,有什麽下不了台階的?杜甫有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凍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難,換來金川千裏之地父老康樂,難道不值?看來你莎羅奔沒有這個誌量心胸!”

“嶽老爺子,”莎羅奔也一笑即斂,陰沉沉說道,“聽起來似乎滿好的。怎樣教我相信呢?洞裏現放著兩張罷兵契約,一份是慶複,一份是訥親張廣泗在上麵簽字畫押!都不算數了!漢人講話總歸不能信守的。”嶽鍾麒不假思索應口答道:“他們與你簽約,乃是背主欺君貪生怕死諱敗邀寵的卑汙行徑,怎麽把我嶽某人和他相比?”朵雲在旁哼了一聲,說道:“嶽老爺子為人我們也略知一二。當年有兩位秀才到大將軍帳下勸說老爺子反清複明,老爺子一邊和他們八拜結兄弟之好,一邊向雍正爺密報,翻臉無情就把他們扣押起來嚴刑拷打。我屈說您了沒有?”

這是十分刻毒的誅心之語,也是十分繁複難以說明的一件往事。嶽鍾麒嘿然良久,心一橫說道:“比如葉丹卡,如果找你密謀殺害莎羅奔,你大約也要虛與委蛇探明他的底細吧!你若想聽當時真情實況,待我們的事有了結果,我當眾向你全族講說。我嶽鍾麒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倒是你,還有莎羅奔,當著我的麵殺掉了色勒奔,你們不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殺夫嫁弟卻是為何?你倒說說看!”

莎羅奔霍地站起身來,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著嶽鍾麒,右手下意識向腰間摸去。情勢立即變得一觸即發,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將手握緊了刀柄。

“有酒沒有?”嶽鍾麒一臉冷笑,將麵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來!”

“待朋友有酒,待敵人有刀!”莎羅奔漲紅著臉凶狠地說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傷口上撒鹽巴!我可以‘麵縛’到傅恒營中,但我也可以說‘不’!我可以留你當客人,我也可以殺掉你——在這裏倚老賣老麽?”

“那是!哥哥尚且能殺,何況我一個姓嶽的?我信!”

莎羅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壇壇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來就不結實,受了驚似的彈了一下,四腿歪斜著軟癱下去……十幾個藏兵“呼”地圍了上去,站在嶽鍾麒旁邊聽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燒熟了他!”莎羅奔悶聲吼道。

幾個藏兵一擁而上,架起嶽鍾麒便走,嶽鍾麒拚力一掙甩脫了,冷冷一笑,說道:“何必故作聲勢?大丈夫死則死耳,用得著你們架!我去了,你——好自為之!”說罷掉頭就走,對藏兵怒喝道:“頭前帶路!”

“慢!”莎羅奔突然改變了主意,“把他帶到客房裏,嚴加看押!傅恒來攻,這不是絕好一個人質?”

……嶽鍾麒被押出去了。眾人被方才的場麵弄得一驚一乍,兀自心有餘悸,一言不發注視他們的首領,崖洞外一片聲響的鬆濤不絕於耳傳進來,山口的風鼓**而入,吹得鬆明子火把明暗不定,顯得有點陰森,人們都打心底裏不住發噤。不知過了多久,活佛仁錯訥訥說道:“故紮,這樣一來就隻有拚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雲看著丈夫鐵鑄一樣的身軀,輕聲說道:“你的傷該換藥了……唉……我其實很服這位老爺子膽量骨氣的……他似乎是個好漢人……”

莎羅奔袒開臂膀讓朵雲擦洗換藥。他的臉色雖乃鐵青,聲音已變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嶽鍾麒和他的兵士們囚在一處,他們一定要評論我,詛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話。派人聽著,明早晨一字不漏給我回話!”

待人們都去後,朵雲安排莎羅奔回房歇下,騙身坐在床邊出神。她看了看閉目不語的莎羅奔,歎息一聲,柔聲柔氣說道:“故紮,你真的要扣押嶽老爺子?”

“唔,你怕?”

“我怕。我不想瞞你,真的是有點怕……”朵雲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挲著他蓬亂的頭發喃喃說道,“我怕你走錯了這一步……我已經沒有力量和勇氣像上次一樣去中原尋找乾隆皇帝了……我覺得乾隆沒有騙我們……我的心裏亂極了……”

莎羅奔躺著動也不動,像睡熟了一樣呼吸均勻。朵雲又餓又累,伏在他身邊聽著外間驚心動魄的鬆濤聲,漸漸有了睡意時卻聽莎羅奔道:“不要怕。我已經想好了,跟嶽鍾麒下山……”

“故紮!”

“嶽鍾麒說的對。”莎羅奔靜靜說道,“我本來就是乾隆統治下的一個部曲首領,問心也從沒有想過造反——連反到成都的心也沒有。一個部曲向博格達汗屈膝,像我們在廟裏向佛祖屈膝,懇求我們部落臣民的平安和興旺一樣,是談不上恥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恒低頭,也不向嶽鍾麒低頭,我向他們證明,即使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也不是一個比乾隆任何一個臣子懦弱的人!”

她睜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麵容。但莎羅奔臉上沒有表情,半張著眼瞼,睫間晶瑩閃爍著光,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朵雲訴說:“仗……再打下去隻有舉族滅亡了……沒有屈辱,也沒有了生命和光明,隻留下滿是荒煙野草的金川,和我們無數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個屈辱,能挽回這些,不也很值得麽?他們送還我們的戰俘,還有糧食和藥,還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來……接上來吧!唉——”他發出一聲歎息,像窒息鬱結了不知多少歲月那樣沉重和悠長。

“故紮,我聽你的,我也陪你去見傅恒……”朵雲笑了,抽泣著伏身說道。

第二天平明莎羅奔便醒來了,他沒有理會熟睡在身邊的妻子,小心起床來踱到山崖洞口,又進洞巡視了一下傷號,出來時,見嘎巴已經守在洞口,便問:“昨晚是你監護嶽鍾麒?還有他那幾個衛兵,他們都說些什麽?”

“回故紮的話,嶽鍾麒他們什麽也沒說!”

“沒有說話?”

“帶進板房時他說了一個字。”

“什麽?”

“他說‘!’”

莎羅奔猛地一怔,突然爆發出一陣嘶嗄的大笑:“這老頭子有趣……哈哈哈哈……帶我去見他……”嘎巴一邊走一邊抱怨:“故紮叫我們聽壁腳,幾個士兵嚇得縮成一團不敢說話,老爺子那邊一夜好睡,呼嚕兒鼾聲如雷,連身也不翻一個!”

“是麽?”莎羅奔邊走邊道,“啊——那是說他不是一個心懷鬼胎的人!”說著,已到板房外,卻聽不到鼾聲,幾個士兵探頭探腦的不知說了句什麽,便聽嶽鍾麒喝道:“別跟老子裝熊包!”接著推門出來,一邊披鬥篷一邊對莎羅奔道,“連個皮褥子都舍不得給我墊,一夜凍得睡不好!你這渾小子,給老子弄吃的來!”

幾個藏兵原都偎在皮袍裏假寐,見莎羅奔過來早起了身,聽嶽鍾麒這般發作,大家麵麵相覷,莎羅奔孩子氣地一笑迎了上去,說道:“我讓他們預備早飯了,吃過飯你給傅恒發信,就說我獻一條白哈達給你,你送一條黃哈達給我!”

“黃哈達?”嶽鍾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麵縛”用的黃綾縛帶,不禁莞爾一笑,歎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老夫佩服你!”

傅恒終於踏上了歸途,一旦從山澤泥淖中跋涉出來,回到煙火人間花花世界的中原,聽不到士兵操演聲,更漏刁鬥報時聲,看不見兩軍相交白刃格鬥性命相搏的慘烈場麵,乍見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戲樓間箏弦簫管齊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轉詠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賣,富者軒馬過市,丐者沿街乞討……種種世情俗態,入眼都覺陌生新奇。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東下,過武昌,旱路抵達開封,逶迤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腦門子的炮火硝煙刀槍劍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凱旋,莎羅奔黃綾麵縛請罪受封,金川大局頃刻底定。算來前前後後十幾年,十萬軍士埋屍草地,三位極品大員失事誅戮,至此有了結果,朝廷麵子給足,莎羅奔折箭為誓永為朝廷藩籬,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從此無虞就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因嚴命沿途隆禮歡迎。傅恒向來謹小慎微憂讒畏譏,一路所到之處,督撫以下官員士紳遠接遠送,沿街百姓煙火爆竹香花醴酒俎豆禮敬,軟紅十裏滿眼豪侈繁華,盡目皆是脅肩諂笑之輩,貫耳全聽阿諛逢迎言語,心裏不耐,又難以違旨,隻是催轎趲行。待到京師,又是阿桂紀昀劉統勳三人代天子郊迎,滿城彩坊相銜紅綾裹樹,黃土道上萬萬千千人擁如蟻,都聚來“瞻仰欽差風采”,“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凱旋”;起火、雷子、二踢腳、地老鼠、萬響鞭炮響成一鍋粥,彌漫的硝煙嗆得人流淚,一座北京城竟掀動了,比過元宵節還要熱鬧了去。傅恒不敢拿大,自潞河驛便棄轎不用,徒步挽轡而行,直到西直門,聞得暢春園鼓樂之聲,遙見龍旗蔽日,黃霧般的幔帳旗旌,便知乾隆親迎至此,忙望闕叩頭,隨太監卜禮亦步亦趨前來覲見。那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種種宮樂越發響振起來,六十四名暢春園供俸長跪拱手,口中一張一翕合唱:

慶溢朝端,靄祥雲,河山清晏,鈴旗迢遞送歸鞍。赫元戎,繄良翰,靖獻寸誠丹。載幹戈,和佩鸞。功成萬裏勒銘還,遐邇共騰歡……

丹陛大樂中,王八恥率隊前導,三十六名太監抬著玉輅大乘輿徐徐出了東直門。青緞三層垂簷之上方軫龍亭,上遮雲龍圓蓋,中間須彌座上一人,頭戴天鵝絨紗台冠,醬色江綢夾袍外套著石青金龍褂,腰間束金鑲鬆石線鈕帶精致挽成丹鳳朝陽花樣垂著,兩手扶欄麵含微笑,點漆一樣的眸子親切地看著傅恒——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恒隻遠遠睨一眼,幾步趨跑上來伏地泥首叩頭嵩呼:“聖主我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滿意地點點頭,兩手扶著兩個小蘇拉太監肩頭莊重地拾級下轎來,環視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隊伍,上前扶起傅恒,笑道:“一別年餘,朕著實惦念著你。此番全勝而歸,非惟軍事戰爭而能局限,西南政治從此暢通無礙,此皆爾等不憚勞苦處心積慮忠藎體國,所以有此局麵,甚慰朕衷啊!”

這是官麵垂訓言語格調,乾隆娓娓說來,卻是一點枯澀僵板味道也沒有。傅恒聽皇帝講到不單是戰爭軍事,更要緊的是政治建樹,竟比自己想的更為貼切中肯,無數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劃種種辛苦,說不盡的心思煩難、勞苦跋涉、輾轉照前顧後左顧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熱之氣。已是淚如泉湧,也不敢拭,哽著聲音奏道:“奴才焉敢貪天之功?自奴才束發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諄諄訓誨,天語叮嚀不絕於耳,忠愛之心罔能去懷!即辦差稍有微勞,皆皇上平日提攜訓導之故也!今仰賴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餘頑,王師一舉煙霾盡消,守隅夷狄頓伏王綱,此皆我皇上仁化萬方,德被草萊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與有榮焉……今蒙皇上不次獎掖,恩遇禮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擬比。感念之餘思之反增悚惶……”這也是背熟了的奏對格局言語,傅恒邊流淚邊述說,激切深情出自中懷,乾隆竟也聽得淚眥瀅瀅,半晌才回涕作笑,說道:“真是的,朕也跟著你作這兒女情長之態了!這時候這場麵不是長敘的時候。隨朕來,乾清宮大筵群臣,我們郎舅君臣促膝談心!”說著轉身,王八恥忙高叫:“萬歲爺回駕了!”

“你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後,乾隆在養心殿單獨接見傅恒,“這當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繼善在西安,朕身邊統留了劉統勳和紀昀兩個人。劉統勳身體又那樣。七事八事的總不得個寧靜,高恒的案子未了,又出了個王亶望,還有個朵雲攪了北京攪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個苦果,頓著沉默移時,“皇後薨逝,本該召你回來的,總歸沒有個放心人在軍裏,怕招出意外的事,隻好讓你委屈辦差了……”

說到姐姐,傅恒心裏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撫養訓育恩情,如今向秀歸來屋在人亡,不由一陣痛心難過,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臉上已帶了悲淒之容:“奴才在軍中乍聞皇後長行,也是心如刀絞,萬箭攢射般難過。母親去得早,我們兄弟年在幼衝,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簀床前一別音容,為人弟者難遣終天之悲……”他啜泣著拭了淚,聲調漸漸從容,“在軍中伏讀皇上禦製《述悲賦》,又接讀禮部擬製皇後娘娘喪儀葬禮,細思千古後妃,有幾人蒙恩隆重到這地步的?生榮死哀為‘孝賢’表率,這又是我傅家一門之幸!臨行相別時,皇後曾說:‘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別總惦記我。你差使辦得好,我就怎麽樣也是歡喜的,你喪師辱國丟盔撂甲敗回來,就算我認你這弟弟,你自己有臉認我這姐姐麽?’噩耗傳到軍中,驚痛之餘想起皇後教訓,奴才……隻背人痛哭一場,定心忍性努力督師合圍,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軍務的……”他頓了一下穩住心神,又道,“據奴才看,軍機處諸公或隨駕料理政務,或在外辦差,都極盡心力的,方才見劉統勳,黑幹瘦弱行動艱難,竟看去比奴才走時老了十年,阿桂紀昀也是滿麵勞倦……大家四散分處,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現今皇上回鑾居中調停指揮,諸臣奔走左右各盡其力,諸事辦起來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幾個劉統勳呢?”乾隆無可奈何歎了一口氣,“雖然高恒出了事,但朕心裏,滿洲人操守還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條子讓和親王進圓明園半夜接魏佳氏出宮,在軍機處隔窗教訓貴妃,換了漢人他敢嗎?”

傅恒坐直了身子,這些事他還是頭一遭聽見,他需要掂出話中分量,尋出話中的話來,良久,試探地說道:“紀昀才學品德也還好的。”

“才學不須說,品行未必無虧啊!”乾隆端著茶杯起身踱了幾步,“官做大了,沒有經過挫磨嘛。福康安和劉墉有個密本參奏他,回頭批給你看,縱容家人包攬官司欺門霸產,這還成話嗎?!”

傅恒心裏格登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一句話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軍中效勞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紀昀是個書生,朕甚惜他的才學。家裏人做事他擔待,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爭氣。朕身邊一時也找不到替換的人,比較起來他還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塗了罷了!”傅恒想著,總算說明白了,紀昀發跡升官,自己甚有幹係,不能不有個見識,因沉吟道:“皇上擔待諒解,是皇上的恩。紀昀應該知道恩情警戒自勵。奴才以為應稍加處分使其知過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談談。”乾隆道:“可以和他談談,處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學鴻詞科和恩科都要緊著籌辦。要著實物色一批人才上來。”因見卜禮在外殿探頭兒,點著名叫進來問道:“你這是什麽規矩?這是什麽所在,縮頭伸腦的成何體統!”

卜禮立著,嚇得身子一縮兩腿便軟了下去,磕頭說道:“是奴才混賬!萬歲爺叫傳竇光鼐,人已經到了,沒見王八恥在哪裏,這是他的差使,奴才尋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恒也是一笑,乾隆問道:“傳見外臣差使不是卜義的麽?卜義現在哪裏?”

“回萬歲爺話,”卜禮磕著頭,語言流暢了許多,“卜義犯了不是,攆了下去,現在壽寧宮掃地呢。”

乾隆這才想起來,笑道:“他傳錯了旨意,是無心之過,告訴慎刑司,打二十小板還回養心殿來,他辦差使還是小心的。”

“啊喳——”

看著卜禮退出,傅恒便笑著要辭,乾隆親送他到殿口,命人“將和珅新貢進的兩柄金如意,還有那尊玉觀音,八寶琉璃屏風賞傅恒。還有老理親王手抄《金剛經》,和親王獻的廿四史手抄本賞給福康安。”他笑著對傅恒道,“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誠,那是給他們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繼善來京,就和卓的事要議一下,五天之後到圓明園遞牌子,這幾天朕不叫進了。”

這裏傅恒辭出去,卜禮已帶著竇光鼐進來。乾隆遠遠見他在照壁東側給傅恒讓道兒,一笑轉身回來,坐在東暖閣窗下,隔玻璃看著竇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經行叩門禮,一臉莊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禮進來稟說了,方徐徐說道:“叫進吧!”稍頃,卜禮便帶著竇光鼐從正殿繞須彌座進來,竇光鼐一絲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頭禮,再起身進暖閣,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禮,乾隆肚裏暗笑,但知道竇光鼐就這麽一副作派,看去有點迂氣,卻絕然挑不出不是來,也隻索由他。待他禮數繁瑣已畢,乾隆才道:“見過紀昀了?你是從紀昀府裏過來的吧?”

“臣是從順天府過來的。”竇光鼐道,他恭肅的神情讓乾隆直想笑,眼睛仍是在儀征那樣,盯著乾隆如對大賓,“臣先到軍機處,阿桂中堂當值,說劉統勳約了紀昀去順天府,命臣前去見紀昀。他們正說審詢錢度的事。傳旨著臣為江南學政。兩位大人都有許多訓誨,都是至理名言,然後又命臣前來養心殿,聆聽皇上聖諭。”

“哦,劉統勳在順天府?”

“是。還有劉墉也在,還有黃天霸也在,說歸德府庫銀被盜六萬兩銀子,著落在黃某人身上去破案。劉統勳因四川撤兵之後治安不靖,糧價不穩,商酌要遴選得力幹員前去維持,他已經幾天沒有好睡,勉強半躺著辦事,料理清楚了臣才上去說話,所以誤了接見時辰。”

憨直守禮,細致得近乎繁瑣囉嗦,枯燥得像曬幹了的劈柴……乾隆一條一條品評著麵前這個人,此人如果雍容隨和一點,真是個太子太傅的材料兒——心裏念叨著,口中卻轉入了正題:“你晉升學政,是朕在儀征已經裁定了的。沒有經過吏部考核。軍機處原說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廣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薈萃之地,曆來多出名臣碩儒棟梁之材,得有個方正多才辦事紮實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時日。”

“這是皇上的器重厚愛。”竇光鼐雙手一拱說道,“竇光鼐蒙此重恩,敢不竭盡綿薄,為皇上布德化育,精心簡拔人才!”

乾隆點頭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說道:“人才關乎一代興衰氣數。這話不用朕反複說了。學政是從三品,也是朝廷的方麵大員了。你這個人,操守上頭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認真。關乎朝廷大局的認真一點原是該當的,有些屑細事太執著,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沒下場,也有氣數上的緣由,也因他們從己之德苛求於人,得罪的人太多。朕雖盡力體察,天下這麽大,人事如此繁擾,一件一件都處置得妥當也是個難——你能領會朕這片苦心麽?”

“皇上!”竇光鼐聽著這話,直從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關懷,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連連頓首道,“皇上的聖諭臣銘記在心,永不敢忘懷!”便用袖子拭淚。

乾隆笑道:“竇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兒女子情態?學政的差使隻有兩條,一是作養扶植一方文氣,教化一方禮義廉恥,化解一方刁悍民風陋俗;一是遴選人才,獎掖調護和識淹博之士,你操守既好,才學也很可觀,這個差使不難辦。”

竇光鼐垂首靜聽。

“朕隻擔心你嫌富愛貧。”乾隆順著自己思路說道,“寒士裏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攜,但能讀得起書的,畢竟還是士紳殷實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掛一漏萬。士紳地主是朝廷基業根本,子弟們有出息能做官是件好事。你不可執定了都是紈絝子弟,一味栽培窮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學官,為自己身後留地步,越是貧寒的越提拔,學生做了官報恩也越心切。存這樣的心,就入了買賣商賈之流,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平等一視同仁’八個字上,你要記清楚了。”竇光鼐道:“臣讀《聖武記》,聖祖爺在位屢屢有此聖訓。皇上剴切教訓,光鼐不敢稍萌此心。”“很好。”乾隆說道,“你去任上,仍有專折密奏之權,地方上的事你不幹預,但可以直接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做去,博學鴻詞科,江南鄉試,著實選幾個好的出來,朕再到江南巡視,觀賞你的文治風采。”

本來話說至此,叩頭謝恩辭出,可謂圓滿妥帖周至無憾。不料竇光鼐一怔,愣愣地問道:“皇上,您還要南巡?”一語既出,暖閣裏裏外外幾十個侍立著的太監立時嚇得呆若木偶,仰臉瞠目癡癡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竇光鼐,背若芒刺般沒做手腳處,剛從外頭進來謝恩的卜義站在殿門口恰聽見這句話,也嚇呆在當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頂得一怔,正往口邊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著兀跪不動石頭人樣的竇光鼐,良久,突然一笑,擺擺手道:“不識時務的書生,這裏沒有老槐樹給你碰!朕也不願你赴任前受訓斥。跪安吧……去吧……走前去見見傅恒,不要再遞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