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畸零客畸零西涼道 豪華主豪賭三唐鎮

乾隆聽了母親的話隻淡淡一笑,他自己也是“居士”,奉經隨喜恬淡適性而已,萬萬不及母親這般倚若性命的篤誠敬信,望著被豔陽照耀得明媚不可方物的田園壟畝,春風拂拭下綠波**漾的煙柳荷塘,小心地架了母親胳臂,笑道:“這是皇額娘的慈悲心菩提願,兒子自然依著您。隻不要叨登得大了,禦史們不便說什麽,有一等小人口舌,說我娘母子佞佛,就不相宜了。”太後道:“我不怕人說佞佛!沒聽說還有佞君佞父佞爹佞娘的,有些子漢人專在孔子上作文章,其實孔子的‘仁’字兒還不就是我佛的‘慈悲’?口裏整日價‘代聖賢立言’,心裏想的升官,手裏從百姓身上撈錢。與其這麽著佞孔佞孟,還不如我這‘佞佛’呢!”乾隆聽得嗬嗬大笑,說道:“佞孔,佞孟!真小人偽君子!母親說得好!”

“方才你說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太後站住了腳,上下打量著兒子,皺眉說道,“我聽人傳言說,和卓回部有個女子叫香格格,說你留下阿睦爾什麽的要打仗,就為擄了這女子來當妃子,這事可是有的沒有?”

見母親說得鄭重,乾隆也斂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從的太監,正色說道:“沒有這個話!這是何等樣的軍國大事,和香格格什麽相幹?造作這樣的流言是謗君,該是割舌剜眼的!是誰敢在後頭傳這些言語?”

“你這麽追查,往後誰還敢在我跟前說話?”太後見眾人都嚇得臉色灰敗,一笑說道,“真正傳言這事的人,前幾天我已經開銷了他。議論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的。”

乾隆透出一口粗氣。人們見他回過顏色,才略略放下心來。聽乾隆說道:“母親開銷他是正理。宮裏不比外頭,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講究‘防微杜漸’四個字。方才說這事還是有個影兒,我接見嶽鍾麒和隨赫德他們一群軍將,確曾有人說起這位‘香格格’。這些武夫粗鄙無知天真爛漫,口中有什麽遮攔?我還把他們的話批給了傅恒和海蘭察,也是君臣調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宮裏這一傳言,就變了味兒,倒像我是**昏殘暴主子,單為獵豔漁色要興兵和卓似的!這起子小人可恨之極,豈可輕縱!”

“皇帝說的是。”太後笑道,“宮裏的事隻兩條,‘外言不入內,內言不出外’,是非就少了。唉,皇後病得這樣,有些宮務我也料理不來。指著那拉氏暫時管一管,我又擔心鈕祜祿氏心裏不受用,她也是貴妃呐……這事你心裏是怎樣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要再變,宮裏穩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務。”乾隆沉思一下說道:“鈕祜祿氏不成。她留守北京,照顧宮眷不力,魏佳氏幾乎難產,還擅闖軍機處,和阿桂鬧生分,這都犯了祖宗家法。回京自然還要查究,明白處置。這會子還是暫委那拉氏主持的為是。”“鈕祜祿氏平日天聾地啞,最是膽小不敢沾惹事情的。”太後斟酌著說道,“北京的事體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蹺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著你,委了那拉氏的就好。”說罷頷首沿橋板回船。乾隆肅立岸邊,看著母親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當日召見隨赫德、嶽鍾麒等十二員武將的情形,兀自不禁莞爾,這班武夫有說香格格長得像“七仙女下凡”的,有說像“賽會觀音”的,更有奇的說像是“洛神洗澡”、“玉環捧心”、“西施打呃”的,胡亂用典糟蹋成語,逗得自己跌腳大笑,記得當時真是說過“既這麽好,那就擒來獻俘闕下,以備後宮!”招得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發興起,有說“捉來且給主子下廚,香香的不用作料”的,有的說“跟了主子這樣人物,是她天大造化。這樣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誰禁得起?”……將軍們不講文飾,憨態可掬一味巴結說話,自己似乎也隨意了些,還把這些話複述給傅恒兆惠海蘭察等人說笑。待此時太後點出來,宮中有了謠言,乾隆才覺得有損體麵,“寡人好色”四個字竟是不能承擔!思量著,乾隆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漫步登上禦舟,看也不看周匝眾人一眼,對秦媚媚喑啞地吩咐道:

“叫王八恥把奏折送過來,撤橋板,開船!”

“喳……”

秦媚媚偷覷了乾隆一眼,輕輕打了個千兒,飛也似傳旨去了……

和珅病倒在了蘭州府的三唐鎮,且是病得不輕。他是順山東道水路運河返京的,隨身還帶著福康安給母親的請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著福康安的門子先在內務府鑾儀衛打點一下。他幼時在宗學裏當過雜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靈安鬥雞走狗,也想趁這機會把這層緣分重新撿起來。滿心的如意算盤,偏到德州,遇到軍機處管茶水的太監趙檜,給他傳了阿桂的話,叫他不必回京,徑直到蘭州府“等著桂中堂”。趙檜說阿桂已經奉旨即刻啟程去甘肅,身邊要人料理雜務侍候起居。和珅縱然再急著回京,無奈阿桂是他本主,萬萬不能招惹開罪的相國,隻好遵命就道。徑從太原過境,穿榆林,越寧夏進入甘肅省。一路春和景明萬象向榮的風致,待出塞外便淒迷荒寒廣漠蒼涼起來。

甘肅去年年境不好。先是一場**雨,淅淅淋淋連月不開,將莊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著鬧蝗災。鋪天蓋地的蝗陣自東向西蔓延,掃得甘東甘北寸草皆無,大片黃土丘陵荒禿得像剃過的疤瘌頭般一片淒涼。至塞西一帶蝗蟲遭了霜,漫野滿城死蟲盈積如山。自古處置蝗災例有成法,一是火燒二是掩埋。但秋糧未收賑糧未到,老百姓眼下總要口,家家戶戶把蟲屍蒸熟爆幹了,竟拿來作了主食。和珅一入甘肅境便吃上了“蟲餐”。

蝗蟲這物件,無論燒烤爆炒,偶爾吃那麽幾枚,原是極鮮香一味美肴。但當飯吃,吃出兩餐,心反胃倒,惡心吃醋,醋心加惡心,萬般的不能下咽!和珅一路入境,自華池、環縣、慶陽、固原、靜寧,通謂“吃”進蝗區深處,更是煙炊斷絕——要麽你就不吃硬撐著,要吃就隻有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發著腐蝦樣嗅不得的嗆人哈喇味兒的蝗蟲!

和珅也是貧賤出身,曾在口外討過飯的人,饒是如此,吃到三唐鎮,已是滿腹焦脹聞“蝗”欲嘔。這裏地近省城,賑糧也發了過來,乍嗅糧食香,猛見米麥糧餌,饞極了的和珅活像餓死鬼遇了盂蘭會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餃煎餅油條一撈食之,就攮搡了個十五分飽脹。出門遇了春雨,又淋了個落湯雞,已是有些體熱發燒,一肚子蝗蟲麵食胡攪不合時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壺剩茶,他素來秉賦甚弱,經這麽往死裏折騰,平明時先是一陣大嘔,接著攪腸刮肚疼如寸割,上下開閘直瀉噴吐如繩,說不盡的穢惡醃臢,拉雜得滿世界混沌一片,遍客屋無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氣撲鼻,不到天明便暈死了過去。

舊時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亂客;二怕冤苦告狀客;三怕進京舉人。瘟役霍亂這是死人的傳染病;冤苦告狀客人多有在店中自盡的,官吏得以借機敲詐店主;進京應考舉人常常賴欠房資,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斷,店主畏勢莫可如何。和珅犯的頭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滿地黃湯綠水中拖出來,連被窩裝裹帶人一股腦塞了車上,直拉到三唐鎮北一座破敗了的九宮娘娘廟裏,一床草鋪施舍了他住在大殿東壁下,又派夥計守候著等他咽氣——這都是此地規矩,並沒有人說老板不仁義的。隻可憐和珅,雖不是什麽達官貴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見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難,由著人擺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曉。

昏沉著不知睡了幾天,和珅醒過來了,睜開傴僂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著破廟房頂,自疑地晃晃頭,覺得四匝的神像、布幔、靈柵、寶幡、壁畫五光十色顛倒旋轉,暈得像在一葉扁舟上隨漩渦洪波沉浮飄悠,驀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聲又昏過去……

“你……喝口湯吧……綠豆湯能解瘟氣的……”

仿佛從極遠的天外雲邊傳來一個婦人的聲氣。和珅再次睜開了眼,這次不再像著了風症那樣又白又亮,卻顯得很是疲憊無力,昏眊中看那女人,麵容由模糊變得清晰,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頭發蓬亂著挽個髻兒在腦後,容長臉兒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點,衣裳襤褸膚色黝暗,顯見是個住廟丐婦,半跪蹲在草鋪前,手裏端著一隻碩大無朋的粗瓷大碗正盯著自己。和珅看了看碗中絳紅色的綠豆湯,兀自微微冒著熱氣,他一點食欲也沒有,卻情知這樣餓下去隻有個死,勉強點點頭,慘笑著說聲“謝謝……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覺得爽口,還有點甜,和豆沙香味混著,倒勾起胃口,稍一頓,如吸瓊漿般貪婪地喝得幹幹淨淨,弛然臥倒了地下,見草薦頭旁有隻籃子,裏邊裝的有餑餑鹹菜之類吃食,弱弱地問道:“……是你給我的東西?”

那女人搖搖頭,說道:“是店夥計送來的,他們每天來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聽你這話,我在這裏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爺,三天了……這地方兒風俗不好,您是出過店錢的啊!怎麽恁地狠心,扔下這裏就撂開了手。”

和珅目光熠然一閃旋即黯淡下來。其實住店時他已經精窮的了,也怨不的老板無情。在瓜洲渡驛站發一回惻隱之心,救濟靳文魁家屬柴炭,把軍機處給他帶的出差銀子都填了進去,隻剩了二十多兩散碎銀子。馬二侉子給了十兩,答應再幫他二百兩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啟齒,三差兩錯又逢大家都忙著送駕,不好認真去借貸。盤算三十多兩銀子怎麽著也鬆鬆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兒上饑荒,吃蝗蟲饞極了打了幾頓牙祭,又著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裏隻餘了不足五兩,住三唐義合店那晚,其實隻有一兩二錢銀子了。他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看看亂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著錢褡子道:“我委實動不得,勞煩大嫂把那個取過來……”

褡子取過來了,和珅抖索著一雙枯瘦蒼白的手,一個小袋一個小袋摸索著,這裏邊最深夾袋裏裝著阿桂給範時捷寫信廢了的一隻空信封,原是用來裝小銀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頭有軍機處的火漆章印,可以證明他和珅是“軍機處的人”,現在是用得著的時候了,但現在它卻不翼而飛了!和珅心裏一陣煩躁,不知哪來的勁,半挺起身子,手忙腳亂張皇著,把錢褡子各處揉搓了個遍,又倒吊起來抖動,希冀著那個信封掉落出來。那婦人笑道:“哪裏還能有錢呢?店裏人當時都以為你要死了,抄賊贓似的在這裏抖落了半日,紙片子破布爛襪子都攏堆兒搜檢過了,還指望著給你留下錢!”

“他們把那些東西弄哪兒了?”

“燒了……”

“燒了?”

“你不知道你來時候有多髒,他們用你的破衣爛褲子紙片子給你揩了,就用火燒了——這廟裏原來還有幾家討飯的,怕過了病氣,都遷玉皇廟那邊去了。”

“我不是尋錢……”和珅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燒了,那就聽天由命,什麽也不說了。”他又發起譫語,一會兒“老馬”一會兒“桂中堂”、“老於”、“尹製台”囈囈綿綿說個不休。那女人聽不明白他的話,見小女兒托著一大籃馬齒莧回來,自過了西壁下找火燒水,一邊擇菜一邊熱剩飯。一時見店夥計提著個布包進來,料是給和珅送幹糧來的,也沒理他,隻指揮女兒:“憐憐,把柴下頭的灰掏掏火就旺了,隻盡著用嘴吹!五歲的大丫頭了,沒記性!”那憐憐甚是聽話,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軟灰。

店夥計到和珅鋪前,丟了布包,伸著脖子看看聽聽,一笑說道:“姓和的是個旗人,最他媽嬌嫩的,倒結實禁得折騰,像是要反醒過來似的。吳家的,他回過來你跟他說,還欠櫃上二兩一錢銀子,這堆破爛兒折進去雖說不足,就不另計賬了,算方二爺積德陰騭……這點子幹糧算我們和順店送他上路的盤纏。”說著便伸手撿拾那些破衣物。吳氏見方家老板夥計這般做派,心裏鄙夷,口中卻不便說,隻用棍子捅那磚灶下的火,弄得滿殿煙霧灰屑騰空繚繞,柴灶劈啪爆響間罵那小丫頭:“死妮子!抬來的柴也是濕的!這麽大了任事不曉的。沒見前頭住的癩狗子,人家隻比你大一歲,就知道亂墳崗子上拾破布爛套子養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憐丫頭見娘無端發脾氣,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兒,嚇得紮煞著小手站在一邊,咧嘴兒要哭又不敢。

“怎麽,恨棒打人麽?”店夥計將和珅的衣物破爛流丟收成一個包兒,聽婦人說話拐刺兒,一手丟了地下,衝吳氏嘿地一笑:“店錢不夠當行李,你走遍天下問問,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心疼他了,他是你什麽人呐?當媽,你小了;當兒,他又大了!噢,我說呢,別人都怕過病氣走了,偏你就留下,原來寡婦摸著了——敢情明裏認個幹姐姐,暗裏養個小漢子……”他口中有天沒日頭還在胡唚,不防吳氏手一甩將手中燃著的燒火棍隔老遠扔過來,忙閃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沒打著,隻棍頭一節指頂大的紅炭團兒掉進脖子裏,順脊背燙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撓,竟似得了雞爪瘋似的手舞足蹈滿地兜圈兒,直待炭灰滅了才得定住。他撲上去就要打吳氏,吳氏霍地端起一鍋翻花滾著的稀粥站起來,喝道:“方二癩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給你褪了豬毛!”

方二癩子不防女人這一招,嚇得脊梁上的一串燎泡兒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兒虛擋著,挪到和珅頭臉身邊,白著臉皮笑道:“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好男不與女鬥,你願意誰就是誰,反正我不摻和就是。媽的,便宜了你姓和的!”兜屁股照和珅踢了一腳,走戲子台步般歪趔著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衝殿裏喊道:“賤婆娘!別你媽的忒得意兒。鎮上莫典史傳下有話,不在編氓的無業遊民一律解送回籍,無論你是跑單幫賣藥耍百戲走把式算命打卦討吃要飯的,在編就有賑濟,不在編的繩串蚱蜢串兒走路——瞧好了你這對賊男女的好果子吃!”邊罵著一顛一顛趔著去了。

和珅人雖暈迷,心思卻甚清明,二人言語行動俱都入耳入心,聽得悲苦憤恨,一陣無奈一陣酸心,早已淚出如瀋,隻口舌僵滯喃喃不能成語,欲待翻身時又頭疼欲裂萬花齊迸,燥脹得五官錯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紐子。那個叫憐憐的總角小丫頭見母親忙著用木勺攪粥,忙過來蹲在和珅身邊,握著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還有豆湯……你喝不喝?你哭了……”

“憐憐別鬧他。他身上有病,又幾天沒吃飯,擱的住你再揉搓?”吳氏挽著袖子,一手握捂著大碗,一手用石頭在碗中輕輕搗著,末了雙手從碗裏撈出一團碧綠墨翠的東西,擰出汁液來,又從小碗裏對了點什麽……端過來,在和珅耳畔輕聲說道:“別焦心,就是老輩人說的,文錢逼死英雄漢。先把身子養好是要緊的……這是個偏方兒,生扁豆汁子對醋,止嘔止痢我們鄉都用這個。張開口,唉對,就這樣,好,咽了……空心頭兒喝了最好。我還煮的有馬齒莧粥,也治紅白痢,慢慢作養,你這年紀好起來,快得很……”

和珅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澀腹裏已見通泰,空得一無所有的肚裏一陣咯咯作響,竟打出一個酸臭嗝兒,臉上泛出血色,睜開眼,雖然仍是暈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樣煩惡,反手握住了憐憐胖乎乎溫熱的小手,望著吳氏說道:“韓信千金報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濟,要比韓信過十倍!”

“嘴臉!”吳氏笑道,“誰指望你來報這半碗扁豆秧兒的恩?隻哪裏不是行方便積陰騭,但得個平安二字就是喜樂……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緊了,方才還燒了半截土坯,呆會兒潑上醋,布裹裹墊到膝蓋下頭——你歪著別動,我給你盛粥去。”說罷去了。和珅拉著小憐憐問詢家世,才知道這婦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張巧兒,嫁給吳營的吳栓柱給吳老太爺當傭作長工。前年一場大水祖厲河決口,吳營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帶著憐憐回張寨娘家,才躲過這場大劫,接著又傳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婦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趁飯,索性改嫁了一個本家哥哥,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處漂泊乞討……和珅聽憐憐著三不著四說個大概,已知吳氏身世淒楚秉性良善,不由長歎一聲,閉目沉思間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間和珅身體漸次恢複。其實腹瀉轉痢疾,隻要調養得周全,並不定要服黃連續斷諸類名貴藥物不可,吳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後出去討飯,所有要來的剩飯雜糧菜團都是精中選精重熟再熱了給和珅吃。什麽赤小豆、馬齒莧、炙酸石榴紅棗丸、炙蒜頭、石榴殼研末……偶爾要得一點糖,飯鋪泔水缸裏撈的剩木耳淘淨了,和糖在鍋上焙幹了——那味道原也極佳的,也都盡著和珅用了。和珅早先在西北張家口大營,後隨阿桂軍機處當差,從來都是聽招呼的角色,由著人呼來喝去,跑前跑後逢人就侍候,見馬拍屁股慣了的,因這一病倒真享受了幾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曬暖兒,幫著摘菜燒火什麽的,閑散著也到野地逛逛,人場裏轉悠轉悠,隻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沒有痊好,心裏急著上路,卻又沒有分文盤纏,隻好每日將就著。

這日下晚,和珅吃罷飯,百無聊賴間進鎮閑步。其時正是仲春天氣,炊煙晚霞靄靄如幕,滿街店鋪青燈紅燭輝映,富粉坊油坊織機坊磨聲油錘聲軋軋織布聲交錯相和,從運河碼頭卸下的貨,諸如洋布靛青絲綢茶葉涼藥字畫扇子之屬,或驢馱或車載,鈴聲鐸音雜淆不絕,街頭小吃諸如合餎、拉麵,蔥餅、水餃、餛飩、煎餅、水煎包子等等都點起羊角燈,蜿蜒連綿斷斷續續直接運河。聽著小販們吆吆喝喝抄鍋弄鏟,油火煎炸,蔥薑蒜末雜著肉香滿街滿巷流香四溢,坫板上砍切剁削之聲不絕於耳,和珅像口裏含了酸杏子,隻是咽口水,一肚皮無可奈何,欲待回廟時,猛聽街北一個茶館裏有人狂喜叫道:

“我贏了!——二十四番風信,三百六旬歲華;曆過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贏了——哈哈哈哈……哪裏見過一注就贏五百兩,老方家祖墳冒青氣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聲怪氣,像煞了半夜墳地老檜樹上的夜貓子叫,聽得和珅身上汗毛一炸,才想起這是“鬥花籌”賭錢。和珅自幼浪**,七歲就上賭場的角色,什麽骰子、六博、摴蒲、雙陸、葉子戲、打馬、天九、麻將、攤錢、押寶、轉盤……各路博戲玩得精熟,前門大柵欄出了名的“和神”,隻到了軍機處,規矩森嚴形格勢禁才收起這套本領。此刻聽見賭錢場上聲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熱:五百兩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賭場也是罕見的大注了!贏他一票不就什麽全有了?他拍拍前襟,裏邊隻有十幾個製錢碰得窸窣作響,這是張巧兒給他買豆腐腦兒還有明天買醋配藥的錢,一個失手輸了,不但沒有豆腐腦兒吃,見張巧兒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熱技癢,和珅竟一時沒了主意。他往前沒事人般遊了幾步,又鬼使神差地轉回來,隔門向茶鋪裏覷了一眼,隻見幾盞燭台照得明亮,四個人坐在八仙桌旁,還有五六個人圍在他們身後,伸著脖子張著口,死死盯著桌子中間的骰盤,臉盤映著燈光陰陽閃爍,麵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聲,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玉樓人半醉,金勒馬如飛!”

“好,這是替我發科,借你口中語,言我心中事。”和珅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銅哥兒,毫不猶豫地走進了茶館,不言聲站在桌後觀局。

場上果然是在鬥花籌賭錢。那清時鬥花籌始作俑者叫童葉庚,將一百零一種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製成竹籌,每籌一花加一句品花詞詩,各品籌碼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擲抽籌,籌多品高者贏,依次類減。這法子說起來繁複,其實籌碼製好行起來十分簡捷便當,且是文采雜入風流儒雅。起初隻是文人墨客鬥酒行令使用,流傳民間,自然就用在了賭博上頭。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間此法風靡天下,竟成大小賭場一時之選。當下和珅留神看時,場上鬥骰四人,北首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烤綢單褂藍市布長袍,刀削臉上鷹鉤鼻,濃眉下一雙陰鷙的三角眼不時閃著綠幽幽的光。他認識,這是方家客棧的管賬先生方家驥,此刻正贏得得意,撇吊著嘴似笑不笑,耷著眼瞼一副篤定神色看骰盤,左首桌麵上八寸長的一品籌已是摞了四五根。南邊對麵的和珅也認得,是三唐鎮上的豪賭,名叫劉全,才不到二十歲的人,已賭光了十頃地的祖業,好大的莊窩都盤淨了,氣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場不回家,仍舊到賭場的人物,此刻打著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腳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哈腰,盤在脖上的辮梢一動不動,乜著眼看骰盤,手邊桌上也放著幾枝大籌碼,一望可知也是贏家。對麵西首坐的似乎是個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經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輸不贏的局麵,甚是悠閑地看骰盤,手裏把玩著一隻漢玉墜兒來回捏弄。隻和珅臉前麵西坐的,也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輸得一塌糊塗,手邊橫著幾枝籌,每籌隻有二副,通算下來也不過十幾副,局終貼賞賭坊坊主也不夠使的,已經是精窮的了。他卻甚是矜持沉著,一手撫著腦後油光水滑的辮根,一手捋著腰帶荷包上的米色絛子,敞著巴圖魯背心領上紐子,靜看方家驥出骰。

“瞧好了,要寶有寶,寶泉在手!”方家驥左手拇指扣住骰盤盤底,右手蓋上盤蓋,在耳邊晃晃,裏邊六枚骰子頓時一陣清脆的撞擊之音,他兩手發瘧疾似的急速旋轉幾圈,咧著嘴聽骰子兀自沙啦叮當作響,定住了,穩穩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聲:“全色出來!”便見茶店老板揭開盤蓋。十幾對目光定睛看時,是個“四紅”品色,六枚骰子一個“幺”,一個“二”,其餘四個都是“四點”——已經占了二品,從二品籌桶裏掣簽時,是一枝梅花簽,一幅烙花疏梅,下頭兩句詩:

茅舍竹籬煙外月,冰心鐵骨水邊春。

九品裏占到二品,已經是難得的好簽了,眾人轟然喝一聲彩:“好!”

方家驥抹抹胡子,坐了下去。

接著輪那位茶商搖骰,他卻是雙手捧盤在眼麵前,像怕那骰盤飛了似的,晃晃,聽聽,再晃晃又聽聽,反複幾次放在桌上,揭開看是“三紅”——三個“四”,兩個“幺”,一個“三”,掣簽得芙蓉花:

錦城名士主,寶帳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紅!”劉全小心翼翼端起盤子,虔誠得像送子觀音像前的婦女,喃喃禱告幾句什麽,大起大落緩緩晃上晃下,叮當作響間放了骰盤,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個“四”,一個“二”,一個“幺”,掣簽是牡丹:

金銀宮闕神仙隊,錦繡園林富貴花。

至此方家驥便有點不自在,劉全咕咚咚端一碗涼茶喝了。

“都說全紅全素好,老子手氣臭極了!”和珅麵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盤,笑道:“悖透了否極泰來,不信還掣著個九品!”他蹺著個二郎腿抖著,雙手捧盤子左轉右轉,晃晃墩墩胡顛亂倒,弄得骰子在裏頭不知怎樣折騰,嘩啦啦散響。他是大輸家,還這樣散漫不恭,眾人都笑。和珅此刻側轉臉看,覺得麵熟,猶恐看錯了,揉眼再看,不是和親王弘晝是誰?——怎生這般模樣,又如何到了這裏,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來!一個“五爺”沒叫出口,弘晝已經放了骰盤,大剌剌說道:“揭開來!”

盤蓋揭開,眾人骨碌碌眼珠子盯著看時,是兩個“四”,三個“二”,一個“五”,名色“雙紅”,掣籌得“月季花”,上寫四字:

朱顏常好

哈哈哈……一陣哄笑聲中弘晝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媽的,又五百兩沒了!再來過……”旁邊一個長隨便數銀票。和珅也認得,是和親王府的頭號親信仆從王保兒,自忖自己雖然認得這位天字第一號王爺,也曾見麵稟事說話,但貴人秉性記事不記人,難說和親王認識自己這個“小的”,且是和親王也未必高興這時候相認……心下掂掇打著主意,留心看賭局識竅知道觀察舞弊,兩圈下來已知其中道理。待再輪到弘晝時,和珅輕輕一笑,在他身邊道:“五爺,奴才替您一把,您看成不?”

“你是?”正幹笑著的弘晝轉過臉,看著和珅麵熟,又轉看王保兒。王保兒卻認識,笑道:“是跟佳木爺的和大爺。想不到這裏遇上了!”和珅賠笑道:“一個月頭裏南京還見過爺,爺去右翼宗學胡同,我跟福大爺一道兒陪爺踢過球,爺輸了,說‘毛蛋’不好……還記得不?”弘晝聽著已經想起,不禁笑了。聽劉全緊催“出盤”便把骰盤遞給和珅道:“爺手氣太臭,你來換換氣兒!”

和珅沒有立即搖盤,撿出幾粒骰子放在手裏撥拉著又掂量,雙手合十捧住搖搖,訥訥說道:“骰神有靈,祝我能贏!——這番我要個二品四紅!”說著便搖骰。他的搖法和對麵茶商差不多,緩緩上下播動,有點像用簸箕播麥子裏的糠殼灰塵,仔細聽裏邊骰子下落的聲音,連著五六次。眾人聽得大不耐煩,方家驥使說涼話:“這是在九宮娘娘廟裏跟哪個女人學的吧?”話音剛落和珅便道:“五爺,這一注您贏了——”輕輕放下骰盤。掌櫃的一把掀開蓋子看時,眾人都吃一驚,居然搖出五個紅四,還有一枚“五點”!王保兒欣喜地叫道:“和珅真有你的——四紅!要四紅就是四紅,幾乎他媽的素全色了!”弘晝笑得嘻著嘴攏不來,掣出簽來哈哈大笑,“你也四紅我也四紅,我的點子比你多,哈哈哈……”眾人圍著看簽,又是牡丹花,嘖嘖驚羨間都讚:“這位爺手氣翻過來了!”

方家驥這番是莊家,他自己下注五十兩,弘晝的五百兩翻一倍,合著是輸一千一百兩。和珅這一手玩得他又惱怒又奇怪,但他是贏家,斷沒有賴賭的道理,隻好將銀票送過來。茶商和劉全也都送銀子過這邊。恰又輪他搖骰,瞟一眼和珅,本來心裏篤定的事,突然間信心全失,倒犯了嘀咕,把骰子也依樣葫蘆倒在手心胡亂撥弄一陣,扣盤還照前番模樣,咬牙獰笑著一陣猛搖,出來一看,隻有一個“四”,還有兩個三,一個二,兩個“幺”,掣簽得萍花二副,“柳絮前身”,臭到不能再臭了。他沮喪地倒坐了回去。

“看看我的手氣如何。”茶商笑道,“我也要四紅!”接過上首骰子,放在手裏一個個又擰又撥又掂丟了盤裏。仍舊晃晃聽聽又繞繞,穩穩放下。揭蓋看時眾人都吃一驚:六個骰子裏四個“二”兩個“幺”合成五個“二”,有名的品級“一品巧合五色”。賭場裏搖出這個花樣,那真是百不逢一!圍觀眾人齊都傻了眼。再輪劉全搖,得了個五品蠟梅花,說是“風前開馨口,雪裏暈檀心”,連詞兒裏都帶著晦氣,他卻甚是鎮定,泰然把銀子推了推,舔舔嘴唇坐穩了。

和珅接手,顯得格外鄭重。要贏這個“巧合五色”隻有三條路:“全紅”、“素全”(即六個骰子數碼完全相同)和“一條龍”(即一至六各碼都有)。王保兒和弘晝在旁看他動作,隻見和珅將六枚骰子放在桌上,隻用一根食指撥撥翻翻,有點像看螞蟻搬家,時不時手指在嘴裏吮一下,又按按骰子,良久說聲“妥”,便搖骰,仍舊是揚簸箕骰上下掀動聽音兒,又讓骰子蹭盤底兒,轉轉放下,神定氣閑說道:“五爺這次下注兩千。我們要通吃了!”

“極品!”

一揭蓋子眾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紅、皂、白、黃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晶晶亮明光光顯在盤中,正是萬中不出一的“一條龍”!人們驚訝之極,一時竟忘了喝彩。這是極品,並沒有設讚詞籌,隻是口語報說,和珅曼吟道:

夭矯九天紫煙騰,行雲布雨震雷霆。

一掃牧野百萬兵,閑來盤柱廟堂中!

眾人方喝得一聲“好!”

“五爺,這就笑納貢獻了。”和珅笑嘻嘻說道。王保兒笑得滿臉開花,就收銀票。

至此眾人已經全軍皆墨。方家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兩散碎銀子,老本已經蝕盡。劉全的籌碼使盡,還缺著七十四兩銀子不夠補賬。和珅大度地說道:“你放炮退場,七十幾兩不要了。”不料劉全桌子一捶,額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來:“接著來!”

和珅似笑不笑說道:

“接著來,成!——你的注銀呢?”

“我沒有注銀!”

“那你賭什麽?”

“我賭這條胳膊!”劉全拍著胸脯大聲道,“三唐鎮誰不知道劉某寧折不彎的漢子,絕不賴場子!”弘晝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劉全,口中卻道:“傷殘了你也是罪過。何必呢?我賞你的本錢,回去吧!”劉全怒道:“我不要賞!輸了胳膊還有腿還有命,我上注:一條胳膊一千,一條腿兩千,這條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給你們看!”他“噌”地從腰間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滲出來,“我是輸家!哪個要走,先讓我戳個透明窟窿了去!”

他這般強橫蠻纏,方家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見了血,才想起這鐵頭猢猻原是賭得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他們自己也是輸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奪彩,因便悄悄吩咐身邊人“取銀子”。

接著再賭兩圈,方家和茶商手氣毫無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裏苦踢騰,掣出的籌或繡球或荼,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團”“高會飛英”“節同青士”“醉裏遺簪”亂來一氣。都沮喪得臉如土灰。劉全倒是搖出一個四品“桂花”,再搖卻落了個二副木槿,“朝榮暮落”,俱都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和珅得心應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蓮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無情有恨美人心”——橫掃全席毫無滯礙。把個弘晝歡喜得無可不可,翹著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媽有你的!”

“好,這是天亡我也……”劉全滿頭冷汗,臉像月光下的窗紙一樣青黯慘厲,艱難地站起身來,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掃視眾人一眼,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不能賭了,還要命做什麽?我這就還你的賭債!”他倏地舉起利刃,一咬牙惡狠狠就要向心口紮,和珅見連弘晝都驚呆了,急叫一聲:“慢!”

劉全手在空中,橫眉轉眼問道:“怎麽?”

“聽我說,”和珅緩緩說道,“你沒有死罪,這裏死了,我們還要吃官司。這是玩兒,誰和你認真?賭場上頭無父子,不肯賴賭原是條漢子,輸了命,這條命繳給我,這才是正理。這是一。”

“嗬,成!還有二?”

和珅陰沉沉說道:“其二我要告訴你,憑你們這樣的野雞賭徒,要贏我下輩子休想。我作給你們看——我要全紅!”他拿起骰子,照前法辦理一番,放在盤子裏搖搖,自己用手揭開了,六個骰子居然都是四!

眾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氣,麵麵相覷間瞠目又看和珅,不知這個瘦骨伶仃的年輕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賭。”和珅笑看呆若木雞的方家驥和茶商,“二位隻能算未入流。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別舍不得,相交滿天下,知音能幾人?識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話未說完,茶商和方家驥已雞啄米似的點頭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們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說著起身一揖作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