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總督衙溫語撫忠良 勝棋樓較藝誘易瑛

高恒一到驛館便被尹繼善派人接回了總督衙門。說是“請”,但一去便被叫進總督衙東書房院,接他的人倒是十二分客氣,要茶水要點心一吩咐就到,書房裏果品什物、筆墨紙硯書應有盡有,床臥窗幾俱各明淨,光可鑒人。隻是尹繼善不見,劉統勳不見,連金也沒來打個照麵。隻說:“請高爺在書房候見,我們大人忙過就來——這院裏現在幾股子衙門守護,大人沒事不要走動,以免誤會。”

他本極聰明的人,見這陣勢,情知已被軟禁了。事到如今,已成階下之囚的他反而鎮定下來,有吃的拿起就吃,有好喝的端起就喝,時時等著軍機大臣傳見。他盡自裝得沒事人似的,但逢這種莫測凶險的大事,他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麽把柄,也不知誰來審問,又恐防錢度被拿,兩造兒口供不一,心裏還是恐慌不安。一時想北京家裏,怕還不知自己出了事,一時又怕曹婆子和薛白娘子被拿,經不住三推六問……左右躊思,一會兒心裏火燒價燔熱,一會兒猶如掉進冰窖裏,徹骨寒透。渾身沒做痛癢處,急盼著乾隆派人來問話,又怕人來問,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隻索耐抑著性子等。

誰知等到深夜,幾位大員一個也沒露麵,第二天一整天,仍舊是好吃好喝供應,依然無人來見。高恒幾次踱到院外月洞門口,見兩個挺胸凸肚的千總按著腰刀當門而立,黑青著臉翻眼看天的樣子,知道想過這道門比登天還難,也就不肯開口,一笑點頭便即踅身返回。

頭夜一眼沒眨,第二夜又到將近子時,高恒外麵兒上裝瀟灑,內心裏已是熬煎得頭暈心跳,腦袋裏塞了一團爛絮般,連自己都不知想些什麽了。無奈間,高恒上床曲腿而臥,癡呆呆發愣,眼前一時是尹繼善的笑臉,一時是劉統勳的陰沉臉;一時是馬家婆娘,一時又是鹽稅銅船,走馬燈般來回旋轉,神不守舍間忽然房門一響,外頭卻是和珅的聲氣:“高爺睡了呢麽?大人們來看你來了。”高恒像屁股下安著機栝彈簧,騰地坐起身來,忽然覺得自己張皇失態,鎮定了一下,起身徐步過去開門。果見院裏幾盞燈,家人整齊侍立在桂花樹下,尹繼善當門而立,後邊還跟著劉墉。高恒淡淡一哂,說道:“謝二公來看,二公請進。”

“住在這裏還好?”尹繼善一邊進屋,也不等高恒讓便自坐了,又指指桌前椅子道:“二位也請坐。”劉墉便也挨著尹繼善坐了。

高恒燈下打量二人,隻見尹繼善穿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件古銅寧綢小風毛邊巴圖魯背心,目光遊移,神色帶著憂鬱,劉墉一臉莊重裏透著嚴肅,正襟危坐盯著牙板紅標滿架圖書。二人都不喜不怒,卻是神情中略帶著憊累憔悴。高恒鉚足了勁,一肚皮話都咽了回去,遂來個一言不發。

“主上現就住在總督衙門。”難耐的寂寞中,尹繼善說道,他的口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呆板,“幾個軍機大臣商議了一下,請你先談談——挪到這邊住,是為你好,伯你在南京亂走動拜客,不但無益,反而加你的罪戾。這份心思,請高公鑒諒。”高恒冷笑一聲,說道:“我雖然革職,還沒有拿問旨意,且我的爵位還沒有革掉。請問,你們這是不是要處置我?”尹繼善冷冷說道:“不是處置,不是審你,是談一談。這院裏戒嚴,不為你,是因為皇上在這裏駐蹕。高公稍安毋躁,我們平日是私交很好的,來此絕無惡意。你要想明白了!”

高恒浮腫的眼泡一閃,問道:“談什麽?有什麽好談的?上屆鹽政,收入是多少?有多少錢糧進項,從我接手,每年上繳國庫幾何?一本爛鹽務賬,我理得幹淨清楚,我自覺有功無過,吃得飽睡得香——”見尹繼善嚴厲的目光掃過來,他突然覺得有些氣餒,歎了口氣道:“……沒什麽好談的。”

尹繼善手捧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賞杯上的西蕃蓮圖案,卻不言聲,劉墉略一欠身說道:“有的。第一件便是鹽務賬目。舊賬本應封存五十年,請你談談為什麽下令全部燒毀?德州鹽務,任事用人,有沒有情弊?你都在幾處和人合夥做古董瓷器綢緞藥材之類的生意?還有,私自販過國家禁賣物品沒有?是自己獨做,還是與哪些官員合做?高大人,這些事我隻是提醒你,還有別的事,我們也不是不清楚,要靠你自己說。”尹繼善道:“你有許多事不可告人,形諸筆墨對之公堂,汙天下人耳目,太過失朝廷顏麵。我們的意思,最好你自己寫出請罪折子,附上你的供單。你自有應得之罪,我們公義私誼兩相兼顧——本來今晚還有別的事情,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就先過來談談,你要想想明白!”

高恒聽劉墉一番連珠炮價質詢追問,已是驚得心中亂成一團,額前冒出密密一層油汗:這些“提醒”沒有點出一件實事,沒有一件是衝他的“荒**”來的,而且留著偌大的餘地,無論如何也僅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難說從哪件哪筆賬目上說,劉統勳調理出這個混賬兒子真是難纏!……好半日,高恒才從驚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隻要開口說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窩兒全兜出來,千裏長堤潰於蟻穴,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間“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句話從心中閃過,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通,不知審理過多少案子,他的話不會錯!……高恒拿定了主意,心裏立時穩當,卻不說話,低著頭隻是歎息。

劉墉和尹繼善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審問案的行家,看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種最難料理的對手,兩個人會意一點頭,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恒,在難堪的岑寂中,高恒真比熬刑還要難受,硬著頭皮頂了半頓飯時辰,高恒抽抽搭搭哭了,咳嗽抽搐拭淚擤鼻涕,說道:“……我確是不成人……給皇上給祖宗丟人現眼。走一處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戲遊山逛景……這些都是有的。這些開銷,有的是當地鹽務上用掃庫餘銀逢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圖奉迎花錢請我的……主子說我‘荒**貪婪’,真是洞鑒萬裏,明……明察秋毫……高恒再沒的辯,革職的處分太輕了……求二位大人轉奏皇上,說高恒知罪,求主子將高恒明正典刑以肅綱紀而整官緘……”尹繼善和劉墉聽他開口,卻不料是這樣一通不著疼癢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卻不便發作,端著茶水,咬牙沉思聽他巧言諱飾,想從其中找到縫隙。

然而高恒卻不再說下去了,拭了淚,緩緩坐端了身子,端杯,吹葉兒,吃茶。

“我問的話大人還沒有回答。”劉墉說道。

“什麽話?”高恒變得絕無脾氣,用掩飾不住的輕蔑注目著劉墉,說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都聽不懂。除了鹽務,我不和商人來往生意。”他頓了一下,又道:“至於燒賬,當時我上奏了朝廷,裏邊說,‘昔日賬目混亂無從整理,難以精心清理,焚舊更新,重加振作為是。’——你去折本處檔案櫃裏一查就明白。皇上還在上麵加了‘所奏極是,足見高恒精白之心’的朱批。”

尹繼善和劉墉同時站起身來端茶一飲。高恒錯愕間,也忙起身,卻不知說什麽好。尹繼善道:“聽你這些話,真是白耗時辰白費心。你聰明得太過頭了,把別人都當了笨伯。那份折子,除了證明你還有一條欺君之罪,什麽也不證明。”劉墉也道:“卑職沒有多的話。隻告訴大人兩件事。第一,已經有旨發往漢陽,就地鎖拿錢度。第二,還有十七八處鹽道,賬目尚存,鹽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為之。”

說罷,二人舉手一揖便辭出來。踅出月洞門,沿製府大堂後牆直西穿過,便徑直可達西花廳的北書房。沿著卵石甬道向西踽踽走著,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隻在經過乾隆居住的琴詒堂時略站了站,向二門鞠躬致敬了才趨過去。良久,尹繼善才透了一口粗氣,說道:“八國舅看來是咬定牙根了。”劉墉道:“這是可想而知的。僅官賣私鹽這一項,少說也有二百多萬兩,這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貪賄大案。皇上整頓吏治,不拿這樣的人作伐開刀?”

“二百萬!”尹繼善頓了一下,徐徐踱著步子,思量著道:“你是說,除了填補曆年虧空,落入他手的淨銀吧?還有銅,雲南的、銅陵的,四十萬斤吧,翻鑄銅器,為數也在不少,且不說私挖人參,僅此兩項,按大清律,夠高恒死一百次!”劉墉一笑,說道:“恐怕隻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舍不得從他身上開殺戒。”尹繼善默謀了一下,問道:“何以見得?”

劉墉似乎有些難以措詞,噏動幾下嘴唇才道:“他是國戚,素來鹽務差使上辦得老到熟練,而且有過戰功,國家有‘八議’定規,他占了三條,而且他的案子如果過堂刑審,牽連的要員恐怕不在少數。皇上雖然整頓吏治,但‘以寬為政’還是大宗旨。”正說著,身後有人說道:“以寬為政是指輕徭薄賦、蠲免百姓錢糧,並不指著高恒這樣的墨吏!”

二人同時回頭看時,竟是乾隆從荷塘那邊散步過來,身後緊隨著吳瞎子和巴特爾!一驚之下,忙提袍角伏地叩頭。尹繼善道:“奴才們擾了主子的清興!”

“此時七事八事混淆一片,哪有什麽‘清興’?”乾隆望著天上細線般的月牙兒,細白修長的十指交叉握著,指尖輪流按動著指背,仿佛在掩飾心中的不安,口氣卻緩重平靜,‘一枝花’的案子未了,高恒、錢度的貪賄案子又起波瀾,還慮著傅恒是否一路順利,不知嶽鍾麒到沒有到漢陽。母後和皇後她們雖不用擔心,就怕沿途地方官為逢迎討好兒太事張致。聖祖爺南巡,也是屢下詔書不得擾民,當時,我是皇孫隨駕,在旁冷眼瞧著,地方官供俸,那銀子花得真同飄雪花一般,怎麽不令人焦慮憂心?”尹繼善賠笑說道:“主子且寬聖懷,‘一枝花’這次已是網中之魚,再不得逃脫的,方才劉墉在勝棋樓,還見了黃天霸和蓋英豪,隻要一聲令下,兩個時辰不到,就能生擒她!”乾隆看了一眼劉墉,點點頭說道:“難為你爺們了,這次差使辦得無可挑剔。回北京你父親休假三個月,你一個月——你們這是到哪裏去?”

聽乾隆這樣讚揚自己父子,劉墉心頭轟地一熱,多少不眠之夜,辛苦籌劃勞作,所有的憊累、疲倦、沮喪和煩心頓入烏何有之鄉,因乾隆還在徐徐散步,不便叩頭謝恩,隻深深一躬,喑啞著嗓子說道:“主子宵旰勤政,夙夜堇念天下蒼生,臣子豈敢怠忽玩職?不惟是不忠,且對不住自己良知。主子如此關愛有加,敢不勉效愚誠,繼之以死!”尹繼善道:“這確實是由衷之言,奴才在宦場也是幾十年了,像延清父子這樣兒,不分時辰不分地方兒,睜眼就盯差使,累到不能睜眼的臣子,真是罕見稀有!劉墉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隻吃了一頓飯,今天在勝棋樓看比武,回來又陪奴才見高恒,這又要到西花廳去匯報差使了。奴才自覺辦差也算盡心,相比之下,常捫心自愧的……”

“你們到西花廳?朕也一道聽聽。”乾隆頓了一下,略加快了步子,卻接著尹繼善的話道:“你們的話都出自至誠,朕心裏明白的。劉統勳父子拚命辦差,站在朝廷位置,自然是好的。但劉統勳這是一番鞠躬盡瘁的心思,朕又於心何忍呢,你們都在盛年,劉墉還是個青年,朕倒是更嘉許你些,留著把氣力精神,作養好身子骨兒,多為朕效力些年頭,還要預備為朕的兒子出力,這才是長遠之計。惟是罕見稀有,越要珍惜榮養,大事收緊,小事散漫些兒,還要讀書養性,這才切符了朕待你們的至誠之恩……天下多少事啊!真正得力的臣子栽培起來多不易呀……”言下不勝感慨。尹繼善和劉墉聽得心裏發酸,抽著咽聲回道“是……”滿腹感恩戴德的心思,一句不能形諸言語。

一路說著,早到了西花廳東山牆下,已見紀昀、劉統勳、金三人長跪在地迎候,還有在琴詒堂侍候的太監也都掌燈側立在甬道旁,英英和嫣紅一個提著銀瓶,一個捧著銀盤也立在旁邊。原來他們說話時間,和珅已經報知了乾隆駐蹕行在,一眾人等繞道兒過西花廳這邊侍奉。見乾隆過來,參差不齊向他請安。乾隆因見黃天霸幾個人跪在滴水簷下,又微微一笑,吩咐道:“都起來罷。”尹繼善便忙搶上一步替乾隆挑簾,又命黃天霸諸人:“你們就在廊下,主子有問話時叫進再進。”

“好,好……”乾隆漫不經心說著進了西花廳,隨意坐了靠東廂書架前的交椅上。英英忙從瓶中傾出茶水捧上來。乾隆一手接杯,笑著擺手示意免禮命五人在西側茶幾旁就座,說道:“好大煙霧,這必是紀昀造孽!天氣並不冷,嫣紅把北窗打開,走一走濁氣。”

嫣紅忙應一聲,放下銀瓶便去支起北窗亮窗,又點了幾枝燭放在北牆卷案上,屋裏頓時亮爽了許多。紀昀笑道:“臣之煙癖,確實無藥可醫,受臣之熏陶,如今延清公已成吞雲吐霧之徒,金也漸入佳境,隻有尹繼善冥頑不靈,不肯感染臣之流毒!”乾隆聽得哈哈大笑,說道:“上次金殿奏事,紀昀靴中起火,燒得腳跟都焦了,兩個月不能行走。傅恒說你是大清的鐵拐李,朕說,靴中冒煙紀昀倉皇出殿那情形兒,是個‘神行太保’的模樣呢!”說著大家都笑。乾隆因見英英銀盤中放著蓋碗,還有幾塊細巧宮點,徑自起身,揭起蓋碗看了看,竟親自端起,到劉統勳麵前,說道:“這碗參湯延清用了它——英英把點心放在劉墉茶幾上,他還沒吃飯呢!”說罷含笑歸座。英英一邊擺果子點心,口中道:“主子也還沒進晚膳,奴婢再去取一份來,隻是參湯一時熬不到火候,得稍等一下。”乾隆搖頭道:“不用參湯了。”

屋裏的氣氛突然變得肅穆莊重起來,劉統勳率劉墉謝了恩,端起碗來,枯瘦得老筋暴起的手抖得厲害,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眼睛凝注著乾隆一眨不眨,仿佛怕乾隆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劉墉隻拈了一塊點心,含在口中輕輕地嚼,淚水撲簌簌直流橫溢。眾人注視著這場景,心裏也熱烘烘的,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說說差使吧。”乾隆道:“五位軍機大臣,這裏就有三位。金和劉墉也都是辦差專員,聽聽參與議論也無不可。繼善,你去見高恒情形怎樣?”因見紀昀下意識地摸靴筒,又笑道:“你和延清可以抽煙,金不許。”紀昀忙道:“臣不敢放肆,待會憋不住再求主子恩典。”

尹繼善端肅正容輕咳一聲,說道:“高恒的案子眉目還不甚清晰。奴才和劉統勳幾次商議,派員分赴山東、河南、江西、湖廣、四川和陝西各鹽道去查。四川因為金川戰事,鹽務久已敗壞,沒法查清,陝西是青鹽入關扼口,應該能查出些情弊的,但路途太遠,回報還沒有遞來。其餘四省賬目毀去十分之九,隻有淮安道、開封道、南昌道、安慶道四處賬目齊全,虧空輸贏明白。還有幾個道雖沒有毀賬,但從來也沒有理過,進出賬單打捆封著,一時很難打理清楚。這樣的道有五處。”

“這樣看來,認真全體理清是做不到了。”乾隆皺眉吃茶,吐掉一片茶葉說道,“為什麽這九處賬目沒有遵高恒指令焚燒呢?”尹繼善微一俯仰,說道,“賬目清白的鹽道,不肯蹚渾水,高恒的指令自然就擱置了。其餘的有的是新任鹽道,不肯替原任負責;有的鹽道留存觀望,沒有來得及毀賬,有的衙門沒有主官。還有一個衙門根本沒有拆看高恒鹽政衙門的文書,派人去查,他們還不曉得這檔子事。”乾隆聽得啼笑皆非;一盆爛麵糊賬,居然成了“好事”!想發怒,又怒不起來,鼻息粗重透了口氣,說道:“看來要靠混賬整治混賬了——延清公,你有什麽見識?”

劉統勳蹙額皺眉,在幾旁欠身道:“臣心裏不好過,也正為主子說的這話。高恒與錢度合夥販銅,銅船被扣了三艘,他用太湖水師標統方彪的兵護船,人贓俱獲。僅此一項高恒和錢度實得三萬銀子,其餘的銅政司都有賬可查。這已經是死罪。官賣私鹽更是令人驚心動魄——雖然毀了賬,但金輝舉發四川成都鹽道請發運私鹽引照,也有鐵證。成都道已拿出高恒的親筆手諭,這一筆賬就是七萬銀子,高恒得了一半。十八行省二十七鹽道,這筆賬算下來抵得朝廷月均入庫銀兩!當然,這些銀子一半要分給合夥謀私官員下層吏屬,原來鹽務曆屆虧空的近二百萬也是這銀子填還的。總落高恒手的,我和繼善一估再估慎重衡量,最低不下一百萬兩,所以,這案子其實是銅政事發,鹽政主犯。”

乾隆聽得心下駭然,臉色也變得鐵青,兩手緊握著椅把手,掩飾著心中極度的震怒,良久,方幹笑一聲道:“原以為他隻是荒**無恥,想不到是這麽大一條豺虎,而且上下勾連表裏為奸!朕真是失了眼,原還想再栽培出第二個傅恒呢!”

“君子或不能兼而有才,凡小人莫不有才。”紀昀沉吟著說道,“高恒辦差幹練精明,和錢度一樣,不是無能之輩。其實,失察的是我們幾個軍機處的臣子。記得兩年前主子就說,高恒、錢度似乎德行有虧,叫我們留神,一年前又下密旨,著查實鹽務虧空整頓情形。他那樣地位,又能幹事,且人緣極好,不是主上聖明燭照,誰能疑他是神奸巨蠹?”這話雖不無曲意安慰之意,但確實也不是虛言逢迎。幾個軍機大臣忙於賑災征賦、籌劃金川軍務、官員提調升黜、中間還出了張廣泗訥親的巨案,都沒有怎樣留心高恒錢度的行為端倪,也是實情。乾隆聽了,顏色便漸漸霽和,又問尹繼善:“高恒如今怎麽說?”

尹繼善因將方才見高恒的情形備細說了,歎道:“他是抱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宗旨。這必定是件難審的案子。奴才料著,那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法熟透,早已有了串供和攻守之盟。高恒如此刁頑,大約也是因為自覺手腳做得幹淨,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他是橫下一條心了呢!”乾隆聽著,籲了一口氣,說道:“此人人緣好朕是知道的,大抵贓官人緣都好。也為他是國戚,替他捧場吹牛的恐怕也不在少!這個案子不能鬆手。再難也要水落石出,還是劉統勳來辦差,‘一枝花’的案子結了,劉墉協同你父親,哪怕牽扯到親王貝勒貝子大臣,也要一查到底。財物查抄,今晚繼善就擬旨發往北京,還有錢度也是一樣,所有贓銀要全部追回,藏匿不繳者一體問罪。待案子審清,詔告天下以示至公至明!”

“臣等遵旨!”劉統勳父子一同起身躬身答道。乾隆見紀昀又摸靴子,笑道:“要抽你就抽吧!朕一開頭就準允了你們的嘛!”

紀昀晃火摺子抽著了煙,濃濃吞了一口,說道:“臣有個見識要奏主子。據方才延清公說的,真是駭人聽聞。正為如此,臣以為案子要查清,財物也要追回,似乎不必過事張揚。”他看了乾隆一眼,見乾隆沉吟著凝神在聽,接著又道,“一來他身分顯赫,很招眼,平素又常在人前炫耀聖眷優渥,查出來那麽大數目有損朝廷體麵。二來,殺他為什麽?他罪過該死是一頭,也要顧及朝野影響。這麽大的國課給他一手黑了,別說州縣官,就是封疆大吏也會想:我貪這點小意思,比起高國舅真不算回事兒!如果公布數目小些就另是一種想法:國舅貪汙尚且如此,何況是我?所以逢這樣的大案,還是該從全盤周詳思慮。其中牽涉到有大員的,暗中退贓,不再重用為上,不宜一一明詔處分。整頓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真文章,也是長文章,積重難返,要一步一步去辦,才不致幹礙祥和之氣。”

這番話說的又是“理中之理”,剖析出自肺腑且從大局著眼,眾人都聽得心下暗服。劉墉原本要打翻筵席桌,鑽天入地大幹一場轟動天下的心思,聽得心下冷靜許多,隻是掂掇:隻聽說他是博學才士詭譎文人,今日見到真正的宰相城府,這人真不含糊!正胡思亂想間,乾隆笑道:“這是一袋煙的功勞了!很好,是老成謀國之言,又合中庸之道,隻是不能形諸文字,統勳不要躁急,病深不用猛藥,可以與你兒子再精細籌劃一下——劉墉,‘一枝花’怎麽樣?今天你毛先生策劃的勝棋樓盛會,見識不少奇人異事吧?那個卞和玉是什麽角色?”

“卞和玉就是易瑛,也就是‘一枝花’!”劉墉參議末座,原本就沒準備說話,正低頭沉思掂量這些當世頂尖人物的識量風韻,冷丁地被點到自己,忙身子一挺大聲說道。見幾個人都莞爾而笑,他穩了穩神,語調才平緩了。“她這次從揚州來,隻帶了二十三個人,分住地點已經完全監控起來。自皇上移出毗盧院,她也移了去桃葉渡,身邊隻有唐荷、韓梅、喬鬆三個所謂‘侍神使者’。管聯絡的是我們的臥底,一個叫莫天派、一個叫司定勞。”

乾隆聽這兩個名字,不禁一笑,說道:“好名字——摸天牌死定了!”劉統勳在旁插話道:“都是黃天霸的門生。當日‘一枝花’劫奪皇綱,兩個誘餌,一個叫史(事)成功一個叫楊(揚)天飛。黃天霸要一還一報,所以起了這兩個名字,打入銅陵碼頭,費好大周折才得近了易瑛身邊的。”乾隆笑道:“這個黃天霸有性子——明日引見一下——你接著說。”

“是!”劉墉盡力抑著心,穩穩重重說道:“南京蓋英豪原是直隸高碑店人,五年前來闖碼頭,當時易瑛劫銀已經敗露,官府捉捕各香堂堂主教匪風聲正急。他有一身橫練硬功,能夏日握水為冰,滾油鍋中洗澡,各處地棍遊民失了依賴,他乘機奪了南京各行碼頭盤子,暗地裏又和易瑛勾手,也通官府,就叫響了。這次勝棋樓比武之前,家父和尹製台就接見了他,許了他一個千總,並答應不再追究他在高碑店傷死人命案,他也就歸順了朝廷——所有這些事都是安排停當,專候易瑛自投羅網的。”

乾隆聽得高興,臉上放光,笑道:“叫你們費周折了,其實在揚州也可以拿下的。”金說道:“揚州教匪多,容易走漏風聲。劉墉發了兩個假號令走揚州府,一個時辰後司定勞就得了信兒。所以要誘到南京——”他突然頓住了。誘到南京後很容易捕拿的,但乾隆又視同兒戲,屢次有旨要“晤見”,安頓在毗盧院晤見了,仍不許動,還要她隨士紳“接見。”皇帝葫蘆裏什麽藥,他半點也不清楚,如何敢信口開河?舔一舔嘴唇,冒出一句“這就好了……”

“這次比武易瑛看得很重。”劉墉聽他背後議論過,“見這種賊女人做什麽?”見他此刻突然刹車,把抱怨生吞了,不禁心中暗笑,接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安排定了打成平手,既顧全兩造麵子,又留有下一步緩衝餘地。為防著易瑛看出馬腳,除了黃天霸和蓋英豪,手下人一概不知內情。

“卯末時牌,兩家師徒都來到勝棋樓前。黃天霸帶著賈富春、蔡富清、黃富光,由我和黃富威‘領路認門’。蓋英豪是‘城東雙雄’帶路,一個黑矮個子叫‘玄武金剛’的,去過庫司檔(褲子襠)我認得,還有兩個長大漢子,一個膚色黝黑,一個白皙,聽過名頭,才知道是‘石頭二無常’,蓋英豪我原以為必定是個虯髯毛胸高壯偉大的漢子,見了麵才見是個文弱書生模樣,細眉修目,說話溫聲溫氣,有點像女人,也不過三十歲出頭的樣子,乍一見誰也不會信及他是河北第一飛賊,身負四條人命的亡命之徒!

“兩邊的人經介紹,看去都客氣,黃天霸還和蓋英豪拉了拉手寒暄,大家拱手作禮,站在樓前有的看景致,有的說楹聯字畫,樓中酒菜隔門就能看見,卻誰也沒進去。我這才知道,江湖原來也有‘不吃卯時酒’的規矩。

“我正尋思,父親說要請端木先生來壓陣,怎麽沒來?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我肩頭一掌,回頭看正是良庸,手裏握著一卷書——原來他早到一步,坐在樓南向陽處湖岸背《四書》,衝著我一笑說,‘毛先兒也來了!方才還和卞先生提起你,幾時奉訪,請你給我們起一課文王卦,這可不是湊巧?’我這時才留神,卞和玉就站在他身後不遠大柳樹下,正看著勝棋樓匾額出神。我們隻遙遙點點頭,互道一聲久仰,看眾人作為。

“江湖上‘文盤’比試是頗有意趣的,並沒有穿房越脊飛簷走壁那一套。看上去文質彬彬禮儀揖讓間,已經開始較量。盡管內定和好不分輸贏,但保不住蓋英豪手下這群人不聽約束,鬧亂了不好收場。勝非勝,敗非敗,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真戲假作,假戲真演,這才成功。正擔心著,果然白無常首先發難,衝黃天霸一揖陰笑著說:‘黃爺賞臉,一請就到。江湖上有言“筵無空過,友無空訪”,不知黃爺給我們蓋爺帶的什麽寶貝,給兄弟開開眼!’

“黃天霸隻是微笑,沒有答話,蔡富清閃出來,嬉皮笑臉說,‘黃爺說了強龍不壓地頭蛇,得有坎子禮,我給你們帶的鳳凰蛋!’說著,右手從懷裏一把又一把三兩個往外掏摸,卻都是雞蛋,足有一百多枚。懷裏帶這麽多雞蛋,一路從城東走到城西南完好無損,這已經稀奇,作怪的是雞蛋托雞蛋,疊疊摞摞在一隻手上,像粘在了一處,一個也不落地!”劉墉說著,透了一口氣,劉統勳板著臉道:“你簡約著些!叫主子坐聽你說古記講書場兒麽?”劉墉忙道:“是!”

乾隆正聽得入神,笑道:“你這個老延清哪!自己道學古板,要讓兒子也學得一絲不苟!就是國家大臣,也百色百等的。紀昀詼諧詭譎、傅恒老成精幹、尹繼善博學風流、阿桂潑辣勤謹,都像你這麽枯燥,朕也無味。”劉統勳咽了一口唾液道:“皇上訓誡得是!臣是怕放縱了劉墉。”乾隆道:“講得很好!能給你主子破悶兒也不錯嘛——接著說下去!”

“臣心裏詫異,別人卻不怎樣驚奇。”劉墉偷瞟了父親一眼,語氣放得莊重了些,接著說道,“白無常看了冷笑一聲,說,‘這不過是尋常雞子兒,四文錢就能買一個。這位爺真能拿我爺們開心!’說著,隔著丈許遠手憑空一推,蔡富清一個著忙不及,滿手雞蛋全撒落在地下……

“臣想蔡富清這一手是敗了,青石板地砸雞蛋,還不一塌糊塗?誰知那些雞蛋都似鵝卵石般結實,落在地下有的滾有的轉,有的琉璃球似的彈蹦亂跳,竟一個也沒有破損!

“黑無常嘿的一笑,取起一個雞蛋,說‘這哪裏是鳳凰蛋,分明是石頭蛋嘛’,腳踩著一個雞蛋,毫不費力一擰,周圍的石粉屑簌簌響著散開,抬起腳,那雞蛋竟被他生生嵌進石板中。

“我正發愣,賈富春上前笑說‘這就是鳳凰蛋與眾不同之處!不信請看——’他腳輕輕在石板上跺了一下,別的雞蛋安然無恙,嵌在石頭裏的雞蛋霍地跳出尺餘高!落在石板上彈了一下仍是完好無損,第二下碰在石板上卻一破兩半,蛋黃蛋清液灘流在石板上……

“白無常先怔了一下,嘿地一笑,說‘這手跳板腳功夫真個少見!鳳凰蛋果然與雞蛋不同。’他蹲下身子取了一個,在手裏把玩端詳,說‘這分明是個熟雞蛋嘛……’用手輕輕一捏,剝了皮,果然是晶瑩白膩光潤柔滑一個熟蛋,還微微冒著熱氣……

“鬥到這裏,我已經看得目眩神迷,仔細推詳格物,件件匪夷所思,又都是親眼所見。正發愣間,端木在我耳畔悄聲說‘卞先生出手了……我恐怕也得幫幫忙呢!’我偷看卞和玉一眼,卞和玉站在樓前青石護欄邊,手裏攥一把細楊柳枝條,漫不經心地編著一隻精致的柳條籃。我想擾她心神,就踱過去,笑說‘先生真有雅興。此時葉萎枝枯已近中秋,花籃編出來恐怕未必好看了’……

“她隻看了我一眼,抿嘴兒笑了笑,說‘那要看誰編的,還要看編功巧不巧’。說著,舉起花籃。隻見絲絲柳條上嫩芽新綻如蕊,青蔥油亮,青蘢碧翠如仲春新枝!

“我大吃一驚,看地下,被她捋掉的老葉滿地青黃赭紅斑駁,再看籃子,嫩芽似乎又長了許多,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說:‘你……你會仙法!’她說:‘你想說妖法的罷?妖法仙法都是沒有的,世間人隻有戲法……’這一瞬間,我覺得她有些憂鬱,蹙著眉似乎心事重重,又對我說:‘你看,他們鬥氣功玩雞子兒。其實爭的是裏邊筵桌上那隻雞頭,誰吃雞頭,誰就坐定了金陵這塊風水地兒。’我忙轉身回頭就聽蓋英豪手下那個玄武金剛在說話,聲音又尖又沙啞,活像夜貓子叫林,‘我們蓋爺是主人,鳳凰頭是吃定了——你吃一百雞蛋算他媽什麽本事?我也能!’我定睛一看,地下散落的雞蛋已隻剩了五六個,仍舊是那位皮頭皮臉的蔡富清,箕坐石板地下,手拋口吞一口一個,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直咽下去……肚子都撐得扣了一口鍋似的。

“這情景兒實在可笑,連易瑛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黑白無常也捧腹大笑,白無常說:‘這賊肚子真不知什麽玩藝做的,這一手我真服啦!’黑無常笑得打跌,說:‘這是平素糠攮的了,不是氣功,我也服!’

“那蔡富清起身拍拍肚皮,說聲‘半飽’,雙手叉腰蹲襠麵向莫愁湖,口中雞蛋一個接一個噴著激射出去,直飛有十丈遠近,竟是一串兒直入湖心。前頭顯那許多功夫,眾人雖然也驚訝,都也還矜持,這時候才齊聲喝彩叫一聲‘好’!

“玄武金剛也說:‘好是好,不足以服人,我能不濕褲子撈回一個!’說著就挽褲腳到膝蓋間,就欄杆間一滑躍進湖中。他是氣功是妖法實在難以斷定,但旁邊就泊著畫舫,湖水不淺,卻隻淹到他腳踝處,蹚著水走得疾速,還左顧右盼地尋雞蛋……

“我正錯愕間,一直沒有出手的黃富光也下了水,一般模樣滑腳漂水直入湖心。眼瞧著二人甩手踏步如履平地,人人看得心旌動搖。這時天近辰時,已經有了遊湖閑人,卻都被蓋英豪手下擋在長廊外,伏欄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兩個人各從水中撈出一個雞蛋漂水歸來。遠處看客呼天叫地一聲喝彩‘好功夫’!

“不料歸途走一半,黃富光叫一聲‘有人暗算!’身子像被人拉了一把,已是淹沒過頂,黑白無常哈哈大笑,正想說風涼話,玄武金剛喊了一聲‘操媽的!’也一般模樣沉進水中……

“誰做的手腳?誰也沒有下水。易瑛在滿意地欣賞她那隻翠生生的柳條花籃,端木良庸仿佛剛吃了什麽東西,含笑咀嚼著吞咽,邊和賈富春閑聊著什麽,黃天霸和蓋英豪一臉詫異相視不語,其餘的人也都似乎滿腹狐疑麵麵相覷……

“一時兩人各握一個雞蛋浮水上岸,赤精裸條地換幹衣服,口中啐著亂罵。言語粗理鄙俗,也回不得主子。

“黃天霸這才開口,笑說:‘我們到南京來並不要奪什麽龍頭盤子。兄弟們玩玩高興,太認真了就無趣了——我們兄弟有自己的生意,蓋兄朋友們多多關照,少不得也有贄見禮回贈。南京地兒藏龍臥虎,我大開眼界,開心得很呢!放心,那隻鳳凰頭,我是斷然不吃的。’蓋英豪也笑,說:‘兄弟們氣盛,沒見過大世麵。黃兄名震天下,今日一見,如逢故友。我也不爭這杯雞頭酒。’

“於是眾人各自相揖為禮,還是那個蔡富清,皮頭皮臉和蓋英豪手下徒子徒孫逢人就握手。奇的是,他每和一個人握手,都放一個屁。嘣叭聲響,惹得眾人都笑不可遏,被他莫名其妙握過手的,卻無不變色,就有人叫喊:‘這賊日的,會放屁散功!連我丹田裏的氣都泄出去了!’”

…………

說到這裏,紀昀頭一個撐不住,嗬嗬笑起來。乾隆想著當時情形,也笑得渾身亂抖。金背轉臉控著背直咳嗽。尹繼善笑道:“劉墉說差使聲情並茂,想不到延清公性情那麽嚴厲,養出個亦莊亦諧的兒子來!”劉統勳皺眉道:“這都是不好生讀書養氣的過。在市井堆裏和小人廝混,練得油嘴滑舌嘩眾取寵!”劉墉已恢複了常態,無可奈何透了一口氣,說道:“父親訓誨的是……兒子一定好生讀書。不過,方才向皇上奏的確是實情,兒子一句也不敢捏造。”劉統勳道:“皇上春秋毓華,包容得你。你要曉得自愛自重!”劉墉低了頭,說道:“是,兒子記住了……”

“不要訓他了。是朕讓他講的嘛——你就敢斷言劉墉將來不如你?”乾隆被劉統勳掃了興,便不再要劉墉講情由經過,隻笑問道:“就這樣和息了?”

“是。其實雞頭早已被端木良庸盜吃掉了。”

“易瑛呢?”

“易瑛在黃天霸和蓋英豪交手時就不辭而去。”劉墉說道,“當時臣十分留心,又不敢直盯不放,她轉到樓後,再沒出來。眾人進樓時我去約她,已經不知去向。”劉統勳道:“皇上,易瑛和黃天霸兩次當麵交手,此種場合不宜露麵,臣料今晚莫天派那邊就會有消息給我們。”紀昀又燃著了煙,慢悠悠說道:“依臣之見,易瑛既在掌握之中,早些下手擒拿為是,黃蓋二人雖然合手,保不住蓋英豪手下有她的死黨。泄露出去逃掉,再捕分外麻煩。”

乾隆站起身來,將脖子前的辮梢輕輕甩到身後,在輕煙繚繞的燭光下背手踱了幾步,說道:“劉墉的差使辦得很好。要是各地封疆大吏、部院大臣都能這樣實心任事,這個天下哪來許多令朕煩心焦慮的事?——那原本也就不會出‘一枝花’這樣的反賊,擒住擒不住也就是件無所謂的事了。”

“易瑛身犯十惡大罪,當然一定要緝拿歸案。”乾隆頓了一下,他的臉背著燈,看不清什麽神色,聲音有點低喑,“朕曾親眼見她在山東除暴,她殺的正是朕要殺的。這是什麽道理?她為什麽要造反,鍥而不舍地和朝廷作對?你們誰能回答?”

…………

眾臣子一片默然。

“朕身為天子,不能善聽善見。你們捉一個死囚易瑛,朕就不好見她了。”乾隆歎息一聲,臉色似喜似悲,對著燭光說道,“先帝爺說過,‘天地之大,無所不有,亦無物不可化誨’,‘體天之心以為民’,其實說的和唐太宗的‘載舟覆舟’一個意思。易瑛反桐柏、反江西、反山東,一而再再而三怙惡不悛,總有個緣由的吧?就案刑訊,能問出真話麽?”

幾個大臣仍舊沉默,但他們心裏已經明白乾隆執意要晤見易瑛的緣由。但為這點心願,累得多少人人仰馬翻,又覺得太費周折。隻紀昀是跟著乾隆到山東的,他玲瓏剔透的心思,總覺得乾隆此舉特別得出格,而且話語中隱約有出脫易瑛的矜憫心,他抽著苦澀辛辣的關東煙,凝神思量移時,說道:“主上這是堯舜至善明德,俯瞰天下蒼生之心,但其中繁瑣難辦處很多。現今好在與卞和玉已有一麵之交,卞和玉尚不知您的身分。待到八月初八,皇上車駕入城,無論如何主上也要在車駕上接受南京軍民醴酒香花跪迎。萬民瞻仰聖容,再晤見就不宜了。臣以為可由尹繼善出麵,接見捐資縉紳。皇上屈以親王身分與筵,防衛周密些,不至於疏露的。”劉統勳道:“筵宴散席,臣即要拿捕易瑛。天下雖無不可化之人,但易瑛身懷邪術,逃逸出走,又到處有教匪掩護。再拿不知要耗多少精神。至於可化不可化,拿住了才能知道——臣職分所在,隻知道此人為禍社稷,斷然不可輕恕!”

乾隆說罷提腳出花廳,望了望一鉤新月,沒再說什麽,徑下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