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竇光鼐嚴章彈權臣 尹元長機斷擒國舅

乾隆回到東禪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頭又是感慨,又是惆悵,惝恍如對夢寐,還夾著有點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陰了。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不一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本來就是晦月日子,此刻顯得更加黯黑。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身上起栗,滿崗的楓樹像無數人在暗中拍手嘩笑,高樹婆娑搖曳,叢莽像暗潮一樣波伏浪湧,崗下的莫愁湖上燈火闌珊,連隔院的佛燈也都明滅不定。一片喧囂中鬼影幢幢,異樣的詭異陰森。紀昀陪侍在側,見乾隆不說不動,站在天井裏隻是出神,也不敢輕易驚動,一陣哨風微嘯著撲身而來,他打了個寒噤,輕聲道:“東翁,東翁……風大氣涼,要下雨呢……請先安置,好麽?”

“唔……”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顫,才從忡怔中憬悟過來,掏出懷表對著簷下晃動著的燈光看看,還不到亥正時牌,因見嫣紅和英英抬著一大木盆熱水向東廂屋,便問道:“我住東廂?北屋正房誰住?”

“正房貼著外牆,巴特爾幾個夥計在那裏守夜當差。”紀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撼,擔心乾隆受了驚,熱身子涼風撲感冒,聽他聲音並無異樣,心裏略覺安頓,忙賠笑道:“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劉老倌子(統勳)我們幾個合計的。哪裏安適住哪裏,請東翁見諒!”他沒有說完,乾隆已進了東廂。嫣紅和英英便關門。

紀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記著有送來的邸報和奏議節略,匆匆趕進上房,卻見是吳瞎子坐班當值,桌上燈下放著一寸來厚一遝文書,用桑皮紙打著封條。因問:“是誰送來的?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過來的,當時就走了。”吳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剛剛出去走了一遭回來,看看廟裏有沒有蹊蹺——喏,鐵頭蛟這家夥還到湖底爬了一圈——萬事平安。您隻管放心!”紀昀這才留神,鐵頭蛟換了一身寬寬鬆鬆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薑蒜辣湯,唏溜得滿頭大汗,因笑道:“你這鬼東西,老燒刀子酒不是更好麽?水底下滋味如何?”說著便拆封。

“這勾當您老爺子就外行了。”鐵頭蛟揩著汗笑道:“水底下涼極,五髒都凍得收斂了,要薑湯進去衝化克散發表,體氣才不得受害。燒酒是個急暴熱性,下肚裏冷熱相激,隻暖和一時,其實是傷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風的……”

紀昀一頭聽他拉呱閑話,微笑著一件一件揀看文書。先看邸報,報載“聖駕已抵泰安,有旨即行南下,不事泰山之遊”。紀昀不禁一笑,又有盧焯到清河蒞任河防總督,請旨將三名冒貪治河錢糧的河防巡檢河泊所長吏革職拿問,詢明正法的奏折。還有陝北賑糧,民眾歡躍感戴皇恩,百姓自動到廟進香,“祈我皇上萬壽萬康”的折片,還有說甘肅普降甘雨,“墒情之好,為二十年僅見,此皆皇恩浩**,深仁厚澤感恪上蒼,使生民得福。種糧牛具鹹已備足,可望冬麥及時下播”雲雲……還有一封厚厚的火漆通封書簡,卻是阿桂寄給自己的,封麵上屬明“曉嵐公親啟,阿桂謹拜”字樣,剛要拆閱,英英匆匆走進來,說道:“主子像是感了風寒,說有些頭暈,叫先生過去呢!”

“是!”紀昀忙答應一聲,指著鐵頭蛟道:“你立即去見尹繼善,派郎中來!——他不要親自過來,隨時聽候旨意就是了。”說罷拔腳出門徑奔東廂而來。這一來連吳瞎子也不免著忙,跟腳出來,見隻有巴特爾站在門口,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便湊過去,說道:“我站一會,你這院裏各處走走——”話沒說完,巴特爾硬橛橛頂了上來:“你走走的——我的不!”

……紀昀忙忙地進屋,一邊請安,一邊覷乾隆氣色。卻見端木良庸也跪在床前,麵向乾隆雙手箕張,給乾隆發功療治。乾隆麵色微帶潮紅,半臥在**,手裏還拿著一本《資治通鑒》,仰臉看著天棚,轉眼見紀昀神色惶懼跪在一邊,說道:“興許是熱身子著涼,略有點頭暈,不妨事的。”聽屋外聲氣,一笑,又道:“你聽聽,巴特爾說‘我的不!’硬得石頭一樣!上回跟娘娘也是這麽說話,娘娘賞了他一顆東珠呢!蒙古人,血性好漢呐……”紀昀見他精神還好,略覺放心,叩頭說道:“奴才千不怕萬不怕,最怕的就是病。既然身子欠安,住在這裏就不相宜,還是城裏去好……這廟裏總覺是陰氣太重,奴才有些心障呢!”

“你這儒學大宗匠,還信這些個?”乾隆見嫣紅捧著參湯上來,欠身隻喝了一口,搖頭說“不要——賞你喝了——老年到跟前來,給我扶一扶脈。”

紀昀忙應一聲放下文書,跪地膝行數步,用小枕頭輕輕墊了乾隆左臂,叩指按脈凝神灌注思索。乾隆由他診脈,問端木良庸道:“據你說來,這位坐化的老僧就是胡宮山了?……這個人聽祖父給我講過。他原是三藩之亂前,吳三桂派到北京的坐探,在太醫院臥底。後來為聖祖感恪,棄暗投明,有擎天保駕之功啊……為了一個女人,情場失意歸山隱居……想不到能活到這把年紀,又在這裏和我一麵而別……這裏頭曲折顛沛,悲酸動人,是好大一部傳奇啊……”“我也聽家祖說過。”端木良庸想起自家遭際,為了愛上一個宦家小姐陸梅英,被逐出家門,幾乎潦倒橫死異鄉的往事,心裏真的一股悲酸上來,忙收攝住了,給乾隆加功療治。

他武功內外雙修,已達極詣,是端木武林世家的嫡傳子弟,按家規是不能出來應酬世俗的。但李衛這位總督生前於他有救命之恩,又親訪乃父,極力撮合成了和陸梅英一段姻緣,李衛夫人翠兒親自致函邀他護駕,這個麵情也實在卻不得。因此,乾隆一行裏他是唯一沒有官身的“客夥”。此刻,他用家傳太陰消影功絲絲抽著乾隆體內病氣,乾隆臉上潮紅漸漸消退,連紀昀也鬆開了手,說道:“主子脈象已經平和……良庸先生,我見過嫣主兒英主兒給主子發功醫治感冒,也是你這般動作,都是不到一袋煙時辰也就痊愈了。她們是你家傳功子弟,難道比你還強?”

“主子確然是有點受了風寒。”端木和紀昀一起磕頭起身來,笑道:“隻怕這病和那位卞先生略有點幹係的吧……”

乾隆晃了晃頭,覺得耳目清亮,遂挪身坐到床沿,聽見這話,心頭一震,臉上已經變色,說道:“他敢用邪法害我?賊子膽大!”因又目視紀昀,說道:“你還記得此人不?這人在山東大鬧平陰縣,我們親眼見過,他是個女扮男裝的,也許竟就是易瑛本人!”

院外一陣風掠過,將窗紙鼓得脹起又凹下,滿屋的燭光都是一搖,風門上隔年貼的“佛”字掉了角兒,在絲絲涼風中簌簌抖動,接著涼雨颯然而落,沙沙響成一片的雨聲像是蠶房裏春蠶噬桑的聲音,細碎不可分辨,給這風高月黑之夜平添了幾分不安。

“不能吧?”紀昀搖頭說道。風唳雨瀝中他的聲音十分清晰,“我記事時‘一枝花’已經很出名了。山東時沒有看仔細,她能這麽年輕?她有五十多歲了吧,出落得這樣,那還不是個妖怪?”

“那她為什麽使邪術害我?”

“這人功夫亦正亦邪。”端木良庸沉吟著說道:“在這樣的廟裏,有這樣的高僧,什麽邪術也是使不出來的……她用純陽功注入主子體內,是想試試主子是不是武林中人,這不是害人功夫,體氣弱的,還有補益呢!我們這群人,除了年爺,就是主子,也都是有功夫的。蓋英豪的勝棋樓大會,其實是和黃天霸叫陣奪盤子。她摸我們的底細也不為無因……至於是不是‘一枝花’那就難說了。年公你是除了孔子誰也不信,江湖道上有一種不老回春功,隻要是童男處女之身,練到老死,容顏也不會變的。”

他這樣一說,眾人盡管疑心未去,也都暗自鬆了一口氣。紀昀歎道:“宋儒以來動輒用道學標榜,苛言責備別人,自己一肚子齷齪水。其實奇智異能之事,春秋以來不絕於史,古人何嚐諱言?鬼神之事孔子不論,但聖人從來也沒說過鬼神不存嘛!講經講義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真正地說,儒家治世,釋道濟世,隻要不離了忠恕之道,也就沒有離了個‘仁’字。儒道不倡,就生出些‘冠狗’,釋道不倡,就變出白蓮教一類的悖逆邪祟。說到底,違情矯理營苟利途,把人心都給攪亂了。多幾個法空和尚這樣的道德之士,有益於勸懲,不乖於風教,於儒道倒可以相輔相成呢!”說著,便將邸報文書奏牘節略捧給乾隆,說道:“沒來及看完,就趕過來了。主子要是不適,留到明天再批也好——傅恒他們剛走,隻送了一份請安折子,也夾在裏邊。”

“今天的事還是今天辦。”乾隆一路風塵,下船到總督衙門又見人又辦事,又逛廟遇和尚坐化,一日下來情事紛繁光怪陸離,很想躺著靜靜神兒。想想又不願破例,無可奈何地一笑,因坐到桌前,就著燈光看奏折節略,漫不經心翻著,用墨筆隨意點圈,口中道:“你方才的話有意思。你的《閱微草堂》寫到第四卷了吧?接著寫,很好的。如今世事就壞在一群口是心非的道學官兒身上,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男盜女娼!標榜門戶排揎異己,什麽這個黨那個黨,都是狐朋狗黨!是他一黨的什麽壞蛋都能包容,不是他一黨的,就是包公海瑞也要栽贓誣陷——這一件是你的信,你自己拆看吧!”因將阿桂的書簡推給紀昀。翻看了盧焯的奏折,又對著看甘肅巡撫的奏折。卻在盧焯的奏折上批道:

覽奏不勝嘉悅。著爾前往清河,朕初衷略有不稱意處。何者?因爾係犯過起複官員,恐因己過而畏懼人言,不敢大膽任事,複為宵小輩所誤也。觀卿所為,朕複何憂?昔我聖祖不以郭琇之罪疑而不用,卒成全一代名臣。朕於卿亦有厚望矣!勉之勉之!所請斬謝家鍚三名犯官照準,報吏刑二部備案。涸田出售暫停,已屢有旨,以前軍機處廷諭時日為限,造賬清單報戶部工部存目。凡在限外移交地方官處置之涸田,一律回收爾衙門管照,萬勿因循緣情,以致疏露。欽此!另告,甘肅今秋雨水充沛,此固好事,但恐水漲,泥沙必壅淤下遊,河防漕務俱不可怠,此係爾本身差使,勿忽勿忽!

寫完抬頭,見紀昀捂著口不住發笑,擱了筆,似笑不笑問道:“怎麽,我的字看不入你的法眼?”

紀昀嚇了一跳,忙道:“先帝的字清俊遒挺,已是當今第一流書法。主子的字比先帝還要中正和平,這筆字龍翔鳳翩,就是書聖也不敢說不好——我是見阿桂的信裏附有海蘭察夫人給海蘭察的信,寫得妙不可言,思量著忍不住笑。”乾隆握著筆管,說道:“讀給我聽。”紀昀抖開那張信紙,口中說“是”,仍舊是笑,搖頭攢眉審量著,半日才道:“這等文字頭一遭見,我實在學識淺陋,讀不下來……”

“還有年公讀不來的文字?”乾隆詫異地索過信來,見上頭寫道:

狗蛋他娘告說狗蛋他爹:

看這一句,乾隆已是哈哈大笑,說道:“這稱呼別致!”接著往下看。

夜來睡地裏“紇噌”醒了,是狗蛋兒揣了老娘我一腳。思量你又要坐船去當屠戶,心裏滴溜溜兒的放不下,又怕船上遇著混賬浪女人,狗(勾)引你不得安生。我瞅著你呀,殺人挺能耐的,比我宰雞還容易,皇上賞咱們一處宅子,嘰裏拐彎的不小心能摸迷了,你好生給皇上爭個臉,我才住得安。阿桂爺來看我了,還送了兩個小死(廝),一對丫頭。小死們一臉迷糊相,丫頭們甚是撒溜,都待狗蛋兒好。狗蛋兒仍猴天猴地,昨個不防,噌噌噌兒上了樹又爬房——如今是少爺了,得打打了。你在外頭,不許看別的女人,刀頭上勾當,女人晦氣——等你回來,要是我不夠用,我給你挑兩個小婆兒。聽著,我給你上香,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丁娥兒上

乾隆沒有看完已是笑得渾身直抖,說道:“這信寫得好,‘給皇上爭臉’、‘是少爺了,得打打了’、‘不許看別的女人’——處處都是警句!把信轉給海蘭察,叫佳木傳語丁娥兒,我也不許他看別的女人。打完仗就叫禮部擬票,還有兆惠那位雲夫人晉封誥命——那一封信是誰的?給我也看看!”

紀昀笑道:“這是佳木親封密件,請轉您拆看的,我沒有敢看。”一邊將信遞上。

“唔,阿桂的字又見長了。”乾隆接過信,拆開火漆印封,卻是兩份,一份奏折,還有阿桂的附片。先看奏折題目,赫然寫著:“臣竇光鼐跪奏,為戶部尚書兼理鹽運督查使高恒貪瀆壞法,官賣私鹽敗壞朝廷鹽課事,請旨革職鎖拿,讞實依律問罪,以正國法而理鹽課,謹陳上奏。”乾隆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遂而臉色鐵青起來,因見奏折很長,先放到一邊,展開阿桂的信來看。前麵是幾句請安套語,正文也不甚長,寫道:

竇光鼐奏折係明折拜發彈劾高恒,大理寺請照轉邸報,奴才因思幹係重大,暫行壓留,待呈主子禦覽之後遵旨承辦。竇光鼐現係都察院禦史,抽調《四庫》書編訪,原職未免,聞其為人梗直迂闊,此折係赴揚州采訪圖書時寄發。高恒久居鼎鉉重位,且掌執鹽務多年,乃虧空一時得補,事甚可疑。然以官賣私鹽,粗算可得贓銀六百餘萬兩,奴才輾轉思之,恐其未必如此膽大。另有揚州采訪局堂吏夏某密函告奴才,高恒在揚嫖娼宿妓,揚州知府裴某,城門領靳某曲阿逢迎,致有不堪入耳之穢行,甚辱官緘。奴才已致函尹繼善,著查明具報。

下麵還有幾句勸乾隆“頤養龍體,勿作白龍魚服之遊”的話頭,乾隆已不耐煩看,推到一邊取過竇光鼐的折子仔細審量。

外麵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沙沙索索的打在樹葉上一片密不可分的響成混茫一片,瓦簷決溜聲、暗道的水聲透窗而入,仿佛無數人在蹚水來回走動,這裏滴答,那裏呯地喧鬧不止。屋裏的四個人,端木門邊站著,紀昀侍立乾隆身後,嫣紅和英英守在內套房門口的硯桌旁,都是表情木然,大氣兒也不敢出,呆呆地看著這位天下至尊。

“連錢度也牽連在內了……”不知過了多久,乾隆緩緩放下奏折,兩手據案,十指絞著,鬆弛一下又絞起,似乎心緒十分紛亂。立起身來悠了幾步,望著自己頎長的身影不語。良久,吐了一口氣,說道:“這個竇光鼐,太魯莽了……還有鄂善,還有甘陝兩個巡撫,一個折子橫掃五位一二品封疆大吏,高恒還是國戚!別的人不敢保定,鄂善,難道鄂善也貪財?曉嵐,有一日你也會變成貪官?”

紀昀正聽他說竇光鼐“魯莽”,忙著按這個思路說話,忽然有這一問,倒被問得愣住,片刻才回神,說道:“臣非聖賢,也有貪念,但讀書曆事,明曉利害關頭隻在一念之間,不敢取非分之財!況聖主在上朝夕垂範垂教,焉敢不自愛?臣永不作貪官!……連鄂善人品,臣也是敢保的。磚河、永定河幾項河工差使,過手銀兩不計其數,他要貪,何必要從高恒鹽稅中取利?高恒行業不檢,好色的事人盡皆知,無品之人何事不可為?竇某彈劾他也不為捕風捉影,臣以為此折可以留中不發,著刑部、大理寺派員查實之後,分別處分為好。”

“刑部大理寺這些人能查實了這幾位大員?”乾隆冷冷說道:“隻怕難!……留中不發可以,但高恒在揚州花天酒地胡作非為似乎不假。你來擬旨,嗯……據揚州地方官紳輿情得知,都鹽運使高恒貪婪荒**,行為卑汙。著即革去本身一切職銜,回京待勘!——你不剝掉他的老虎皮,誰敢動他這位國舅爺?”

紀昀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在船上,乾隆見高恒“整頓鹽務”的折子,還欣然朱批獎讚“條理清晰,不負朕望,有此勳戚,國之瑰寶”,不到二十四個時辰,輕輕一張詔書,高恒已身在不測之禍中,宦海浮沉,如此令人驚心!他自覺方才的話還不愜聖意,心頭更是亂緒難理,提筆濡墨都有點手忙腳亂,墨汁漏筆滴下,忙用手接了,暗自慶幸:險些汙了詔書麻紙!

“做了軍機大臣,還這麽毛手毛腳?”乾隆笑道:“你的話並無錯誤,我也信得及鄂善。還有莊有恭、李侍堯,都是可造之材。連同甘陝二巡撫。你私人寫信給他們,告知這件事,叫他們安心辦差,敬謹恭勤不必自疑。明天,讓尹元長下牌子,揚州的那個姓裴的什麽來著。還有姓靳的那一個,和高恒一例,革職!”

紀昀此刻已完全平靜下來,留心聽乾隆吩咐,時常並列相提的錢度已不在內,便知繼高恒之後這人也要栽了。掌著神安詳聽完,躬身稱是,說道:“這件事還要知會傅恒、阿桂,今晚我就寫信。請示,張廷玉也在南京,要不要他知道?”

“那個竇光鼐也要申斥,不過不用旨意。他的奏折裏沒有一件是查有實據的。”乾隆的目光在燈下炯炯有神,說道:“憑著耳聽風聞,不辨真偽,貿然就明折拜奏。都這樣,大臣們還能辦事不能?降一級處分——你們軍機處就有權處置的。張廷玉已經退休,不要再攪差使,安生榮養少管是非是他的本分!”

正說著,鐵頭蛟淋得水雞兒似的進來,臉凍得青紅不定,向乾隆打千兒道:“主子——啊嚏!醫生請來了,兩江有名的天醫星葉天士——啊嚏啊嚏啊嚏!主子瞧不瞧郎中?”

“還是教他先給你看看吧!”乾隆想著自己無病,請郎中的人倒病了,不禁失笑,“今日難為你,鑽了一圈莫愁湖,又淋又凍的,回頭賞你一柄貢來的倭刀——去吧,告訴葉天士,叫他隨時侍候,現在你是病人!”

…………

高恒八月初二船抵南京。到燕子磯碼頭,天剛朦朧發亮。他趴在**從裏艙揭窗篷向外望,漫漫長江上晦色冥冥煙雨如霧,渺渺茫茫浩浩****的不見邊際,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在雨中泛著水泡兒打著旋渦向東滑落而去,一陣沁涼的江風裹著凍雨從窗篷撲麵而來,頓時睡意全無,回身看時,睡在身邊的薛白娘子裹著水紅綾薄被眉目宛然如畫,合眸沉酣間猶自笑靨生暈,漆黑一綹秀發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真比海棠春睡還要嬌媚十分,忍不住回身在她頰上輕輕印了一吻。

“臉冰涼的,嚇了人一跳。”薛白娘子驚顫一下。星眸惺忪看著高恒模模糊糊的身影,聽外邊船下錨的鏈子響動,喃呢說道:“到了碼頭了麽?還早呢,昨晚你鬧了人多半宿,我還有點乏,想多眠一會子……”

高恒嘻地一笑,光身子坐直了,披上小衣,回身攬起嬌慵如柔玉般的薛白在懷裏,說道:“小親妹子哩,已經卯時了。我前頭已經寫信給尹製台,今日要到,怕他派人來接……起來吧!啊!玄武湖北岸的宅子已經預備好了,前後三進一嶄兒新,是錢度孝敬我的別墅,家裏人帶你去。我見尹金兩位製台,辦完事晚上就又過去了……”盡自說著,卻自不肯起身,由薛白光溜溜靠在自己懷裏,兩手從項間插出,揉摩著她兩個柔膩如脂的**,口中道:“我也算見過幾個女人了,誰也比不了你!白裏透紅玉色映人……真是寶貝。我要收到庫裏了……”

“不敢信——你們男人有胡子的騷,沒有胡子的更騷……見了哪個標致女人,蜂蜜罐兒都是現成的……”薛白被他摩挲得有些情熱,一隻小手在背後輕輕把玩著那活兒,見他手順著肚皮向下滑動,一手捂著羞處,紅著臉哂道:“別摸!前頭後頭都還有點疼呢!”

“什麽叫‘前頭’,什麽叫‘後頭’?”高恒扳開她手,在毛茸茸裏頭撥弄著,“後頭疼是真的,前頭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看看,又濕了不是?——我”他一下子把薛白扳倒在底下,手底下急抖著揉按摳摸,口裏吮了這個**又嘬那個,見那婆娘情熱氣喘,口吻上去,薛白的舌頭已伸進口來,目光如醉,扳開高恒的手,含糊不清地說道:“……來吧……”

……一時雲騰雨落,高恒龍馬精神泄盡,軟得一攤泥似的趴著,牛喘籲籲說道:“你讀過《紅樓夢》沒有?你是黛玉的性兒,寶釵的容貌,多姑娘的身子,秦可卿的情——我是占定了你……”薛白娘子嬌籲呢聲,說道:“爺別出來——再等一會子!就怕你是賈璉的性,薛蟠的情,潘安的貌,如意君的身子啊……”說到這,薛白娘子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我……也是好人家女兒,五歲上傳瘟,一家子死了個幹淨。本家叔叔也死了……嬸子把我賣了十二兩銀子,埋我爹媽,還有我叔叔。從此就跳進了火坑裏——告訴你高爺,行院裏女人沒個不想從良的,但你們男人,哪裏有‘良’人?有錢的沒良心,沒錢的贖不起身子,但凡是好人,都瞧不起我們,壞人又不想去從他——我從心裏愛你,可你不是個靠得的人……我們的緣分也就——”

她沒說完,高恒已一把捂住她的口。說道:“說了怕你不信,男人發誓跟婊子賭咒兒是一樣的。我真的造孽很多,從今得改改了。”他歎了一口氣穿衣起來,憑著篷窗向外眺望了一陣,又喃喃道:“我不收斂些子,隻怕……你就瞧我的就是了……”

薛白見他忽然這樣深沉莊重,也覺詫異的,忙也穿齊整了,湊到他身邊,在他腮上吻了一口,笑問道:“高爺,誰說不信你了?你終日灑脫歡喜的,從不這樣兒的。今兒這是怎的了?”

“沒什麽……”高恒歎了一口氣,眼神裏多少帶點迷惘,轉身撫了撫她幾可委地的長發,說道:“就這樣吧——我到尹製台衙門,你在宅子裏等我……”說罷挪腳便去了。

在燕子磯雇馱轎趕到總督衙門,已是辰正時牌,空曠的衙門前幾乎沒有人。濃密的秋雨煙霾似的在寒冽的微風中**來**去,沿道南邊海子裏雨點灑落,水暈圈兒密密麻麻,秋風吹送,滿池愁波漣漪。濕重的垂柳**動著往下滴水,滿地枯黃的落葉都浸在潦水之中……一派肅殺淒迷的秋境。

高恒到門首通名請見尹繼善。這是他常來的衙門,門政戈什哈都認識,但卻都換了新人,像是綠營兵的管帶接防了督署衙門。見名刺上高恒官銜,也不敢怠慢,行了軍禮,一直帶到尹繼善尋常處置公務的簽押房,說道:“高大人,您在這稍候,我去通稟尹製台金製台。”說罷就轉身,高恒卻叫住了,問道:“怎麽這衙門裏這麽寂靜?原來的人都哪去了——跟個死廟差不多?”

“大人問的話卑職不曉得。”那軍官極客氣地躬身回道:“卑職是太湖水師新調來的。隻曉得奉命行事。”說罷去了。

高恒滿腹狐疑,在闊大的簽押房裏踱著步裏外張望,何至於連端茶倒水的仆廝也不見個影兒。那一群錢糧刑名文案師爺書吏們都到哪裏去了?仰著臉,隻尋思不出道理。

須臾,便見那軍官蹚著水帶著一把雨傘進來,說道:“製台爺們在西花廳,請高大人過去,我給您帶路。”高恒笑道:“不用了,就這麽幾步道兒,我熟得很。”那軍官卻道:“卑職不敢違令。”在他身後秉傘隨行,直到花廳滴水簷前才退下。高恒笑嘻嘻進門,卻見劉統勳父子也在,怔了一下,忙拱手團揖,說道:“延清公,世兄也在此,倒沒想到的。老尹,老金,你們如今一個進軍機處拜相,一個就要走馬上任到羊城,正是威赫熏灼氣焰旺火的時分,怎麽衙門裏弄得這麽冷清?”說話間四人也都起身回禮,金執手笑道:“就盼著你這財神來呢,剛才還說你,說曹,曹到。明孝陵墓的望樓坍了角兒,還有墓城、正殿,也都要彩繪丹堊,還有靈穀寺,還是康熙爺南巡時裝的金,都剝落了。想從鹽政上挪借兩萬兩,等士紳們捐資的錢到了,立即奉還——這樣,鑾輿到南京這番熱鬧,就不用動藩庫的銀子了。”

“鹽政虧空剛填還完,你又要我剜肉了。”高恒笑嘻嘻地,目光掃視眾人,說道:“到時候兒,尹公去了西安,你去廣州,我難道找劉公要錢?鹽務上的銀子我是不敢動的。不過在揚州敲了幾個闊佬一筆,七萬多銀子,我都代打了收條,給你帶來了。這是捐敬人名單,你們瞧著辦吧。”說著又向幾人點頭致意,劉統勳麵無笑容,劉墉躬身還禮,尹繼善卻是隨和,將手一讓,說道:“請坐——給高大人看茶!”

“如今能在你們跟前當座上賓,是體麵事囉!”高恒笑著接過丫頭遞的茶,又問:“好久沒給您老太君請安了。如今身子骨兒還好?”尹繼善語帶雙關說道:“無非進了軍機處。官場的事我比你看得開,上上下下都是尋常事——家母原有些犯痰喘,葉天士來,吃了兩劑藥也就罷了。”高恒道:“老太太吃過苦的人,身子內裏弱,緩進緩補最好。”

尹繼善笑著點頭稱謝“惦記著了”,因又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兒。一件是整頓鹽務情形,一件鹽稅賬目結算情形,盈餘鹽捐到底有多少?從通州到德州一路運河,預備龍舟通過,拆修的銀子是鹽政上出的,共是拆了幾座?用去多少?四川、河南、湖廣、江西有的縣鹽價比官價便宜一成[1]

,有的甚至一成半,這裏頭的原因是什麽。八爺給我個粗賬,因為皇上問起過我。我剛進軍機處,答不上來,下次再問,仍是莫知所雲,就不好交待了。”

高恒早已料及這位新進軍機大臣必然要過問鹽政。從懷中抽出兩本冊子,一本遞給尹繼善,一本捧給劉統勳,說道:“這是各地鹽運司局清理賬目的清單。我都派人核實過的,請二位中堂過目。阿桂、傅恒兩位中堂,還有張衡臣老相,也都每人寄一份,戶部存檔給了三份——其中四百萬兩,是工部從鹽政上借的;奉天修繕故宮、皇陵,借去二百萬,遵化孝陵堪輿皇上寢陵購地,內幣一時不湊手,也是挪借鹽稅銀子——這筆賬我怕有借無還,隻給了二十萬。這都奏明在案的。這次整頓,一是原來混雜不堪的輸贏賬,各司各庫都理清了,鹽務按例接律訂了條例,二是各庫走風漏雨或潮濕的,都重新補修了,三是查出十三個庫斤兩賬目不符,撤掉了他們差使賠償,還有三個盜鹽出售的庫官,已交地方官收監勘問……”

他侃侃而言,從鹽場收鹽入庫,到漕運陸運置各省庫存發售,秤磅賬目,翻船倒車,庫存損耗出入情弊,真個周詳密彌湯水不漏,熟稔得如同父母數落自己子女長短優劣。劉統勳不諳財務聽得如同亂麻一般,劉墉更是不知所雲。金起初還能辨析清白,不一會兒便跟不上他的話路,漸漸也是心裏茫然。隻尹繼善此人清明在躬,多年的“江南王”。軍政民政財政文政一手通攬,一見便知高恒擺迷魂陣,卻不言聲,一邊聽,心裏還在尋他的漏風話,一條一條存著待理,一句話也不插問。高恒足說了近一個半時辰才煞尾,笑道:“其餘瑣細事務,二位中堂要有不明白處,我再備細報說。至於有的地方官鹽降價,是因為私鹽販子自運私鹽自行出售。官價不稍降一點,更賣不出去,金川打爛了仗,青海鹽運關卡一團糟,青海那地方,你們知道,有地方路都用鹽鋪,這就流散出不少私鹽。運河上拆橋的數目我不知道,德州鹽運司的馬驥遙是精細人,幾次騰鹽庫,磚縫兒裏掃出的陳鹽累計一萬七千多兩,預備修衙門的,捐出去了。別的庫也都是各自兌的銀子,沒有動鹽稅的錢,我可以打保票的。”金聽得懵裏懵懂,笑道:“接駕的銀子,單是鹽商就兌出五百萬還多,加上別的士紳,小一千萬的數目了。皇上如今已在南京,我看不必再大張旗鼓征求募捐。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這次繳銀子買好兒,終歸還要從小百姓身上擠還出來。說是‘樂輸’,作難的還是窮百姓……”

“皇上已經到了?!”高恒瞪大了眼,吃驚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不是說才到泰安麽?”劉統勳便目視金。金自知失言,臉一紅,垂頭吃茶不語。劉統勳眉頭皺得緊緊的,點點頭說道:“到了。這事絕密,八爺,金告訴你,已經不該。統勳放一句話給你,八月十五之前你走泄出去,被我知道,我不管你是什麽位分,就要鎖拿你。”高恒回過神來,笑道:“我可沒瘋了,跟張秋明似的,跑大街上去張揚!”

尹繼善聽金泄出乾隆在寧消息,也是一怔。上次擒“一枝花”,按察使張秋明發瘋症,漏泄風聲,他和劉統勳自請降級。雖然沒有處分,到現在心裏別扭不受用。現在“一枝花”和乾隆同住一廟,萬一出丁點兒差錯,責任真是比天還大!他和高恒談不上私誼,麵情上素來很熟稔親切的。乾隆的諭旨就在懷裏,高恒剛下船,就熱撲喇兒趕來拜望,原想隔幾日再宣旨的。但又深知高恒是個冶遊無度的花花太歲,交遊人色既雜,且莠多於良,俯首思忖片刻,問道:“八爺,你吃飯了沒有?”

“這會子快晌午了,你問的早飯還是午飯?”高恒笑道:“一會你們吃飯,我回驛館裏去吃。”

“你住燕子磯驛館,還是虎踞關、夫子廟?”

“夫子廟——怎麽……”

尹繼善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劉統勳。見劉統勳點頭會意,對金和劉墉說道:“二位暫請起座。”高恒見金和劉墉都是神色迷惘,振衣起立,詫異地問道:“元長公,你這是怎的了?”

“有旨意。”尹繼善已經陰了臉,南麵而立,對高恒道:“高恒跪聽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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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鹽因為不納稅,市麵價格要比官鹽低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