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烽火起西疆報邊警 施煙幕康熙巧出題

歲月往苒,光陰如梭,彈指之間已到康熙五十七年。西疆策零阿拉布坦與西藏喇嘛之間政爭教爭愈演愈烈,終於釀出大變。康熙五十六年,阿拉布坦遣準葛爾部將軍大策零率兵大舉攻略青海,殺死大藏汗,大軍入藏占領拉薩城,囚禁達賴喇嘛,事情終於到了非管不可的時候了。凶信傳至北京,康熙勃然大怒,於康熙五十七年二月命傳爾丹為振武將軍,祁德裏為協理將軍,出阿爾泰山,會合富寧安軍,嚴防從準葛爾入寇,隻遣西安將軍額魯特督兵入藏平叛。

初時倒也順利。五月,兩路大軍次第渡過烏魯木過河,準部兵馬一觸即退,捷報傳來,康熙的加封詔書尚未發出,六萬多名清兵已經中了誘敵深入之計,被困在喀喇烏蘇河岸。幾次突圍,竟被困得水桶似的滴水不漏。彼地水寒草薄,糧道又斷,不數日間準兵四麵聚集,一陣攻擊,可憐六萬大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接濟無望,遂不攻自亂,全軍覆沒。

這是康熙登極五十七年來空前未有的大敗,急報入京,立即引起舉朝震驚。兵部尚書鄂爾泰剛剛上任沒幾天,接到敗報還摸不到頭緒,騎著快馬趕至暢春園報警。

這時的北京已經很熱了,鄂爾泰心急火燎打馬一路狂奔,待到暢春園東門雙閘口,恰是巳時,待下馬時,已是通身大汗淋漓。守門太監見他遞牌子,笑道:“你急什麽?皇上正進禦膳,等一會再說吧。”

“不行!”鄂爾泰說道,“我有急事,得立即麵見皇上!”太監聽了隻笑著搖頭:“你再急,也得等皇上用過膳!”鄂爾泰知道他是敲竹杠,一摸身子卻沒帶銀子,不禁急了,說道:“我告訴你,我是新任兵部尚書,耽誤了我的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那太監見他摸不出錢來,越發掃興,板了臉說道:“大人,你是兵部尚書,我不是兵部司官,挨不著你管!這地方兒,就是親王來了,也得按規矩辦!”兩個正拌嘴,卻見一乘杏黃大轎從北路清梵寺過來,在雙閘口落轎。胤禛躬身從轎內出來,大熱的天,還穿著四團龍袍,亮紗冠上綴著十顆東珠,十分齊整。胤禛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拌嘴,便背著手踱過來,問道:“什麽事?在這兒大呼小叫的!”鄂爾泰一見是胤禛,忙道:“四爺,您給他說說,叫奴才遞牌子進去吧?”說著,將軍報遞過來道:“您瞧,這事可耽誤得麽?”

“唔。”胤禛接過軍報,隻掃了一眼,立即神色大變,忙遞還了鄂爾泰,說道:“你還呆什麽?還不快進去?”太監剛才說了大話,不想就真的來了一位親王,見胤禛徑自批準鄂爾泰入內,忙打下千兒道:“四爺,不是奴才駁您的麵子。今春上書房定出規矩,奉旨照準,無論王子大臣,不得擅自請見。萬歲這幾年龍體不爽,內務府也有指令,天大的事不能擾了萬歲睡覺用膳。就是四爺,奴才也得委屈您稍候片刻……”胤禛一直微笑著聽,至此問道:“你是新來的吧?”

“是!”

“你叫什麽?”

“秦狗兒。”

“保定人?”

“是!”

“你原來就姓秦,還是入宮改的姓?”

“回四爺,原來姓胡。”

“你知道為什麽改姓秦麽?”

秦狗兒莫名其妙地看著胤禛,搖頭道:“奴才不曉得。”言猶未畢,左頰上“啪”地一聲,早著了胤禛一掌!趔趄幾步才站定了。

“因為秦檜姓秦!萬歲爺為防內閹專權,自康熙五十二年之後入宮太監一律改姓秦、趙、高!”胤禛瞋著眼罵道,“四爺賞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連我也敢攔,你是什麽東西?我不但是親王阿哥,還是皇上的侍衛,王八蛋,你懂麽?”

秦狗兒被他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磕頭道:“四爺,奴才吃屎,瞎眼兒不懂事,您說個章程,奴才遵命!”

“這還算句人話。”胤禛已恢複了平靜,因見裏頭幾個太監出來,便努努嘴,吩咐道:“你們幾個帶鄂大人進去,看上書房誰當值,稟一聲兒,鄂大人得立刻見駕!”眼見鄂爾泰進去,胤禛方笑道:“起來吧,這裏當差得有眼色!沒聽人說,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沒長眼的?”遂從袖中抽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扔給秦狗兒,也不吱聲兒徑直進了園子,把個秦狗兒搓弄得直愣神兒。

胤禛一進園,立時覺得清涼宜人,一路竹樹掩映,石冷苔滑。因見十幾個太監舉著竹竿,四處尋找知了,有叫的,便用麵筋粘了。園內越發顯得幽靜,胤禛不禁暗歎:“到底是皇上,這裏連知了也不許叫!”因思及西部軍事,不由想起胤祥,十三弟讀過那麽多兵書,要不囚禁,興許還能出去帶兵呢!這可倒好,兵權落入十四弟手,胤禩豈不如虎添翼!胤禛胡思亂想間,已走近澹寧居,便加快了步子,到了丹墀下,李德全見他來,忙雙手挑簾,報說:“四阿哥胤禛見駕!”又小聲笑道:“四爺,萬歲方才還誇你來著,說你識大體……”胤禛知道,這是上次打發李德全二百兩銀子的功效,一笑便進了去。

禦膳還沒有撤,看樣子康熙沒用完飯就被驚動了。胤禛看時,馬齊、方苞、張廷玉一個不缺,都侍立在康熙身邊,鄂爾泰直挺挺地跪在地下。

“沒想到事情竟至於此!”康熙穩坐榻上,兩隻手把折子打開合起,神情甚是躊躇,“祁德裏不去說他,傳爾丹和額魯特都是跟著朕西征過的,怎麽把仗打得如此一塌糊塗?”

張廷玉躬身說道:“記得當日皇上下詔,曾有確保糧道,萬勿輕躁冒進的話。邊將貪功,忘掉主子叮囑,以致有此敗局,甚屬可恨。以奴才愚見,此數名喪師辱國之將,不應賜諡號,以示懲處!”馬齊蹙額道:“戰敗受辱回來,即使殺了也可。但他們寧死不屈,援絕而盡,雖不成功,卻成仁。要不賜諡,不足以激勵後人啊!”方苞歎道:“馬齊說的是。諡,還是要給的。打仗的事奴才不懂,但自古無常勝將軍,如今徒自懊喪是沒用的,得想法子挽回。”

“你呢?”康熙盯著鄂爾泰問道,“你是兵部尚書,朕想聽聽你的?”

鄂爾泰叩頭道:“據奴才看,此次失利,緣故很多。綠營兵多年練兵,無實戰經驗,這是原因之一;其二,統軍將領無帥才。他們當年追隨萬歲打仗時都不過是營哨管帶,並沒有統籌全局之才。更因昔年連戰連勝,有虛驕之心,不學無術,又不讀書,胸無兵法,這怎麽打得贏阿拉布坦?而阿拉布坦部卻一直都在打仗!”

康熙默然頷首,良久才說道:“說的是。但老將如圖海、趙良棟、周培公輩早已死了,還有像狼瞫、武丹這些人都已年邁。若要派將西征,誰可當此重任?”眾人聽了不禁麵麵相覷。其時康熙朝一代名將已經孑遺無存。打這種仗,不同內地剿滅小股綠林土匪,西北乃廣袤之地,水寒土瘠,到處是戈壁灘,沙漠瀚海,阿拉布坦遊牧部落,強悍難敵。萬一薦人不當,再弄出像喀喇烏蘇河這樣的事,不但薦舉人難當其咎,即便以公心出之,朝廷這一仗也實在是輸不起了。康熙見眾人啞口無言,不禁神色黯然,怔怔地望著外頭。想起當年自己親統三軍,三次出兵放馬,長驅萬裏,打得葛爾丹魂不附體,計窮自盡。如今垂垂老矣,竟連個料理軍務的將軍都選不出來!想著,舉拳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腿。

主憂即是臣辱,眾人撲通一聲都長跪在地,方苞正要勸慰,康熙卻抬起頭來,眼中淚水直打轉兒,訥訥說道:“……第二次南巡,朕視察河工,與於成龍同乘一葉扁舟,於狂浪滔天的黃河之中悠遊自在,一點也不覺得怎樣。今年六十五大壽,坐龍舟泛昆明湖,竟然頭暈目眩,幾乎不能成禮!即便退回十年,這點子事朕自己就料理了,想不到就這麽難為了你們!”他說的是實情,他在位五十七年,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鼇拜;十九歲力排眾議決意撤藩;三十二歲收複台灣,連同三次親征,大大小小親臨七十餘戰,從沒有吃過誰的虧。如今一個小小的阿拉布坦發難,卻奈何不得了!方苞沉思良久,說道:“萬歲不必傷感。臣不知兵,卻知道兵是帶出來的,將軍也是打出來的。據臣所知,靖西將軍嶽鍾麒、四川巡撫年羹堯都是驍勇善戰的悍將,隻缺一個統馭全局的大統帥。既然一時想不出合適人選,何不從皇阿哥裏挑出一個來,趕赴西寧節製各軍。如一時沒有全勝之道,且扼好甘陝門戶,相機待變。阿拉布坦胸無大誌,不過撮爾跳梁小醜,無論國力、軍力、後援糧餉,根本不能與我匹敵。相持日久,一定能生出機會滅此醜類!”

“兒臣願往!”胤禛突然心頭撲撲亂跳,血湧上來,臉漲得通紅,膝行一步說道:“兒臣雖不知兵,按方苞所雲,這個差使兒臣能辦!有兒臣謹守西疆,父皇可安枕高臥!”康熙的眼神看去似乎有點疲倦,盯著胤禛隻是沉吟,半晌才道:“四阿哥,朕知道你。你年輕時喜怒不定,在阿哥裏頭並不出色。許是這些年讀書養氣,剛毅之性不改,卻穩沉持重多了。隻你這些年辦理戶部、吏部差使多,嫻於民政,不可棄長就短。”胤禛得此獎慰,心中十分感動,叩頭泣道:“知子莫如父!兒臣年輕時確有此病,如今已深自反省改過。父皇若允兒請纓出征,更當惴惴小心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再有一請,兒臣既已改正,求阿瑪恩免記載當日‘喜怒不定’考語,兒臣不勝戰栗,深感父皇高厚之恩。”

康熙笑道:“這有什麽?叫李德全去把起居檔裏這一段話抽去就是。不過朕還是不能允你去西寧。朕的這些兒子中,好武的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十三阿哥不去說他了,十四阿哥管著兵部,籌餉的事也是熟手,朕看就暫定胤去吧!”

其實康熙說著,眾人心裏已猜到他要定胤出征了,大家對望一眼,心裏都鬆了一口氣。胤禛雖不願意,一時間也找不出話來駁回,思索良久,才道:“十四弟性氣高,到底沒有帶兵實戰過,此事父皇還須深慮。”正說著,見禮部尚書尤明堂進來,康熙便問:“什麽事?”

“回萬歲話,”尤明堂由戶部幾經輾轉,晉為禮部尚書,都是胤禛一手扶植,此時卻要避形跡,目不斜視地答道,“今年秋闈的主考都點了,南闈應天府是譚畏主持,請主上賜下考題,他就好登程南下了。”康熙笑道:“剛議軍政,你又叫出文題!一時竟尋思不來什麽題目——朕看,就出個‘放太甲於桐宮’吧!按五行說這個題目占了青龍之位,可以衝淡一點西方的兵氣。”

出題目考試是小事,出“桐宮”題較為生僻,也容易量才。眾人都不覺怎的,方苞卻一顫,想說什麽,又頓住了,隻低頭不語。尤明堂又道:“富寧安、額魯特府邸都在北京,如今他們戰死,部裏以為喪師有罪,節烈可嘉,不知該怎麽好,求萬歲賜旨,奴才遵命承辦。”

“按歿於王事從優撫恤吧。人都死了,還計較他們什麽罪!”康熙說道,“你們禮部的人先去看看他們家眷,有什麽請求再來奏朕。至於諡號,上書房擬過就發給你。”尤明堂領旨,忙卻步退出。

“告訴那個譚畏,好生辦差,要有舞弊的,朕就叫胤禛去處置他!”康熙又高聲叮嚀一句尤明堂,從榻上起身伸欠了一下,說道:“大熱的天兒,今日就議到此吧!命將的事先不要告訴老十四,朕再想想,已經有了龐涓,別再出個趙括!胤禛,你把內務府的差使也兼起來吧。三阿哥一直忙著編書,朕身邊你是最年長的,多管點瑣事,不要怕麻煩。”

說罷,眾人紛紛辭出去。康熙見方苞欲走又停,便道:“方先生,你好像有什麽心事?”

“萬歲!”方苞看看左近無人,說道,“臣是在想,您為什麽要出‘放太甲於桐宮’這個題目。”康熙微笑道:“這是《四書》裏的話,難道有什麽幹礙?”“是有幹礙的。”方苞小眼睛椒豆一樣閃爍了一下,“當初商王太甲無道,被宰相伊尹放置桐宮,三年改過,又迎立為帝——莫非皇上仍對二阿哥有所屬意?”“絕無此意。”康熙脫掉大衣裳,似乎輕鬆了許多,將案上冰湃龍眼遞給方苞一盤,自己剝了一顆品著,說道:“朕已下旨,有敢言太子改過,仍應複位的,殺無赦,言猶在耳,怎麽會輕易變更?朕是昨日讀《書序》,裏邊講到伊尹作《太甲》三篇,偶然想到的。這個題目新鮮些,想難一難這幹子隻知道抄襲八股的舉人。”方苞眨著眼,說道:“萬歲,不知你想過沒有,這個題目極易啟動一些人別樣的心思,再起覬覦之心,又要動**不安了。”

康熙沒有答話,起身閑適地踱了幾步,歎道:“方苞,你太書生氣。沒聽俗語‘疾風知勁草,板**識英雄’?朕把水攪渾,這也是選能辨奸之一法!你以為朕不知道時下的弊政麽?朕清楚得很!你坐下,聽朕說——”他雙手按著瞠目結舌的方苞坐了,“一是吏治不清,天下無官不貪,好官如陸隴其輩不得升遷,贓官如豐昇運輩不得嚴懲,這不是要逼良為娼麽?”

“二、”康熙慨然說道,“官員結黨營私,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一經援引即入門戶,一團團一夥夥盤根錯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有難八方呼應——這件事與頭一件事連在一起,朕是望而生畏,焉得不驚心駭目?至於丁銀田賦不均、讞獄弊端、考場納賄、庫銀虧空、耗羨過重這些事,朕也是洞若觀火。但朕想,天下第一要務是刷新吏治,這一關過好,百事都好辦!”方苞聽至此,驚詫地問道:“皇上,您既然都知道,何不大振天威,乾綱獨斷,痛加整飭?”康熙幽幽閃著目光,半晌,垂下了頭歎道:“朕太累,做不動了。朕原寄厚望於胤礽,誰知他不爭氣,試著整頓兩次,朕已明白,這些事朕不親自辦,斷難辦好,朕若親自辦……設如中途身體有變,將來連兒子們也難以為繼,更會把朕一生功名事業付之東流,天下後世將視朕為玄宗,先明而後暗。方先生!你看朕難不難?”

這些話披肝瀝膽,句句痛心疾首。方苞自己也是垂老之人,觸類旁通,不禁潸然淚下,啜泣道:“皇上,臣都明白,明白了……”

“所以朕想五福俱全,留下後世英名,顧不得這些如狼似虎盯著大位的逆子們了!”康熙陰狠的目光鐵一樣又灰又暗,“放出點‘太甲’風,阿哥們就會想法子防備他,不至於全力對付朕!你想想,內有八阿哥聯絡朝臣,外有十四阿哥身擁重兵,一旦大變驟起,後果何堪設想?”

一陣冷徹骨髓的寒意,襲得方苞身上一顫,暈暈糊糊地辭了出來,直到園門外尚覺心頭突突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