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賢惠皇後因病得喜 風流天子為國斷情

乾隆心裏惦記著皇後的病,帶著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輿冒雪而來。進了翊坤宮掏出懷表看時,剛剛過了戌時,那夜幕已緩緩降臨,雪光中見幾個丫頭忙著往下撤膳,西廂煎藥爐的煙霧嫋嫋,滿院飄著濃烈的藥香,東廂小廚房北屋裏已經掌了燈,隔窗可見一個六品頂戴的中年太醫正在寫藥方子——這宮裏,不似慈寧宮那邊清靜,廊下人影幢幢,卻相互不交一語,顯得有點神秘。乾隆站著想了想,要是叫過禦醫問話,房裏皇後聽見,一定又要換穿衣服出來迎接,反倒給她添勞乏,遂回頭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個悄沒聲地直趨皇後的正寢大殿,卻見秦媚媚和棠兒一邊一個扶著皇後,剛剛吃完藥,正侍候著她漱口擦牙。兩個人全神貫注服侍,倒是皇後一閃眼瞧見了乾隆,掙紮著坐直了身子,說道:“皇上來了——我這殿裏人越來越不會侍候差使了,連稟都不曉得稟一聲!”棠兒和秦媚媚便忙請安。

“起來吧。”乾隆急速瞟了一眼棠兒,俯身對皇後道:“朕瞧瞧你的臉色……像是比昨個兒好些,兩頰上也帶了些血色。還是肚疼。周身乏力,沒有一點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醫也換了——吃郎鈞儒的藥不對麽?——別動,就這麽半躺著——秦媚媚,把那個喜鵲登枝枕頭取過來,給你主子娘娘墊在頭下邊——笨!要這樣墊,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兒,墊實了就不用使勁了,瞧好麽?!”秦媚媚喏喏連聲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後就這麽給主子墊!”幾個女人見皇帝這麽關懷皇後,心中不免有點醋意,相互對視抿嘴兒一笑。

皇後舒適地半躺在炕上,見丈夫斜身偏坐凝視自己,滿眼都是關切愛憐之意,心中感動,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了。前些時好像是吃藥吃反了,昨兒格外不好。昨兒晚間我還在想:我曾說過我若好不了,請皇上賜我‘孝賢’的諡號,不曉得還記得不記得?今兒換了大夫,是老賀孟的兒子進來看脈。上午吃了一劑他的藥,就覺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劑,覺得肚裏那種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醫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藥也是要講究緣分兩個字的。”乾隆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你何至於如此?就想到諡號上頭去!聽朕一句話,凡事多往好處想。怎樣保養,進什麽膳,怎麽玩兒開心,樂天知命,什麽病都好得快。若隻管鑽牛角尖兒,什麽諡號,什麽九幽十八獄,滿心裝的都是陰氣,沒有病的還會慪出病來呢!”又吩咐,“那個給娘娘製膳的不是叫鄭二麽?叫他過來,還有那個太醫。”此時他才騰出空兒,認真打量一眼棠兒,隻見棠兒穿著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雙半大不大的腳,穿著古銅色寧綢壽字兒繡鞋,外邊襖子卻是猞猁猴皮天馬風毛,蜜合色寧綢褂麵兒,襯著一頭光可鑒人的秀發,膩玉一樣的肌膚、象牙一樣潔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個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隨即笑道:“許久不見弟妹了,身子還好?孩子必定也是好的。”

“謝萬歲爺惦記著。”棠兒忙蹲個福兒,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說話時,乾隆卻擺手止住了。原來鄭二和太醫已經進來磕頭。乾隆看那太醫時,不足四十歲,長條臉兒,五綹長須在胸前飄拂,問道:“你是賀孟的兒子?叫什麽名字?怎麽從前沒有見過?”

那太醫見問,又提及父親名諱,磕頭有聲地回道:“賀孟正是家嚴。臣叫賀耀祖,自幼跟父親學醫,也讀書科舉。三十歲功名不成,隻得了個孝廉,就絕了仕進的念頭,專心攻醫。又拜了黃山汪世銘為師,精研岐黃之術。在汪老師座前行醫八年,由安徽巡撫馬家化薦進太醫院,職位卑小不能逾越規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見聖顏……”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醫,五世祖傳而不足,學道深山。路子對,誌量也可嘉!”乾隆說道:“隻是朕不明白,賀孟療治氣雍痰厥心疾頭暈已經登峰造極,家學如此,為什麽還求之於外?你對你家祖傳的醫術,尚有不滿意處麽?”賀耀祖正容說道:“臣是奉父命出去遊學。所謂登峰造極,是病家痊愈之後,虛誇謬獎,連家父也不敢承當的,大道淵深,不可以裏程丈量,岐黃辯證之學高入九霄深於三泉之澶,孜孜求學終生,能於聖人之道登堂入室即為無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經》,與醫道互參互長。耀祖乃末學小生,踐此醫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乾隆聽了,更覺不能輕看了這個新太醫,誇讚道:“你很曉事明理。但朕於醫理也約略知道一點。大道淵深,不在口舌之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對症如對敵,用藥如用兵,很有大學問在裏頭。你說說看,皇後的脈象症狀。”賀耀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叩頭,說道:“臣謹領聖諭,實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後經血三月未潮,諸醫以為皇後鳳體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積寒不散,以致任脈受虧、帶脈陰阻,夜夢呻吟、便熱體顫,都因為腎寒無補之過。按五髒之氣,腎氣屬寒,現在金熱而水寒,本來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諸醫生持定見虛不補,見實不泄的醫道常理,不肯再進一步深思熟慮,反而以發散藥物投方,良意良藥,入於五髒助紂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藥。這就是臣所不敢恭維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後時而表象緩解,其實內地裏吃虧愈大。”那拉氏在旁聽著,驚訝地說道:“那還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錯了麽?”賀耀祖賠笑道:“這是學生的淺見。所幸的太醫院用藥向來審慎,劑量不大。皇後素來性情恬淡雍容大度。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雖然放錯了東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無大妨礙。皇後用了臣的藥,如果有寒冰乍破漸漸融化之感覺,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後躺在炕上邊聽邊試著“感覺”,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覺,先是一痛,接著就絲絲化解了。”賀耀祖道:“前天奴才診脈,已經查到有喜脈。但各處脈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脈,皇後鳳體已無大礙。喜脈更顯了。求娘娘許奴才再診看一次,再作定論。”他話沒說完,乾隆已經喜得笑逐顏開,連說道:“快給皇後墊枕頭!快給賀太醫搬椅子!”賀耀祖卻不敢就座兒,叩頭道:“奴才給娘娘診脈,已經跪慣了,還是跪著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門寺》裏賈桂說的“奴才站慣了,不會坐”一句台詞,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邊,心裏隻是發酸,汪氏位分雖低,好歹已經有了個女兒,將來頂不濟也能封個和碩公主什麽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卻隻是月月見紅,年年放空,將來有一日紅顏枯槁,色衰失寵,連住在暢春園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兒卻一門心思想單獨和皇帝說兩句話兒,心不在焉地盯著賀耀祖。賀耀祖已經鬆開了皇後手腕,老僧入定般閉著眼沉思良久,說道:“皇上、娘娘,恭喜萬福!娘娘果然是喜脈!但前段用藥不當,胎氣也受了點寒損,一切人參鹿茸阿膠之類臣都以為不可進用。用人乳兌上紅糖適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陣,說道:“以屬馬的婦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興得紅光滿麵,高聲道:“皇後入宮,相者說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貴,永璉當然要封太子,再生一個麟兒,豈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當下叫過秦媚媚,“你明兒去奶子府,親自挑五個屬馬的奶媽子,就補到翊坤宮侍候。要體質強、奶水旺、汁水稠的,不夠就再到民間去選!”又命:“取五十兩黃金賞賀耀祖!賀耀祖著賞五品頂戴,專門侍候太後和娘娘貴主兒們。”

皇後用藥對了症,又經賀太醫譬說,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知道自己又結珠胎,心中自然暢順歡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來,吩咐人給賞,又賞了道喜宮人。乾隆高興得忘了鄭二,此時見他仍舊爬著便笑道:“叫你進來沒有許多話。你有個偷東西愛小兒的毛病,那是窮的了。但你燒的一手好菜,對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這就是你的福澤。朕還是那句話,娘娘進一兩肉,就加賞你一兩銀子,你是雙倍的月例,隻要侍候得好,還給你加賞,別學那些小人氣,心賤手長地搬運東西出去賣,連朕的麵子都掃了,你可聽明白了!”

“奴才鄭二明白!”鄭二笑道連連叩頭,“奴才自從主子免罪招回來重新侍候娘娘,再沒犯毛病兒。趕著主子娘娘的喜兒,奴才也得努力巴結。不但巴結好老主子,還預備著奴才的兒子將來巴結小主子……”

幾句不倫不類的逢迎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翊坤宮漾溢著一片喜氣。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對汪氏道:“你且回宮,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謂鄭二:“你說的很是,你不讀書,存了這個念頭,也算得個‘忠’字兒——天不早了,朕和棠兒先去那拉氏那兒坐坐說話,弄一輛嚴嚴實實的車子送傅恒太太回去。皇後有什麽事,告訴汪氏也就是了。”皇後笑道:“我有什麽要緊事?倒是前頭錯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請過幾封來用。”

“這是該當的,”乾隆笑道:“叫人傳給養心殿,到內務府隻管領去!”又站著叮嚀幾句,才和那拉氏、棠兒一同升車。

那拉氏的宮寢在禦花園東邊的景和宮,她是貴妃,起居規製隻比翊坤宮和鍾粹宮略小一點。前邊還有一座五楹大殿。後邊臥室是一溜六間的歇山式大屋,東邊兩間是待客用的,西邊兩間住著當值宮女,中間兩間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進她的正寢小殿,立時覺得溫香之氣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隻在暖閣裏生著一隻熏籠,但滿屋都是熱氣四溢,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過去乾隆和棠兒幽會,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兒生產,二人久不往來,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們必有一番親熱的話說,見乾隆發愣,一邊笑著往炕上讓,替他脫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說道:“我這六間殿房都是地下過火,殿外東邊三個爐子,西邊也三個對流,六間殿一樣的暖和,棠兒先在這侍候主子,我去取點百合香來再焚上……”說罷,回避了出去。棠兒臉一紅,張口要說什麽,又咽了回去,由她去了,幾個宮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裏立時沉寂下來,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見,隻那座金自鳴鍾不慌不忙地哢哢作響。

“棠兒,到朕跟前來……”乾隆在搖曳的紅燭下看棠兒,見她摟偏著身子低著頭,滿臉通紅,忸怩地搓弄著衣帶,越發嬌豔可人,遂輕聲道:“這一年沒見,你出落得更標致了……”

棠兒蹭著步兒挨到乾隆身邊,剛要說話,乾隆一把將她攬在懷裏,另一手摟了她腰肢,緊緊擁抱了她,口對口兒便吻了起來。棠兒被他揉搓得渾身發軟,已半癱在炕沿上,一雙秀目半閉半開,醉了一樣凝視著麵前這個男人,覺得他舌頭伸了出來,咬著牙略一“抵抗”,便張開了口。乾隆一邊滿身上下混摸亂搓,一邊喘著氣直問:“想朕不想?哪裏想?想哪裏?真真是個玉美人兒……”棠兒笑靨淺生,閉著眼輕聲說道:“想就是想唄,還‘哪裏’想,想‘哪裏’!”一手就解自己紐子,一手扳著乾隆肩頭,喃喃說道:“我的罪越來越大了,這都是前世的孽緣……您今晚稍輕點,產後百日我還沒叫傅恒沾邊兒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說著“哧”地一笑,更摟緊了乾隆。

乾隆卻慢慢鬆開了她,那隻正在**的手也輕輕抽了出來,若有所思地在枕邊擦拭……棠兒睜開眼,不解地望著他,說道:“萬歲爺,您……”乾隆輕輕替她係上紐子,惜憐地用手撫了一把她的秀發,深長歎息一聲說道:“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兒,記得前年分手時,我們在鹹若館花園觀音亭說的話麽?”

“那怎麽忘得了?不過我也說過,情願下地獄,有你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滿意足。”

“朕不許你說這個話!”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這樣來往,一來是傅恒名聲要緊,二來為了朕的兒子,好好的我們都活著,時常能見見麵,這樣長遠。朕不願你落了錦霞的下場,叫朕難過終身……”乾隆說著,覺得心裏發酸,一陣哽咽,已是流下淚來。“朕就是死,也不會忘掉你的——”他沒說完,棠兒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兒流淚道:“奴婢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皇上別亂說,越發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輕輕替她擦了淚,笑著安撫道:“好,好,朕不說就是,還不成麽?——你這次進宮,好像有事要說?”

棠兒上下檢點了一下自己衣著,又抿了抿有些散亂的鬢角,扯著乾隆有點發皺的前襟,歎道:“虧您還是做父親的,寶寶就要過百日了,還沒個名字,您許下的願要給他起名福康安的,湯餅會上再不頒旨,什麽時候說呢?”乾隆嗬嗬一笑,說道:“怪道的,下這麽大雪巴巴兒進來!告訴你吧,已經稟過了老佛爺,就叫福康安!原預備著明兒湯餅會,你家賀客盈門,專門派太監去傳旨,你就這麽猴急!朕這就下旨意,你滿意了吧?”棠兒嬌嗔地一扭身子,說道:“人家怕您貴人忘事嘛!明兒還要明旨頒發到府——我要嘛——嗯?”

“這是當然!康安本是龍種,不能得阿哥名分已經虧了他,麵子一定要給足的。”乾隆笑著說道,“傅恒要是隻是個草包國舅爺,朕變法子也要弄你到宮裏來,他偏偏是個文武全才,是儒將又貴為宰相,為江山社稷,隻好委屈你和康兒了。這都是命!”

棠兒此時才想起傅恒要當將軍領兵的心願,定了定神,說道:“主子這麽體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報答不來。傅恒私地裏也常說,跟著皇上這樣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業,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來人世走這一遭!”於是,便委委婉婉將傅恒想帶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說了,末了又道:“傅恒身子比訥親強壯,心眼兒也多,前頭打黑查山,張廣泗的將軍範高傑折了幾千人馬也沒見著黑查山的影兒,不是傅恒抄了飄高老營,朝廷興許還得再費大周折呢!”說罷,盯著乾隆不言聲。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經另有安排,”乾隆忽然變得嚴肅了,走到外間殿門口,對守值太監說了句“送點茶水來,叫你們貴主兒也過來”。這才踅回身,對棠兒道:“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事還是讓慶複去。那個地方讓他給弄得有點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為仗那麽好打,天上掉餡餅似的,功勞就拿到手了。慶複放縱班滾逃入小金川,張廣泗四五萬人馬圍困數年毫無結果,弄得這地方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不是事關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暫時撂開手。訥親和傅恒以為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這個想頭就是不知戰事之難。誰拉的屎還是由誰來揩屁股。慶複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饒不了他。何必再讓訥親和傅恒兩個生手冒險犯難地去呢?”說著,那拉氏已提著銀瓶進來。見乾隆正說話,沒敢吱聲,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邊。乾隆笑道:“你們也吃茶,不要拘禮——方才說的隻是一層,訥親和傅恒現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極九重的宰輔大臣,用牛刀去剁這塊連筋臭肉,勝不足炫耀,敗卻為朝廷蒙羞,於公於私,朕不能讓他們輕易涉險。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還有一條更要緊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說道:“朕雖撫有天下,貴為天子,隻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於私。棠兒你不要臉紅,就是皇後,朕最敬重的,她為六宮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幹政。政出於一,天下安寧;政出多門天下不寧。私情是私情,公義是公義,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這樣的國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恒叫你進來撞木鍾的麽?”

他雖說得盡量委婉輕鬆,棠兒早已聽出話中分量,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直跳,忙道:“這是奴婢想左了,說了沒見識的話,皇上千萬別疑到他。他倒囑咐來著,說是已經給皇上上了密折請旨,叫我進宮好生給老佛爺、娘娘請安,不要吹他的政績,不要說家務以外的事。是我沒眼色,跟主子絮叨這些不該說的——他也不曉得皇上……單獨見我——都是棠兒不好,求主子寬恕……”她愈說愈驚,竟戰戰兢兢跪了下來。

“朕一句話就嚇得你這樣?——快起來!”乾隆雙手扶起她來,輕輕撫一把她的肩頭,微笑道:“這不是大過錯。傅恒是請戰,又不是請旨避戰!他的這個心誌,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淩煙閣裏圖像、賢良祠裏立名就是。不過不能由你來說,你一說,反而不好。你說是吧?你總不至於樂意叫史冊裏注上一筆——傅恒著其妻請命於帝,遂得為將——這名聲兒不好聽吧?”說罷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兒道:“皇上這張嘴,唉……一會兒說得人渾身起栗,一會說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沒這麽傻,誰要那名聲兒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給你兒子辦湯餅會罷。明兒朕自然有些尺頭彩銀賞過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轎送棠兒回去。坐車太顛,也沒那轎暖和。”

那拉氏張羅著用暖轎送走棠兒,踅回身進殿,見乾隆伸著腳,兩個宮女一邊一個正幫他穿靴子,忙過來賠笑道:“還早呢,皇上別急著過去,汪氏那裏除了吃的,沒一樣比得我這裏,我給皇上按摩按摩,鬆乏鬆乏身子,熱騰騰用一碗陳年三河老醪再過去不遲。”說著斥退宮女,親手又扒下了腳上靴子,有意無意間在乾隆腿上輕輕捏了一把。又對乾隆耳邊小聲問道:“主子……和棠兒沒有‘那個’,是麽?”

“沒有‘那個’是哪個?”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語嬌憨,適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兩隻小手輕輕揉捏,故意兒笑問,“就算沒有‘那個’,又與你有什麽相幹?”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頰上親吻了一下,聲音輕得勉強可聞:“皇上說過不再和棠兒‘那個’的。您還說……我的‘那個’比汪氏的……好,留著的龍馬精神先賞了奴婢——你瞧,您的‘這個’……就賞了我吧……我剛剛落紅……”乾隆先時已被棠兒調弄得情熱,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嬌小玲瓏的那拉氏壓在身下……

福康安做百日湯餅會,府上下忙成一團,但其實真正來客裏頭極少男客。傅恒前三天就貼榜於門:“所有攜禮來訪官員一律明簽記載禮品花樣,親朋故舊送禮的也即以等值銀兩回禮。諸公既愛仆,當以情理道義成全,勿使仆背上貪財好貨之名。若無成全之意,即是為傅恒增罪而來。傅恒不能惜三尺奏牘劾之,以達天聽!”有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圖走巧路升官的內外官員,倒是一幹京官小吏,他原在內務府當散秩大臣時結交的窮筆帖式,樂得來擾他一席,提幾包點心果子,臨回時還能得一份賞銀。十幾家親王福晉,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關照,高車軒轎而來,步履從容而入,連禮也不遞,徑進內堂和棠兒閑話。傅恒自以軍法治家,賞罰分明,這次湯餅會預計花銷二千兩銀子,那是專門賞給來賀喜的窮朋友的,另撥二千兩賞了家人。因此雖說是賠錢舍財的一次湯餅會,家人們忙得腳下生煙,走馬燈般熱鬧成一團,並沒有人裝病耍懶兒。

夜來棠兒歸府,將乾隆不允傅恒出征的情由都備細說了。傅恒問得很細,連乾隆說話時的神態,當時的氣氛都問了。反複咀嚼,體味到乾隆確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卻埋怨道:“慶複重回金川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進去頂這個灰窩兒。要真的這法子管用,我不能親自去求姐姐說話?真是的,你瞎操這個心,虧得皇上明白,要放別人,對景兒時候還不知怎麽樣呢。”

“人家忙著給你辦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兒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沒落過個好兒!不是我這一問,皇上對你是什麽想頭你能知道?——狗咬呂洞賓!”說著,自扯一條被子和衣麵壁睡了。傅恒回思,也覺拿這婆娘沒辦法,扳著她肩頭小聲撫慰半日才哄轉了她,棠兒一手拉他進被窩,一手搗著他額頭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殺的沒良心的——還是個年輕‘相爺’呢!——明一早兒還要接旨,還要應酬客人,還不老實歇著?就這麽唧唧噥噥的,手還不老成,叫我哪隻眼瞧你這宰相呢?”傅恒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間天倫,孔聖人要不行**,就有了子孫了?上回黃維鈞老先生來,我看他日記,那麽個道學家,裏頭寫著‘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難得的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棠兒“哧”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臉。傅恒乘她歡喜,才道:“明兒軍機處裏忙,我接了旨進去謝恩,家裏的客人就由你應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賜名聖旨,咱們光鮮到頂兒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來的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們好,有的是怕我,還有不少有求於我的,當麵說出來,你說我應承不應承?——既說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兒,好麽?”

早晨王忠到府宣旨:“傅恒乃朕之心膂近戚,且為國家勳舊大臣,今喜得麟兒,朕心亦為之歡愉,謹奉皇太後慈旨,賜傅恒長子名為福康安,並加襲車騎校尉,以慰良臣忠堇,欽此!”傅恒夫婦叩頭領旨,賞了王忠,當即命轎入宮麵見太後和皇帝謝恩。

傅恒出了二門,覺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點。滿院的長隨仆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頭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賀客,導引他們去見棠兒,亂嘈嘈的一片,見他出來,都停了步低頭垂手讓路。傅恒也不理會,走到大門洞裏,迎麵見兩個人聯袂而入,都是他在內務府當差時的朋友,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是親兄弟。傅恒忙滿臉堆下笑來,迎上幾步說道:“敦二爺,三爺!虧你們還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麵了,如今又有什麽好詩?讓六哥先睹為快!如今還在宗學裏當教習麽?”一手一個挽著說話。

“六爺怪會倒著說話!”那敦敏性情謙和,微笑著不言語,敦誠卻豪爽潑辣,笑嘻嘻說道:“這些話本該我們說的,你都搶著說了,堵得我們張口結舌!”傅恒眼見還有一群低品官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若被他們纏住說話便會沒完沒了,笑著說道:“我沒有這些念頭,還是過去的傅恒,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瞧著轟轟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處那些日子,沒大沒小昏天黑地,怎麽快活就怎麽來!今兒既來了,就在我這裏泡一天,我進去辦完事回來,叫幾個戲子,邊吃酒邊聽戲嘮嗑兒,我們一醉方休!”說著,便急步要走,因聽門外有人喧嘩,像是門上人在嗬斥什麽人,便叫過小王頭來問道:“這又怎麽了?今兒這日子在外頭大呼小叫的,是個什麽體統?”

小王頭忙道:“有個女人,穿得……還抱著個孩子,說原先在府裏當差,要給小主子賀百日。她沒有禮單,門上人又不認得——”“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傅恒沉了臉,“也不問問清楚,就把人擋在外頭!快請進來!”小王頭喏喏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一時便帶著個婦人進來,年紀不大,隻在二十歲出頭,背上用氈包裹著個熟睡的孩子,左臂㧟著竹籃子,一步一滑走來,一身藍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發白,袖子上還綴著補丁,雖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漿洗得幹幹淨淨。傅恒盯著她走近,忽然認了出來,說道:“這不是芳卿麽?西山那麽遠,你就這麽走來了!”便命小廝:“快接過籃子!”又對敦敏、敦誠說道:“你們來我這裏借《石頭記》稿本看。日日誇說曹雪芹——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內子極熟的,也來給小兒添福來了——可歎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兩三年,就都不認識了。”

敦敏、敦誠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們一向以為曹雪芹是位前輩老先生。曹家縱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個小康之家,萬沒料到家境竟如此貧寒。敦誠略一思量,竟上前給芳卿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嫂夫人請安!”敦敏也隨著行禮,問道:“雪芹先生近來可好?他老人家現在北京麽?”

芳卿在門口受了小廝的氣,進來時心裏還含悲帶氣,見這兩個羅纏綾裹的貴公子哥兒竟向自己打千兒問安,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側轉身子避他們的禮,艱難地撫膝回萬福兒,說道:“二位爺的禮斷不敢當的。不曉得二位爺官諱,和我們曹爺怎麽稱呼?”傅恒笑道:“這是正宗兒的兩位金枝玉葉,太祖跟前英親王的五世嫡孫,著黃帶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學裏讀書,一有空就跑怡親王府,再不然就是我這裏,尋覓雪芹的書稿詩詞。是雪芹的‘忠實走狗’啦!”敦敏聽著隻是笑,敦誠卻道:“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落個‘忠實走狗’又何妨呢?今兒既見著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緣——我們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爺扯淡!嫂夫人鬆泛鬆泛,來,公子讓我抱著,可成?”“怎麽好生受爺!”芳卿背著兒子走了幾十裏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見這兩個人對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臉的誠摯,猶豫了一下,把孩子遞給了敦誠,不好意思地說道:“改日請二位爺到舍下盤桓,外子必定十分歡喜的!”又對傅恒道:“我家情形六爺沒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樣兒的禮。我給小少爺做了一身百衲襖,一雙虎頭鞋,蒸了幾塊蓮年糕(連年高)芝麻開花餅。送給老爺和太太的都是一雙衝呢平布鞋。千裏鵝毛,不過表個心意罷了。”

傅恒笑著連連點頭:“我得進朝辦事去了,你吃了喜酒,還有點回禮帶上——小王頭,給芳卿的回禮加一倍,聽著了?”

“喳!”

“我忙,夫人每日閑著沒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來走動走動。”傅恒挪動腳步走著,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麽!”

“是……”芳卿鞠躬輕輕聲答應,傅恒已是去了。

此時來客越來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處都是桌子,到處都是嗡嗡的人聲。後堂院裏三班吹鼓手,比賽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聲聒耳,夾雜著密集的爆竹聲,一撥又一撥的誥命婦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整個府第喜氣一片。芳卿交待了籃子裏的禮品,對小王頭說了幾句什麽,踅回身來,見敦敏、敦誠抱著兒子一個哄一個逗,還在等自己,倒覺不好意思,笑著要過兒子,逗著說:“大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青隻有兩歲,氈包兒裹著,腦門上留著“一片青”,虎靈靈閃著兩隻黑豆眼,又叫一聲:“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誠渾身快活,嗬嗬大笑,芳卿說道:“我們爺忙生活,給人家畫畫兒,家裏沒人照應他。我不在這府裏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見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兒說話。謝二位爺,你們隻管進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樹屯,爺們有空隻管來!”說著,小王頭已經過來,手裏拿著一塊紅綾,一卷子靛青細布,上頭放著五兩一錠銀餅,笑嘻嘻對芳卿道:“芳姑娘,這是太太給您的回禮,這尺頭也有兩丈,還有這布都是內貢的。銀子太太吩咐給您加倍,你瞧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紋銀呢!——別為方才那點子事和他們小人過不去,就是我們老爺那話,您常來走動,什麽都有了。”芳卿強笑著接了,說道,“替我謝謝老爺太太。等府裏稍閑一點,我和我們爺一齊登門來謝。”小王頭自笑著去了。

敦敏見芳卿轉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棄我們兄弟,何必日後再去拜訪?擇日不如撞日,今兒我們就想見曹先生——他這筵宴有什麽稀罕的?我們坐的馱轎來,請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們兩個騎馬陪著你,衝雪訪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爺交的朋友都是這個樣!有馱轎坐,這小把戲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會兒,敦誠已從東院借了兩匹馬出來,兄弟倆將芳卿架上馱轎,向西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