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李雨良夜半誅飛賊 劉清源設宴待刁客

店主還沒睡,正坐在前店門耳房裏燈下盤賬,見他四人半夜裏要出店,嚇了一跳,旋又笑道:“有甚事爺台何必這時候出去,要叫個妞兒,三兩銀子打發個夥計出去就辦了……”康熙尚未聽明白,狼瞫在旁斷喝一聲:“放屁!快開門!”店主見他凶巴巴的,嚇得一句話不敢再說,自出來開門放他們出去。蘇麻喇姑一腳踏著門檻,沉著臉對店主道:“你就在這守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康熙見他嚇得可憐,笑道:“那也不必,你警醒著點,聽著我們回來叫門就是。”

雪下得足有半尺多厚,天空兀自翻卷著鵝毛片子,紛紛向下落。來到街上,那哭聲更顯得淒厲陰慘,瘮人毛發。靜靜細聽,顯然是個老太太在嗚咽,口裏還喃喃訴說著什麽,聽得不甚明白。四人尋聲踏雪而進,果見離店不遠,臨街一間破茅草屋裏閃著燈火——哭聲就從這裏傳出——連門也沒有閂上,狼瞫上前輕輕一推,四個人便挨次閃了進去。

一進屋,康熙就驚呆在那裏——這真是一幅活地獄景象,丈餘見方的屋子空落落的,爐燼灰滅,一絲暖氣沒有,從門縫裏飄進的雪鋪了薄薄一層。一個六十歲上下的白發婆婆守著慘焰幽幽的瓦台小燈,趴在爛木片釘起的炕桌上,已經哭得麵目虛腫,聲斷氣咽。炕上直挺挺地橫著一具屍體,也是白發蒼蒼,臉上蓋著一張黃裱紙,身下鋪一領破席,身上蓋著一床百結如鶉的破絮。看著這淒慘的景象,康熙從心底裏打了一個寒顫。

老婆婆聽見有人進來,抬起皺得核桃殼一樣的臉死盯著這四個衣飾華貴的人,先是呆滯得像木頭一樣毫無表情,忽然又爆發出一陣哈哈嘿嘿的傻笑:“又來了?你們看看還有甚好的,就都拿去吧!把我也弄去吧!哈哈哈哈!”笑著笑著又“嗚”地一聲哭了起來,“唉——我苦命的兒,天殺的老頭子啊……”

“老人家,”康熙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當年鼇拜在乾清宮揎臂揚眉大肆咆哮逼詔迫命之時,他也不曾有過這種恐懼中帶著透骨徹膚的感覺。他一邊掩上柴門,一邊輕聲說道,“您……您別怕,我們是過路客商,投店不著,想進來避避雪,不知道您家遭了這麽大的事……我們略站站就……就走。”這位越在險惡境遇下越能伶牙俐齒的皇帝不知怎的竟發起抖來。他想近前安慰,見那老婆婆晶亮的目光,又畏縮著站住了。蘇麻喇姑倒還穩得住心神,上前輕聲問道:“這位大爺幾時歸天的?家裏隻有你兩位老人,連個兒女照應也沒得?”

“兒女?——女兒呀!”老婆婆又號哭起來,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隻雙手抽搐著在空中廝打著大叫,“我可憐的女兒,前世的冤家呀——你們還我的女兒啊!”她已經遏止不住自己,瘋人一般在炕上跳起來,站在屍體旁顫抖著、抓撓著,嘶啞的聲音愈號愈高。康熙再也不敢聽下去,蘇麻喇姑也驚得向後一個踉蹌,扯了康熙拉開門就閃身出來。狼瞫也是親貴子弟,哪裏見過這個?慌忙也跟了出來,隻魏東亭沉著些,臨走時丟了一錠銀子在老婆婆的炕桌上。

康熙逃到街上,兀自怦怦心跳不止,見狼瞫、魏東亭他們先後也跟了出來,連連搖頭道:“可怖,這太嚇人!朕實在終生難忘,也實在不知民間如此之苦——明兒狼瞫以香客身份周濟一下這貧婆婆吧!”

四個人沉默不語,邁著沉重的步履回店,柔軟的雪在腳下發出吱吱的聲響。一陣嘯風卷起雪塵撲麵襲來,道旁的樹不安地晃動了一下。魏東亭打了一個冷顫,陡然想起鼇拜搜查索府謀害康熙的那個令人驚悸的夜,不由放緩了腳步,按劍回顧,走到門前。魏東亭借著雪光,竟看見一小片殷紅的血跡被薄雪蓋了一層,突然雙臂一擺大叫一聲道:“狼瞫,護好主子!”一個箭步躍上,使了一個“後羿射日”,雙掌推開門戶,“啪”地猛擊在門上,店門“嘎啦”一聲便向後倒去!

這一下事出突然,不僅康熙不防,門後躲著的三個彪形大漢也全然不料魏東亭這一招,竟有一個被砸倒在地上。接著三人大吼一聲從斜刺裏躥了出來,三柄大刀舞得呼呼生風,包抄著直逼康熙。魏東亭、狼瞫兩個一前一後護住了康熙和蘇麻喇姑,抵死不肯後退半步,連腰劍也沒空去抽,隻以空掌接白刃,打得團團亂轉。蘇麻喇姑急得扯著康熙東躲西閃,一邊高叫:“裏頭的奴才都死淨了麽?還不出來?”

話音猶未落,牆上已有七八名侍衛輕輕躍下。大門一響,這幹侍衛早已被驚動,他們都是魏東亭從大內精選的高手,極善夜戰,都不走大門,不出聲響地越牆而出,飄然落地,將三個刺客團團圍住。但這三個蒙麵大漢功夫精湛,在一群高手圍攻之下,隻防著魏東亭,對其餘人竟似不大在意,並無逃走的意思,反而越戰越勇。但這一來眾寡之勢倒轉,康熙已脫離危險,忙吩咐狼瞫:“進去再叫幾個人來,安慰著老太太不要受驚了!”

狼瞫答應一聲正待進店,忽見雨良道人執著拂塵大踏步出來,站在石階上略看一看,大聲道:“都住手!”

侍衛們不知出了什麽事,一怔之下都停了手。三個刺客卻不理不睬,“呼”地並成一列向康熙逼去。

“撒野!”雨良將拂塵一擺,三枚透骨釘呼嘯著打了出來,三個刺客竟一個也沒躲過,一齊倒在雪地裏。其中一個大概受傷不重,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嗖”地便上了牆。雨良冷笑一聲道:“能接我這一鏢也算好漢,把刀留下,饒你去吧!”說罷,又是一鏢,牆頭上那人手臂一顫,單刀脫手落下,腳一蹬,隻見一線雪塵飛起,便向西北逃走了,魏東亭躍上牆去覓時,早已不見了影兒。

“萬歲,”雨良道人下階來,向康熙深深納了一禮,“原想和萬歲一起與大同知府湊湊熱鬧,看來已用不著我了,就此告辭!”

這張紙兒一捅破,康熙也就無意再瞞。此時驚魂方定,聽雨良要去,悵悵地說道:“你有如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來為國家效力麽?”

“我這難道不是為國效力?”雨良一笑,又道,“我自知福命淺薄,不敢受皇恩封賞,而且那裏禮法拘人,我也受不了。隻願悠遊於江湖之間!”蘇麻喇姑是個極精細的人,早從一旁看出了蹊蹺,心中不由一動,笑道:“雨良,既有此誌,何不去尋主子的老師伍次友?”

“我正要見識見識他哩!”雨良一邊笑,口中打了個呼哨,一頭四蹄雪白的黑毛驢在店後撒著歡兒跑了出來。雨良一欠身騎了上去,雙手一拱道聲“孟浪”,便消失在風雪彌漫之中。

“主子,”魏東亭見康熙立在雪地裏發呆,上來稟道,“這兩個刺客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受了重傷,請主子示下,該怎麽辦?”康熙此時方回過神來,厲聲問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們一夥的?”魏東亭賠笑道:“那倒不是的,店主先被殺死在裏頭,奴才就是見到門框下的血跡才知道有刺客的。”“嗯。”康熙一邊往回走一邊吩咐,“狼瞫將刺客帶到後頭密審,小魏子到這裏來,其餘的人照舊侍候。”

魏東亭惴惴不安地跟著康熙進了上房西間,見康熙氣色很不好,忙跪下道:“主子受驚了,奴才護駕不謹,請主子責罰!”小毛子早將預備好的茶端了過來。

“起來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與你什麽相幹?”康熙拿起出門前丟在燈下的信,驚恐的心神似乎沒有完全消盡,他的手有點微微發抖。但看過幾行字之後,這種劫後餘悸的反應就不見了,雙眉鎖得緊緊的,似乎在想什麽事。魏東亭和小毛子不知信中說些什麽,大氣兒也不敢出,悄悄退立一旁,不時瞅康熙一眼。

“今晚是睡不著了,”康熙就著燈火燒了信,歎一口氣,吩咐小毛子,“給朕預備紙筆來。”

詔書很快就草好了,康熙自己先看了一遍,遞給魏東亭道:“你整日價想著棄武從文,此時朕也無人可與商議,你看看這份詔書可妥?”

魏東亭雙手捧過讀時,隻見上麵寫道:

據索額圖、熊賜履奏稱,西安百姓叩閽,稱莫洛、白清額清廉。朕思國家設大吏守令,皆為愛養百姓,撫綏地方,該督既有善政,前罪似可寬貸。著各罰俸半年、鑄二級調京候用。白清額前有折請旨致仕養老,著毋庸議。左都禦史欽差撫陝使明珠接詔後,速赴安徽,會同伍次友同來京師,前差撤銷。欽此!

沉思良久方才說道:“莫洛、白清額清廉免罪,主子處置極當。明珠大人位居顯赫,去安徽怕聳動地方,請主子深慮。”

“照常情,你的話是有道理的。”康熙的目光在燭下閃爍,“據報說,耿精忠根本沒回福建,竟繞道去了雲南,情形說不定有變,伍先生身懷秘要,不能不派妥當人尋他回來。”

“秘要!”

“撤藩方略!”康熙臉上現出一絲不安,停了停又道,“你還不知道,伍先生一路講學都是各府學教授照應接待,但自從離開鳳陽後,再未與官府聯絡,朕著實為他擔心。”

從康熙的臉色上,魏東亭一下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伍次友如落平西王手裏,朝廷的撤藩計劃就得全盤打亂!想了想,魏東亭打起精神安慰道:“主子不必過慮,伍先生生性疏曠,不肯受官府那套繁文縟禮,正在遊山玩水也未可知,或者有病也是情理中事……即使不幸落入陷阱,像他那樣高風亮節之士,豈肯賣主求生?”

“但願如此……”康熙點點頭,又搖搖頭歎道,“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當年在索額圖府為朕授書,自己就曾說過‘慷慨殉節易,從容赴義難’。如若遇有逼、問、殺的威脅,朕也信伍先生不會低頭,怕就怕……”他想說“漢人積性柔弱”,忽然想到魏東亭也是漢人,便截住了,轉口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啊!”

“再說,”康熙已不是對魏東亭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京師紛紛流傳的謠言……又是從何而起的呢?”正沉吟間,狼瞫匆匆進來稟道:“主子,那賊招了。”

“誰的主謀?”康熙急問道,“該不是吳三桂?”

“不是,”狼瞫忙道,“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他們稱他為‘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現在何處,有多少人?”康熙聽是如此巨案,心下駭然,麵上卻毫不動聲色,目光如電閃了狼瞫一眼,朗聲問道,“都招了麽?”

“據該犯稱,他們自雲南來,共三十餘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撥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駕,其餘的已隨姓朱的潛入北京,更細的情節他也不曉得了——他們三個是爭功,今夜悄悄來的,說餘下的人都在山上……”

“他們怎麽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如何知道萬歲行止,該犯並不知道。”

“再審!”

“回萬歲的話,”狼瞫多少有點狼狽地答道,“他……已經咽氣了。”

康熙看了一下魏東亭。魏東亭身子一躬,輕聲說道:“萬歲,今晚隻來三人,已是如此險惡,還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來賊匪誌在必得!奴才以為應立即啟奏老佛爺,連夜返駕回京。不但五台山潛匪難以得逞,連京中奸徒也是會措手不及——打亂他們陣腳再辦這大同府也不遲!”

“哪有這麽急!”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縱聲大笑,“現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膽小麽?”說著向炕桌猛擊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懼?五台山可以暫時不去,明日處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後,朕偏要順道巡訪一番。”

沙河堡為知府周雲龍接風的筵宴設在當地最大的縉紳——做過一任同知的蔡亮道家裏。這就是為了店老板講的那件事了——河南幾個販馬客從蒙古回來,被周雲龍以調用軍馬為名,將二百匹馬全部扣留。幾個商人急得走投無路,四方打聽,才知縣太爺劉清源也是河南籍人氏。便聯名遞了公稟,請劉太爺從中斡旋通融。劉清源雖是好官,十分同情,無奈這周雲龍正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毫無辦法。沙河堡的蔡亮道卻和周太尊是省試同年,實在看不過眼,才出了這個主意:由他出麵,請府、縣尊同來沙河堡,商議了結此事。

康熙帶著魏東亭和小毛子,與傅山一道來到蔡府,見一個山羊胡子的老者已在門口候著,見傅山到了,滿麵堆笑地打拱道:“青主先生倒來得早,府尊、縣尊大約總得過了辰時才能到呢!”傅山忙還禮道:“雖說雪停了,這個天氣,這路,還不知來不來呢!”

“來的,來的!派去催請的家人剛剛回來。”蔡亮道一邊往裏讓傅山,一邊問道:“這位公子——”

“哦,敝姓龍。”康熙忙道,“青主先生同店的過路香客。這事說來與我無幹,隻是這幾位馬客中有我的親戚,隻好也來走走。”

“隻怕難說得下來。”蔡亮道將他們引到中堂,和四個販馬商見了,一邊讓座兒,一邊拈須沉吟道,“這周雲龍是晉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負無對,口舌又利索,後台又極硬,看去雖如謙遜君子,其實心底瓷實,我也隻能勉盡薄力喲!”

他這樣說,幾個馬客當時就著了急,一齊上來千請萬托,說了一車的好話。康熙自扯了魏東亭和小毛子,在廳角揀了個座兒坐下,靜觀事態演變。

大約過了多半個時辰,外頭傳來了篩鑼聲,康熙聽時,正是七聲一節“××××——×××!”這是宣示,“軍民人等——齊回避!”不禁微微一笑。滿廳人眾,連蔡亮道在內頓時都緊張起來,雙手紮煞著轉了一圈,對廳中眾人拱手道:“諸位,太尊和縣尊到了,咱們迎一迎吧!”這一提醒,四個馬客、五六個土佬、鄉紳並傅山紛然雜遝起身,隨著蔡亮道擁出廳外。

“靜雲兄,久違了!”周雲龍一腳跨進大門,一邊拱手,一邊嗬嗬笑道,“記得石家莊一別,忽忽悠悠已是三載——嗐喲!看你這頭白發,真個是‘朝如青絲暮成雪’喲!哈哈哈……”說著,便拉著蔡亮道的手款步進廳。蔡亮道一邊讓著往裏進,一邊一一介紹,周雲龍隻點頭微笑。跟在後頭的劉清源清臒瘦削,也是滿麵笑容和蔡亮道寒暄。

康熙在廳角,用目光打量周雲龍,隻見他穿著八蟒五爪的袍子,綴著白鷳補子,水晶頂子俯仰之間搖晃生光,麵如冠玉、雙眸炯炯,配著五綹美髯,氣宇軒昂、雅俊。比較起來,劉清源反顯得局促寒酸,眼睛近視得覷著瞧人,一見就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康熙不由暗自歎道:“人不可以貌取,真是半點不假!”轉臉瞧魏東亭時,魏東亭正用欽羨的目光注視著周雲龍——他對周雲龍的胡子發生了興趣——小毛子卻不甚在意,雙目盯著席麵,他已是挨次都嚐過一口的了,隻盤算怎樣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

康熙噗嗤一笑,正想說什麽,周雲龍由蔡亮道陪著已經轉過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問道:“靜雲兄,這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