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詠胡笳樂極生悲 唱山歌否極泰來

吳應熊在宣武門內石虎胡同他的額駙府裏等候火光,已有些發急了。這個地方原是前明大學士周延儒的宅子,不知這個周先生出於什麽癖性把它修造得如此幽深曲折,一層層的廳堂屋宇挨次相連,最寬處也不過丈餘,房與房間的夾道連個轎子也抬不過去。吃過晚飯,內務府管事黃敬和文華殿總管太監王鎮邦都來見他,稟報了鼓樓西街楊起隆親赴牛街寺“引風吹火”的消息,吳應熊聽得臉上放光,心頭突突亂跳。

今夜牛街這台戲,吳應熊稱得上是導演的導演。整出戲的布局都是經他反複推敲後,由黃敬和王鎮邦這兩個雙料間諜攛掇著楊起隆發動起來的。

在花廳裏呆著太氣悶了,吳應熊便邀黃、王二人穿過西邊一個月洞門,到花園北邊的好春軒去。他們在一個土台子的石礅上坐下,也不掌燈,也不擺酒,手裏端著茶杯,仰臉望著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火起。

他自信自己已經摸到了這個腰纏萬貫神通廣大的“朱三太子”的脈搏。自上次周全斌走後,半個月後他便接到了劉玄初的信。劉玄初因為有病,字跡寫得歪歪扭扭,卻是言簡意賅。處置與朱三太子這幫人的關係的方略,隻有十二個字:“不招不惹,若即若離,利用不疑。”吳應熊自認,這十二個字自己使用得恰到好處,甚見成效。隻一年多光景,不顯山不顯水,朱三太子屬下總香堂裏已有十幾個人被拉過來了。

他已經過了二十來年的人質生涯,韜晦之術運用得頗為純熟,除了朝會,拜會寥寥幾個當朝大老,他幾乎每天都在家“閉門思過”。一本《易經》翻得稀爛,“韋編三絕”、“文王拘而演周易”都符合他此時此地的身份和處境。但今夜這事可以牽動大局,講究慎獨的吳應熊有點坐不穩這個釣魚台了。

牛街清真寺這台戲隻要演得成功,幾萬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禍,康熙和天下回民頃刻之間就會變成生死冤家——這個楊起隆雖然貌不驚人,鬼聰明卻層出不窮,真也算得上是一個天下雄傑!有了幾百萬回眾響應配合,父王吳三桂決不至於再徘徊觀望了,若能乘勢起兵,等於增加了一支生力軍,何愁天下不亂?即或不能馬上起兵,至少數年內朝廷顧不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又虛弱,還能有幾天陽壽?隻要一伸脖子咽了氣,朝廷能不叫他吳應熊回雲南繼承王位?那時候……想到這裏,吳應熊端著茶杯站起身來,遙望著牛街方向,他急著要看到這場好火。

“但這一來,”一陣風吹過來,吳應熊忽然打了個哆嗦,“朱三太子便是回民們翹首景仰的首領,又該如何是好呢?”

“額駙,”黃敬坐在對麵笑道,“不要急嘛,就像正月十五看焰火,是不會誤了時辰的!”

“唔。”吳應熊應聲答道,又自言自語地說,“圖海那邊不知有沒有動靜。”

“回額駙的話,”土台下頭有人答應道,“各衙門都在過午點了兵,早已到位了。”

“是廷樞麽?”吳應熊一聽便知,這回話的是自己專辦文書信件的清客郎廷樞,忙招呼道,“忙了一日,累壞了吧,上來一同坐坐。”

話音剛落,斜對麵坐著的王鎮邦忽地站起身來,像是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身子一歪往後便倒,被旁邊的黃敬將他一把扶住,問道:“你心口疼的毛病兒又犯了?”

“火,火!”王鎮邦隻是一時激動,心疼病犯了,一手指著牛街方向,顫聲驚呼,“火燒起來了!”吳應熊身子一彈跳了起來,踮起腳尖翹首瞭望。“真的是牛街,真的是火!”

雖然離得遠,但夜中觀火,還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隨著五月的風搖曳著,擺動著,閃著紫的、藍的、黃的、紅的顏色,看上去多麽絢麗,濃煙在空中翻滾,多麽趁人心願!

“發動了,哈哈,發動了!”吳應熊高興得笑出聲來,對著蒼穹長籲了一口氣,轉臉對郎廷樞道,“廷樞,你是飽學之士,可還記得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第四拍嗎?”

“飛馬去看圖海的動作!”郎廷樞沒有立即回答,卻向台下吩咐了一聲。吳應熊的院子裏立時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人們穿梭般往來,互不交談。二十幾匹快馬從馬廄後的暗道裏牽出去,分赴各個清真寺,和暗中觀察情勢的家丁接頭聯絡。王鎮邦見吳應熊把家政調治得如此整肅,不由暗暗讚歎:“真是個幹大事的人!”

待一切布置停當,郎廷樞才笑著回答吳應熊:“《胡笳十八拍》您都背熟了,倒來問我。我卻隻能背誦第三拍。”說罷,微微吟道:

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羶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從夜達明,胡風浩浩兮暗塞營。傷今惑昔兮三拍成,銜悲蓄恨兮何時平?

吟聲剛落,吳應熊含淚亢聲接著吟道:

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國亂兮人無主,惟我薄命兮沒戎虜。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曆兮多難阻,四拍成兮益淒楚!

吟罷,已是淚濕胸襟,勉強笑道:“涉曆多難阻,實乃我一生寫照,但願日後有些轉機吧!”

“此非彈詞弄曲之時,”郎廷樞笑道,“咱們還是下去,回好春軒給老王爺修書要緊。”吳應熊拭淚點頭,剛要下土台,便聽一個長隨來報:“額駙大人,鼓樓西街周全斌先生來,說有要事見您。”

“說我已經睡了。”吳應熊冷冷說道。想想又覺不妥,便又喚住了:“回來,請他進來!”又轉臉對王鎮邦笑道:“你是朱三太子的黃門官總領,他見你不好,還是回避一下——老黃一向常來,就一起見見,看他有什麽要緊事。”說著一同下了“觀星台”,回到院內正廳東廂,掌起燈燭與黃敬說話吃茶,周全斌已走進來了。

“哎喲老兄!”吳應熊嗬嗬笑著起身道,“虧你如此興致,這早晚還肯光臨我這蝸居——來,來,請坐,看茶!”

“這不是吃茶的時候!”周全斌顏色不是顏色,氣呼呼坐下,也不理會吳應熊的殷勤,鐵青著麵孔對黃敬道,“你送的好消息,什麽圖海去牛街,以舉火為號,全城齊拿回民!”

“你怎麽了?”吳應熊上次與周全斌發生齟齬因而落了下風,朱三太子手下的人無不拿他當白癡,來了人常是這種派頭。今天周全斌一來又拿腔作勢,吳應熊覺得有必要讓對方知道點顏色了,“周先生,你怕是弄錯了吧?這裏不是茶館,乃當今朝廷的堂堂額駙、太子少保、散秩大臣吳應熊的私宅!黃敬兄是我的座上客,豈能容人當麵侮辱?”

“是嗎?”周全斌略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吳應熊,冷冰冰說道,“吳先生到了此時,還要和我裝腔作勢,王顧左右而言他?”

“你若有話就好好講,”吳應熊已預感牛街事情有變,心中暗驚,臉上卻毫無表情,“若是專為作弄人而來,那就請你出去!”

“康熙親自去了牛街!”周全斌掩飾著激動不安的心情,“戲全砸了!我們放火,他們倒救火,你們卻在這裏隔岸觀火!”

盡管已有思想準備,吳應熊腦海裏還是轟然一聲,知道一切全翻了個個兒,強自鎮定咬牙說道:“你說些什麽呀?我竟一點也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是我和黃先生叫他去的?自個拉屎,還是自個擦屁股吧!”

“老黃敬,到底怎麽回事,你該說明白!”周全斌端起茶來又放下,直愣愣地盯著黃敬問道。

“我?”黃敬苦笑道,“皇上這些事,我怎麽能知道?你也不要太過分,盆子爛了說盆,罐子破了補罐嘛!”

“我懷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擺弄我們鍾三郎香堂的!”周全斌冷笑道,“焦山的兄弟焦河,還有七八個弟兄都已經死在清真寺——我們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幾個人算不了什麽!”說著,從懷中抽出兩張紙來,晃了晃,對吳應熊說道:“這是什麽?是王爺和黃先生的賣身契!識相一點,再弄這些玄虛,不要命了麽?”

“送客!”吳應熊看也不看,將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上一蹾,拖著長聲叫道。幾個家丁聞聲闖了進來,因吳應熊未下令動手,隻虎視眈眈地逼視著周全斌。

周全斌用驚異的眼神瞥了一眼吳應熊,慢慢站起身來,陰陽怪氣地朝吳應熊一笑:“我的話記清了?”

“沒什麽關係——請吧!”吳應熊滿不在乎地手一揮,幾個人上來連推帶扯地將周全斌架了出去。

“額駙!”黃敬頭上冒出了汗,“他手上拿的那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和楊起隆定的誓約,另一件必定是王爺的什麽要緊東西,為什麽不乘機劫了下來?”

“你真傻得可以!”吳應熊大笑道,“李柱是何等人物,這時候肯讓姓周的帶著真貨來?”

黃敬憂鬱地低了頭,咕噥道:“他要拿這個整我,明日就得腦袋搬家。”

“放心吧,他怎麽舍得!”吳應熊身子向後一靠,“我尚且不懼,你怕什麽?這個周全斌今夜來此是敲山震虎,為我而來的,與你半點相幹也沒有!家父不動手,我豈肯輕易與他們連手?家父一旦動了手,不用他來找,我也要去找他的!”

黃敬揩揩頭上的汗,心有餘悸地說道:“也真是嚇人,皇上怎麽竟親自去了呢?”

“厲害就厲害在這裏呀!”吳應熊長歎一聲,“楊起隆的回回戲唱砸了,隻好唱鍾三郎的老戲,這是文文火,慢悠悠的事,我琢磨著還得瞧雲南的板眼。得快把伍次友的事料理了,要收收篷了!”

“伍先生!”黃敬訝然問道,“你不說他死了?”

“天不滅曹呀!死個人並不那麽容易!”吳應熊就著燈火燃著了旱煙,沉思著說,“他已經落到保柱將軍手裏,要讓保柱處置掉他,快些趕回北京,將來千裏走單騎,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是不成的。”

“他在哪裏?”黃敬脫口問道。

吳應熊狡猾地一笑,又完全恢複了憨厚老成甚至有點癡呆的模樣,吐了一口煙沒吱聲。

“我該走了!”黃敬忽然驚慌地站起身來,“他們冒充皇上去清真寺放火,皇上必定要追查是誰走漏消息……”

“對了!”吳應熊忙道,“你和鎮邦都得趕緊回去彌縫照應。半年之內你們都不要來我這裏,有什麽事,可去朝陽門外老地方聯係,我自然就知道了——鎮邦!”他回頭朝裏間屋大聲說道,“你可聽清楚了?”

伍次友那日從船上躍入水中以後,在波浪裏翻了幾個個兒,很快就被冰冷的河水凍僵了,失去了知覺。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躺在一條船上,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坐在他的身邊,陣陣藥香從艙的另一頭撲鼻而來……伍次友的頭暈暈乎乎的,隻恍恍惚惚地看了那青年公子一眼,便又昏睡了過去。

伍次友躺在暖洋洋的被窩裏,隨著船下水波的**漾,好像搖籃裏的嬰兒一樣舒心適意。可他的內心並不平靜,耳邊似乎聽到了風聲、雨聲、驚濤駭浪的呼嘯聲……忽而又覺得自己身下的木船離開了水麵,在空中悠悠忽忽地飄著、旋舞著。康熙笑眯眯地走過來拉他去見蘇麻喇姑,蘇麻喇姑卻遠遠立著斂衽施禮,笑道:“先生別寫這些了,找個地方兒靜一靜不好麽?”伍次友笑著方欲答話,手中的紙被一個人劈手奪了過去,回頭看時,卻是保柱一張帶血的臉在獰笑……伍次友驚叫一聲:“婉娘!快幫我毀掉……”一翻身驚醒過來,渾身都是冷汗!

“雨良!”

伍次友這才看清,守在自己身邊熬紅了眼睛的竟是相約同遊兗州府的李雨良。

“青猴兒,先生醒了,快把藥端來。”李雨良一邊吩咐青猴兒,一邊將伍次友按在**,柔聲說道,“你燒得厲害,真嚇死人——一個勁地說胡話,什麽姑,什麽娘,又是什麽方略呀?”伍次友臉一紅,半躺了身子道:“沒什麽,那都是些不相幹的事,隻是你怎麽就恰恰救了我呢?”李雨良歎了一口氣,良久方道:“一言難盡,隻告訴你,要不是胡師兄,你早就……這也是緣分……湊巧啊!”

“胡宮山!”伍次友驚道。

李雨良點頭笑道:“也真難為你還記得他。”伍次友略一沉思,問道:“他人呢?”“他是個遊方道士。”雨良笑道,“不過,他說再過些時也要去兗州,說不定還能見到。”

“這是在向北。”伍次友根據船行速度判斷道,“兄弟你真是信義之人。”

“你這病怕要在兗州府多耽擱幾天。”雨良沉思著回答道,“然後送你到北京。”

“我到北京做什麽?”伍次友驚訝道。

“昨兒替你卜了一卦,你如今不利南行。”雨良不知怎的,心裏一陣空落落的,冷冷說道,“你不是說要給我薦個差使麽?你如今這個樣子,我怎麽能丟開你不管?”

“哦——”伍次友支持不住,半躺著的身子又弛然臥下。青猴兒一邊給他喂湯藥,一邊笑道:“我跟李先生打算和你一同進京。我們盤纏不夠使,路上還要打您的秋風呢。”

“想不到我伍次友又要回北京了!”伍次友喃喃說道,“怎麽見他呢?”

“誰?”雨良敏感地問道,“是那個叫什麽姑的麽?”

“你說的是蘇麻喇姑。”伍次友淒然一笑,“她已經出了家。對我的情分是很重的,可惜沒緣分……大丈夫於兒女私情……我是放得下的……我說的是……皇上……我的學生……龍兒……”他又有些神誌不清了。

“你放心歇著,”雨良眼眶中也湧滿了淚水,低下頭給伍次友掖掖被角,便掩飾過去了。

伍次友又昏沉沉地入睡了。冷艙裏,昏燈下雨良和青猴兒在默默無語地各自沉思。半晌,雨良忽然笑道:“青猴兒,你那天在河堤上唱的歌很好,再唱一遍我聽聽好麽?”

“那都是沒事心裏焦躁,自己瞎哼哼出來的,既然您想聽,我就唱。”青猴兒笑著便輕輕唱起來:

老天爺,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

叫啞了喉嚨,你也不回答!

吃人的妖魔,你封成了神,

一輩子良善,你將他往地獄裏下。

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

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