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魏東亭河堤懲西選 康熙帝縣衙慰忠良

幾個衙役,聽到朱甫祥的命令,便提著繩子,向康熙猛撲過來。

康熙皇帝自幼在深宮裏長大,雖然多次遇到凶險,但除了鼇拜曾在禦座前對他揮臂揚拳外,還沒有遇到過第二個人敢在他的麵前少許無禮。“天子之怒,四海震恐,流血漂杵……”伍次友講過的這一段書疾電一樣從康熙腦海裏閃過,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帶什麽“天子寶劍”,迅即返身,瞪一眼立在一旁被怒火燒紅了眼睛的魏東亭,揚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記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嗎?難道要朕親自動手?”

魏東亭挨了這一掌,猛地驚醒過來,忙從斜刺裏一個虎步躥上,劈手奪了繩子,雙手握在繩子中間,像軟鞭一樣舞得風響。前頭兩個衙役臉上早著了一下,“媽”的叫了一聲,捂著眼滾到了一旁。當中一個被魏東亭迎麵一腳踢在心口上,“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朱甫祥見勢不妙,掉頭便向亂哄哄的人堆裏鑽,早被魏東亭一把揪了回來,當胸提起,掄起胳膊左右開弓“啪啪”兩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朱甫祥口中仍然嗚嗚不清地叫道:“好,好!打……打得爺好!”魏東亭生怕他再罵出難聽的話,接連不斷地猛抽他的耳光。

楊馝被嚇愣了,麵色如土地站在一旁,待驚醒時,才急忙過來勸解。康熙仍不解恨,跺著腳叫道:“小魏子,除了打嘴巴,你就再沒有別的本事了嗎?”

這對魏東亭倒是最省事的——順手將朱甫祥向前一摜,跟著又來了一個連環腳,踢在他的當胸。朱甫祥連哼也不哼一聲,倒了下去,口中淌出殷紅的血沫。

當場打死了朝廷命官!衙役們驚呆了,楊馝驚呆了,幾百個民伕都驚呆了,木雕泥塑似地站著,望著河堤上被氣得臉色發白的康熙。

“事情鬧大了!這……這怎麽辦,這,這……”楊馝驚醒過來,圍著朱甫祥幹轉,又蹲下身子,抖著手去摸脈搏,試鼻息,翻眼皮,看瞳仁,口裏喃喃地說著什麽。民伕們一陣**,接著便發狂般亂嚷起來:

“殺人的主兒,要是好漢就不要走!”

“好漢做事好漢當!”

旁邊幾個婦女更尖著嗓子號叫著:“天殺的,闖這個禍叫你們不得好死!”亂嚷聲中,幾十個精壯民伕握著扁擔早已將康熙前後退路截住,人牆愈圍愈近,逼了上來。魏東亭見群情激憤,難以遏止,後躍一步擋在康熙身前,橫劍在手,大喝一聲道:“有話講話,誰敢上來就宰了他!”

這話大有毛病。既叫“有話講話”,幾百個人亂嚷亂叫,吼的、喊的、罵的、吵的、說的亂成了一鍋粥,一句話也聽不清楚。康熙“為民除害”的快感被這潮湧一樣的吼聲掃得幹幹淨淨。他心裏明白,人們並不是恨他,而是怕連累了這個年輕縣令,但無論他怎樣揮手,怎樣喊叫“安靜”,卻誰也聽不清。湧動的人流舉著鎬鍬、釺杆前推後擁,把他和魏東亭圍在核心,他真的有點害怕了。正在這時,北邊一片黃塵飛揚,一隊綠營騎兵揚刀挺戈疾馳而來。幾個老年人念佛道:“好了,好了!官軍來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圍在康熙身邊的民伕默默地讓開了一個甬道。

領隊的是個遊擊,帶了八名親兵,按著腰刀從沉寂的人道中穿過,俯身驗看橫臥在地上的朱道台,說了聲“人沒絕氣”。兩個師爺走上前來,口說手比,訴說“強盜”毒打觀察大人的經過。另外一些人把朱甫祥抬了下去。幾個親兵不待吩咐,早過來橫刀看住了康熙和魏東亭。

“上官遊擊,你來拿我麽?”魏東亭忽然冷冰冰地說道。因為人靜,這句話說得又清又亮,“是我處置了這個贓官!”

“魏軍門!”上官遊擊驚得渾身一抖,刀向腳下一拋,便打了一個千兒:“軍門怎麽沒有回北京?朱道台府裏人報信兒,說是強盜打了道台,聚眾謀反,卑職才……”

“甭說這些個無用的!”魏東亭一口截住了他,“把這裏的事料理清楚,會同固安縣寫個劄子申報吏部,除了名完事兒!”因未得允準,他始終不敢公然暴露自己身後康熙的身份。

康熙從河堤上從容踱下,沒有理會上官遊擊,隻拍了拍楊馝的肩頭道,“你是康熙六年的進士吧?當時保和殿殿試,你是最年輕的一個,好像是二甲十四名,對吧?才過三年,便不認得朕躬了?”

“朕躬?”這兩個字似有千斤力量,壓得這位年輕縣令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的臉色變得紙一樣蒼白。上官遊擊也像傻了一樣,張大著嘴合不攏來。好半天,楊馝才顫聲問道:“您是萬歲爺?”

“是朕微行至此,”康熙輕輕籲了一口氣,“姓朱的奴才對朕太無禮了,是朕命侍衛施刑的。”

楊馝陛辭已有三年,三年前二百名外放進士同跪丹墀聆聽“聖訓”,哪曾敢抬頭望一眼龍顏?遲疑良久,他竟出口問道:“恕大膽,不知有無憑據?”

“朕早看出你膽大如鬥!”康熙大笑道,“朕不怪你,這也是應有的關節!”說著便從懷中取出核桃大一方玉璽交給楊馝。

楊馝捧在手上細細小心看過,上邊一盤金龍作印鈕,底下的篆文是“體元主人”四個字,確實是康熙隨身攜帶的禦寶。楊馝此時再無猜疑,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雙手高擎玉璽,聲淚俱下,高聲山呼:“我主萬壽無疆!”上官遊擊、眾親兵和民伕們也黑鴉鴉地跪了一片,高呼:“萬歲,萬萬歲!”

“爾等皆朕的良善子民,回去好好生業,河工免了!天氣如此嚴寒,逼著民伕下河治水,直隸巡撫因何不據實參奏?都起來吧!”說著便虛扶楊馝起身,“楊馝,朕命你去任保定府尹。這裏的事,暫由上官委人處理善後。”

忽然,有個老年人走上前來跪下求道:“萬歲爺既然知道我們固安縣令是個好官,就該留下來養護咱們百姓——碰到這樣的好官很不容易呀!”

“這是升遷他嘛!”康熙笑道,“朕再派一個好官來固安,如何?”

這一聲問得人們麵麵相覷。那個賣酒的中年婦女,便趁機斟了滿滿一碗熱黃酒,用雙手捧給康熙,說道:“大冷的天兒,萬歲爺用一碗酒暖和暖和身子!”康熙毫不遲疑,端起來一吸而盡,抹一把嘴高聲讚道:“好酒!”

“萬歲爺說酒好,是咱們固安人的體麵!”那婦人接過空碗並不退下,笑嗬嗬大聲說道,“萬歲爺方才說要再委一個好官來固安,這倒也好,不過顯得太費事了。何不委那個好官到保定去,留下楊太爺在我們這兒——升官不升官,那還不是萬歲爺一句話?”

“好,好!你抵得上一個禦史!”康熙高興得臉上放光,“朕就依了你!楊馝食五品俸,加道台銜,仍留任固安,怎麽樣?朕白吃你一碗酒,總要給你個恩典嘛!”

河灘上頓時歡聲雷動,高叫:“萬歲聖明!”

原定回京的日期隻好再推遲一天,當晚,康熙便宿在固安縣衙楊馝的書房裏。他的心情有些煩躁不安,在書房裏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起來;要了茶來,卻又不吃;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翻了幾頁,又放下。

忽然,他對魏東亭招手說道:“東亭,你到燈跟前來。”魏東亭雖有些莫名其妙,還是順從地走了過來。

“讓朕瞧瞧。”康熙端詳著魏東亭的臉頰歎道,“朕一向以仁待下,今日卻無端地打了你!”

魏東亭猛然感到一股既酸又熱、似氣非氣、似血非血的東西從丹田拱起,再也按捺不住,臉色立刻漲紅了,忙跪下道:“主辱臣死,是奴才的過失!”

“你要是心裏覺得委屈,就在這兒哭一場吧!”

“不……不!奴才怎麽會覺得委屈?”魏東亭急忙說道,“那姓朱的穢言辱主、冒犯天威,奴才身為護駕侍衛,敢說無罪?”說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朕錯怪了你,你是怕那幾個狂奴傷了朕。”康熙笑道,“眼淚都出來了,還說不委屈!”

“奴才真的不覺委屈!”魏東亭連連叩頭,哽咽著說道,“奴才受主子厚恩,心中感激萬端,自思肝腦塗地也難報萬一……”

“你說的是實話。”康熙挽起魏東亭道,“不過朕確有委屈你的地方——難道你不覺得朕這些日子待你薄了一點兒?”

魏東亭弄不清這話的意思,驚得渾身一顫,忙道:“奴才不曾想過這事,主子並不曾薄待奴才。”康熙聽他如此回話笑道:“你是幹練了還是油滑了?這幾個月朕是有意碰你的!”魏東亭忙道:“奴才豈敢欺飾!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慢說主子並無疏遠奴才之處;即或有,奴才亦應反躬自咎,求功補過,豈能生出怨上之心?”

“你這樣很好,”康熙歎道,“但你終究不知朕的深意——你與索額圖、明珠不同。”他頓了一下,“索老三現是皇親,有時胡來,隻要不妨大局,朕不能不給他留點麵子;明珠才具雖不錯,隻不過是一個同進士的底子。這有什麽可羨慕的?”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魏東亭,繼續沉思,說道,“朕對他們,其實遠不及對你器重。你幾次請旨要棄武學文,朕都未允——不是時候嘛!你要做封疆大吏,那還不是朕的一句話?——是想學範承謨,還是朱國治?今日不妨據實說給朕聽。”

魏東亭聽至此,惶惑地看了一眼康熙,卻見康熙擺了擺手。“朱國治外放雲南巡撫,那是什麽好地方?比狼窩也強不了多少!範承謨去福建,那可是耿精忠的地盤!難道你也想跟著去趟渾水麽?”

“主子聖訓極明,奴才茅塞頓開——”

“朕籌劃再三,不得不把你留在身邊。你要吃得起這個虧。”

康熙的這一番撫慰,說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魏東亭被他說得服服帖帖,多天來鬱結在心的事,如今有了明白的答複。自從他的結義兄弟郝老四因勾通鼇拜,被康熙治罪之後,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他懷疑是明珠搗鬼調唆,卻又沒有實據;就是有,他也不敢貿然和明珠翻臉。現在總算放下了心。魏東亭不禁暗想:“今天這一巴掌挨得值。”

魏東亭正在沉思默想,忽聽楊馝在門外通報說:“乾清宮侍衛穆子煦求見!”魏東亭料知北京必定有要事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