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康熙帝夜造悅朋店 吳良輔擅擒侍衛臣
話音未落,魏東亭早掀簾進來。“哈,明珠弟,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兒。”眾人連忙起身拱手相迎。伍次友見是幾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個少年,更是高興,連說:“快坐快坐,今兒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遊得識魏賢弟,十分仰慕,不想這麽快便又見了麵,真乃好風送君來,與我共把酌!”說著便拉魏東亭入座。翠姑卻留神到魏東亭身後還站著一個少年,約莫十歲上下,文文靜靜地站在門旁,忙問:“這位少爺是跟魏大爺一起來的吧?”魏東亭見問,忙笑道:“這是我家龍公子,一同出來閑逛,不想就闖到這兒來了——咱們看看就走罷!”
那少年拱手對眾人一揖,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眾人見他雖然年少,卻舉止穩重,落落大方,又見魏東亭對他尊禮甚篤,也都不敢輕慢。伍次友忙說:“請一同入座。”魏東亭欲將少年讓至上首,說道:“以位而論,爺最尊,自應坐在上頭。”少年將手一擺,說道:“這又不是在家裏,忒煞多禮了!”說著便挨著翠姑坐下,“我們已進來了多時,方才聽伍先生高論功名,有趣得很,請接著往下講。”
大家歸座,把酒更盞。伍次友說道:“說到沒意思,倒不是柱兒這等說法。柳河東說‘凡吏之食於士者,蓋民之役’。既然做官是當百姓的奴才,就不該怕操心怕苦。”龍公子聽了笑問:“我倒聽說,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麽先生倒說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係於民命,相較起來,還是民命重的。誰得了民心,江山便穩了;誰失了民心,憑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難長!”魏東亭聽了臉上不禁變色。他轉過臉朝龍兒看看,見龍兒專心致誌地聽講,並無厭色,便放下心來。
伍次友笑道:“咱們還是說功名。自古以來,選士之法,變了幾變。由鄉選製改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為今之科舉製。在先古之時,士子尚可傲公卿,遊列國,說諸侯,擇主而從。自唐開科舉,風氣大變,尚空談,輕實務,文風浮泛,士品也日下,既無安民之誌,又無治國之才,圖虛名、求俸祿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國富民強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剛斟上的一杯熱酒,越發紅光滿麵,笑道:“便以士子入闈這事來說,就有七似。”
龍兒聽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問道:“哪‘七似’呢?”
伍次友扳著指頭道:“宣城梅耦長先生曾對我講,秀才入闈,初入時,赤足提籃,似丐;唱名入闈,簾官喝罵,皂隸斥責,似囚;進了號房,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考完出場,神情恍惚,天地變色,似出籠之病鳥。”
聽到這裏,明珠已笑出聲來,他是過來人,自然深得其中況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歸了下處等候消息,如坐針氈,夢不得安,似猴子被係於繩;一旦榜上無名,神色猝變,似喪考妣;事隔不久,氣平技癢複又銜木營巢,似抱破卵之鳩,這便是七似了!”
眾人聽得入神,先是覺得好笑,後來卻又不知怎的笑不出來。半晌,魏東亭才笑道:“先生為此等人畫像,真可謂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龍兒也笑道:“聽先生此語,倒令人大失所望,從這‘七似’裏要尋出周公、伊尹來,豈不是天大笑話?”眾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明珠一邊笑一邊對伍次友說道:“這位小哥兒,不過十歲吧,竟這等敏捷!真是妙語解頤,算是為大哥的話下了注解。”伍次友卻沒有笑,隻瞧著龍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桂柱見魏東亭飲酒甚少,酒到口邊,隻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明珠大爺早誇過,魏爺一向是海量,今兒個不肯開懷,莫非酒不好?”魏東亭忙道:“兄弟有病,早已戒酒,今兒瞧著大夥高興,不得已才吃了幾盅。”龍兒卻笑著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們比個輸贏!”明珠笑著倒了一杯熱酒遞上來,說道:“著啊!哪有什麽病!龍少爺說你能飲,還能混過去?”魏東亭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龍兒,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何桂柱離席出去,一會兒笑嘻嘻地捧著一個掣簽筒過來,說道:“這是專為孝廉們解悶兒用的酒簽筒。咱們也掣簽飲酒取樂如何?”伍次友起身笑道:“這倒罷了。不論功名論酒運。數我年長,我先來!”說著便從簽筒裏拔出一支來,攥在手裏不言語。翠姑忙問:“什麽簽?”伍次友自夾菜不語。魏東亭起身欲拿簽來看,伍次友卻將手搖了搖。魏東亭笑問:“難道不許人看?”伍次友咽了菜,隻微笑點頭,仍不答腔,何桂柱耐不住,說道:“二爺打啞謎呀?你說出來,該誰喝,誰就喝唄!”伍次友仍不言語,隻顧夾菜往口裏送。明珠道:“我猜這簽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說。”伍次友笑著搖頭。隻有龍兒不懂這些,饒有興味地看著不吭聲。
半晌,伍次友把簽遞給明珠,明珠念時,卻是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語不飲,言者三杯。”算來席上隻有伍次友和龍兒不曾說話,翠姑笑道:“這簽也批得太毒了,我是吃不得了!咱們喝了,重新換個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伍次友、明珠和何桂柱已有些醉醺醺的了。翠姑臉上也泛起了紅暈,說道:“我是已經醉了,圖不得了!”伍次友卻叫道:“沒醉!喝這麽一點酒怎麽會醉得倒人?當年在揚州我與大哥兄弟二人長飲雄談,評論時事,喝過半壇,那才叫喝酒!”說罷不勝感慨。明珠猛地將案一擊說道:“休言時事!老賊不死,國無寧日,民無寧日!”
“老賊是誰呀?”龍兒見他拍案而起,吃了一驚。後頭的話,他沒聽清楚,忙問道:“老賊和時事有甚關係,老賊偷了時事麽?”
魏東亭見明珠發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說的什麽話,今兒個怎麽啦?”伍次友乜著眼接口說道:“實話!鼇拜便是當今國賊,鼇拜不死,清室永難太平!”
龍兒見魏東亭上前攙伍次友要去歇息,忙擺手製止,一邊問道:“鼇拜從龍入關,功勞卓著,怎麽先生倒以為他是國賊?”伍次友已是醉眼迷離,見這孩子盤根問底,像個小大人,倒覺有趣,便應口笑道:“自古權臣,哪個沒有功勞?亂國之臣,非國賊而何?殘民利己,非民賊而何!”說著便用手指著明珠對魏東亭道:“就說你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個圈地之法,實在害人不淺。北京城裏是乞丐成群,城外那千裏沃野卻成了狐兔之鄉!瞧著吧,此次朝廷策試,我必痛陳圈地之弊。”說完自將觥中酒一仰而盡。此時明珠早忍不住,隻閉目不語,熱淚橫流。
這場麵眼見難以維持下去了,再喝下去,誰曉得還會說出什麽話來。魏東亭趁勢,起身說道:“天時不早了,龍兒明日還有功課,怕太夫人著急,我們就此告辭了。”言畢,攜了龍兒的手,辭了眾人出來。
出了悅朋店,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魏東亭將刀鞘向前移了移,看四下無人,回頭向身後的康熙笑道:“爺,今兒個幸虧沒喝醉,不然奴才少不了要挨母親一頓責罵。索額圖大人薦奴才來給爺當差,辦砸了,連索尼老中堂臉上都不好看!”康熙笑道:“你的這幾個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親近親近他們。那個伍次友,看來是個有學問的。”魏東亭躬身回道:“是,這伍先生學問不壞,不過,好像有點兒狂。”康熙點頭道:“狂而不媚,朕倒是歡喜的。他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讓他說,這如何能行呢!”
半晌,康熙又問:“你過去見過伍次友?”魏東亭便將西河沿救鑒梅的事講給康熙聽。康熙正聽得有趣,聽魏東亭說不見了鑒梅父女,很感意外,便停住腳步問道:“那女子後來下落如何?”魏東亭歎了一口氣說道:“隻怕是落到鼇中堂手裏了。主子既想知道下落,容奴才慢慢查訪。”康熙點了點頭,想說什麽,又搖搖頭,隻垂首不語。
君臣二人一邊說一邊走,早到了正陽門。微服出訪前帶的扈從們就守在這兒,正等得著急,見他們回來,一個個笑逐顏開,擁著康熙上了大轎。孫氏趁沒起駕,忙把一件明黃掛麵的狐裘給康熙披上,並責罵魏東亭:“下作黃子,膽子比鬥還大!出去就不想回來,涼著了萬歲爺,看我揭你的皮!”魏東亭躬著身,隻是笑,卻不言語。康熙卻有點過意不去,忙說:“是朕不想回來。”孫氏方才無話。
行至五鳳樓左掖門,康熙道:“已到大內了,朕想下來走走。”孫氏在旁勸說:“老爺子,罷了吧!天已經黑定了,風冷颼颼的,若著了涼,兩位老佛爺怪罪下來,都是奴才的幹係。”康熙笑著點頭,乘輿進了大內,蘇麻喇姑早就等在永巷口了。
蘇麻喇姑將康熙攙下轎,帶進坤寧宮,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康熙見蘇麻喇姑臉色陰沉,還以為自己回來遲了她不高興,忙說:“你不是常說做皇帝的要親民,怎麽我出去這麽一遭你就惱了?”蘇麻喇姑斟上茶來,說道:“不為這個。”
康熙坐下便問:“這倒奇了,什麽事?”蘇麻喇姑搖頭道:“我也不甚清楚,今日後晌,吳良輔從外頭帶一群人來,把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賽爾弼一齊拿了,送到敬事房,還不知辦個什麽罪呢,連個消息也打聽不出來!”
半天不在宮裏,竟出了這等事!康熙驚得手中的熱茶都濺了出來,忙問:“抓人總要有個罪名,這倭赫朕是最知道的,又是先帝手裏使過的人,憑什麽抓起他來?”蘇麻喇姑說道:“是個什麽由頭,奴才並不知道,聽四喜子說是幾位輔臣的主意。”
康熙聽了,隻覺得心中的火直往上冒,忽地站起身來,繞室轉了兩個圈子,拍著龍案問道:“傑書呢?他是議政王,難道他啞巴了?還有蘇克薩哈,幹什麽吃的?”
蘇麻喇姑冷冷說道:“蘇克薩哈大人自然爭不過人家,索尼說是病了,傑書嚇得兩腿發軟,遏必隆大人比油還滑!您還沒見訥謨那個神氣勁兒,跟在鼇拜後頭,到乾清門手一擺,十七八個人一擁而上,把人綁起就走!進大內抓人,像在他自家院子裏一樣!”
康熙見蘇麻喇姑語調激揚,好像有點克製不住,知道事態的嚴重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不管倭赫有罪無罪,輔臣如此藐視他,膽敢擅自在大內拿人,這一點是絕不能容忍的。當下說道:“你去!傳敬事房管事的來,我要問話!”
蘇麻喇姑見康熙焦躁,反而定下心來,強自勸慰道:“今兒個晚了,再說敬事房也未必知道原委。明個朝議,你問問他們,看是怎麽個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