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吳翠姑擋駕救駕 穆裏瑪圍店剿店

車下擋路而立的是翠姑。幾年前,在悅朋店康熙曾見過她一麵,此時哪裏還會想得起這位當年唱《紅繡鞋》的女郎。但翠姑因明珠的緣故,知道“龍兒”是個“猜都難猜”的貴人,以後又曾偷著瞧過幾回。所以康熙略一露麵,她便認了出來。

原來翠姑去尋胡宮山,適逢胡宮山外出,她便坐在胡宮山的書房裏等著。胡宮山並無家室,隻在太醫院附近租賃了一座四合小院,雇了四五個侍候的人。她是來慣了的,家下人一向視她是姑奶奶,也都不在意。

此時她閑坐燈下,竟如同進入夢寐一般。今晚與胡宮山發生齟齬,原是她意想不到的事。細思自己這宦家之女,為了替父報仇,和道士出身的胡宮山結義,已是屈尊俯就。為回避胡宮山的追求,她又隻身入京,墮入青樓,原想借此結識達官貴人,夤緣見到洪承疇,手刃此獠……不料追到京師的胡宮山,這位曾要與她共圖“複明”大業的男子漢,近來也漸漸改了口風。

胡宮山自康熙召見療疾之後,回來如失了魂一樣口中喃喃自語,也聽不清說些什麽。有一次翠姑問他:“大哥你這是怎麽了?”胡宮山怔了一下才答道:“比起那個吳三桂,怕還是這位要好些!”

“這位?”

“嗯……翠姑,”胡宮山斜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沉思著道,“今兒個我見到了皇上。”

“嘻!”

“我讀過不少相書,”胡宮山不理會她鄙夷的神色,隻管說下去,“對什麽‘麻衣’、‘柳莊’都不外行。這位少年皇帝氣度深宏、龍章鳳篆,的確有帝王之相——你別笑,我並不信這些——這些話我也曾用來奉承吳三桂——怪的是他的案頭並無奏事匣子,滿案上堆的盡是些《春秋》、《戰國策》、《史記》、《漢書》……”他又將給康熙療疾的事細細講給翠姑聽。

翠姑沉默了。這些話與她的反清心理格格不入,但又不能認為胡宮山說的沒道理。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胡宮山回來,由不得長長歎息一聲:“爹爹,女兒的命苦啊!”她信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時,卻是一本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翻了幾頁,覺得文詞艱深難解,正欲插回書架,書頁中忽滑落出一張字紙來。她撿起一看,正麵是吳庭訓作的那五首詩,翻過來看時,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胡宮山自己的詩。就著燭光,她一篇篇瞧去,不料這位相貌奇醜的人竟如此執著、純真地愛著自己,而且竟有如此豐富細致的感情!想到自身的處境,不禁眼中噙滿了淚:“原來他的心也這般痛苦!”

“我料到你一定會來!你不來我就又要尋你去了。”背後突然有人說話,翠姑猛地回頭看時,原來胡宮山已經走了進來。

“好嘛!”翠姑故意嗔著冷笑道,“‘此心難作盤古石,飛絮如花向清風’——真是好詩!”

胡宮山苦笑著坐下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知道麽?隻怕當今皇上明日難逃一死!”

胡宮山帶來這樣驚人的消息,他自己卻非常平靜。翠姑隻覺身上一陣陣發寒,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

“鼇拜捉了明珠,盤出了底細,知道伍次友在白雲觀山沽齋給康熙授業,定於明日圍攻白雲觀,弑君自立!”

“這麽機密的大事,你是怎麽知道的?”翠姑先是一愣,旋又問道。

“我剛從鼇拜府回來……魏東亭的把弟劉華已死,明珠也沒逃脫……無人送信。這件事叫人難下決斷!”

“有什麽難決斷的?”翠姑慨然說道,“告訴伍次友躲開,救出明珠,那我……我就嫁給你唄!”

胡宮山大吃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深邃的三角眼中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停了好久,他才起身輕輕拍了拍翠姑的肩頭,背過臉去說道:“伍次友要救,明珠要救,康熙也要救!我辦完這事,也就該回峨嵋山去了……”

翠姑沒有再反駁他,她從小受父親熏陶教誨,一直認為“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順治身為“夷狄”而又奄有華夏,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她對前明也並沒有什麽好感,隻不過模糊地認為“反清複明”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兩年多前,她第一次見到龍兒,覺得康熙與胡宮山、明珠和已死的亮采都是一樣黃黃的麵孔、黑眼珠、黑頭發,除服飾稍有不同以外,別的並沒什麽特別之處,從明珠、胡宮山言談中看,康熙行事的沉敏、機智、豁達大度似乎還在常人之上!她的心有些亂了:自己愛明珠,胡宮山愛自己,明珠忠於康熙,胡宮山也傾倒於康熙,難道他們一點道理也沒有?這麽一個活脫脫的少年活不過明日,而自己明知如此,卻袖手旁觀。想到此,翠姑五內翻騰,血液驟漲,臉在燈下映得通紅,真不知如何處置這筆冤孽債。半晌才呐呐道:“你何不夜闖紫禁城,把消息……傳進去?”

“這不是萬全之策,”胡宮山搖頭道,“宮禁森嚴,高手如林,沒有禦旨,很難進宮。”他站起身來,果斷地對翠姑說道,“明日你去白雲觀的必經之路截住車駕,我到山沽齋相機行事。”

康熙聽這人說有急事要去白雲觀,便吩咐張萬強將車停靠路邊,自己從車上跳下。蘇麻喇姑不放心,也跟著慢慢下了車,侍立在康熙身後。

翠姑盯了康熙一眼,見眼前這位身著家常玄狐袍、身材削瘦的人就是兩年前在悅朋店裏見過的龍兒。不禁喜出望外,便搶上一步,紮了個千兒,失聲叫道:“您不是龍兒嗎?”

“龍兒”這名字,康熙隻在伍次友跟前使用。此時,聽翠姑也如此稱呼他,康熙還以為她是侍候伍次友的仆人,遂問道:“原來你是索府的,我說有點麵熟呢!”

“索大人府裏三四百口子,”翠姑心裏暗暗發笑,便以索府的傭人自居,順口答道,“爺哪裏就都記得清了?我是府裏派去給伍先生送信兒的,走乏了,想趁個便車,不想在此撞見了爺!”

康熙詫異道:“索家難道連個車馬也沒有?”

“也無需多說。”翠姑怕多說了,露出馬腳,便冷冷地說道,“既然爺的車不讓乘,這封信就請爺帶給伍先生好了!”說著,也不等康熙答話,雙手將一張紙條兒呈了上來。

見此人如此放肆,康熙正待發作,瞟了一眼紙條上的字,馬上收斂起怒容。隻見上頭寫的是:“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行不得也哥哥。”欲待再問時,翠姑將手一拱,說聲:“告別了!”轉身便走。

康熙近年來隨穆子煦他們跟著史龍彪習武,也頗有些長進。見這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說起話來皮裏陽秋的,舉止十分乖張,早覺有異,便搶上一步抓住翠姑肩頭向後一扳,順勢扯住了衣襟。翠姑頓時紅暈滿頰,罵道:“我來救你,你竟如此輕薄!”

康熙一愣:“我怎麽輕薄了?”便不自主地鬆開手。翠姑一掙脫開,忙蹲身提鞋(忙亂中,她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鞋帶又脫落了),轉身便走。

“妹子慢走!”蘇麻喇姑一眼瞧見她的小腳,突然叫道。這一聲喊出來,不僅康熙和張萬強大感驚奇,連翠姑也是猛然一怔,回頭道:“你說什麽?”

蘇麻喇姑慢步向前又細相了相,越發認為自己判斷不差,拉起她的手說道:“咱們上車再說!”說著朝張萬強一努嘴兒。張萬強會意,扶著康熙上了車。蘇麻喇姑牽著翠姑的手也鑽進轎車,挨邊兒坐了。那翠姑紅著臉,不敢正眼瞧康熙。蘇麻喇姑吩咐一聲:“轉轅!原道兒回宮,快!”張萬強答應一聲“明白”,將韁繩一收,大喝一聲:“篤!”那禦馬都是久經馴化的,聽得主人口令便能會意,當即放開四蹄,照原路狂奔而去。

“你怎麽……”被蘇麻喇姑揪去了瓜皮帽,翠姑一頭秀發披了下來,已完全恢複了女兒模樣,有些羞澀不安地說道。

“別說是你,再比你聰明點的我也見過。”蘇麻喇姑掠了一把自家頭發笑道,“你瞧你的鞋,誰戴帽子像你這樣兒?耳朵上還帶著個耳環!——咱們且別說這個,隻問你這張紙上寫的是怎麽一回事?”康熙也關注地瞧著翠姑說道:“你為什麽攔駕呢?”

翠姑囁嚅一下,輕聲答道:“是胡宮山太醫叫擋車送信兒的,隻怕白雲觀山沽齋這會子已經叫人圍了!”

翠姑估計得對,穆裏瑪以剿賊為名從綠營裏調出一隊兵勇,自己親自押隊,帶著訥謨、歪虎,將一座山沽店圍得水泄不通。為防止走風,附近二裏之內都戒了嚴。魏東亭雖在白雲觀等處布下了眼線,但他們既不知怎麽回事,又出不去,急得幹瞪眼沒辦法。歪虎先去偵探,見院中停放著一座轎子,以為康熙已經入內。穆裏瑪便催動部隊潮水般湧了過去。

最先發現來兵的是強驢子。伍次友因幾日不見龍兒來上學,以為他生了病,心下正疑惑:“怎的也不見明珠來說個信兒?”吵著要回索府看看。穆子煦幾個人怎麽勸也不中用,隻好說:“先生一定要走,也等後晌天暖和了再說。”何桂柱也道:“夥計們昨夜網了幾隻野雞崽子,悶得爛熟,二爺如能屈尊賞臉,就和咱們一塊兒熱鬧熱鬧。”拗不過眾人情麵,伍次友隻好答應了,便和眾人在東屋裏行酒令猜枚玩。

伍次友雖生性豪爽,畢竟是文人出身,和穆子煦幾個人的鄙俗酒令總覺得格格不入。可是穆子煦等人,又總覺得伍先生是皇帝的師傅,身份高貴,應多多尊重才是。這樣一來,反而顯得生疏,玩不起興頭來。伍次友發覺了這些,遂笑道:“兄弟們無非想留我明兒進城,我從了大家便是。我在這兒你們也喝不痛快,這幾日我身上也不爽利,不能多喝,隻好先告退了。”

郝老四見如此說,滿斟了一大觥酒立起身來笑道:“兄弟們雖說粗陋,都十分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咱們不是放不開量,是——”他嘴裏轉了半天,好容易選了個詞兒道,“我們這些酒葫蘆沒法和聖賢君子在一起廝混罷咧!先生不棄,飲了這一大杯再去!”

眾人聽了這話,都捂著嘴暗笑。伍次友卻毫不在意,說:“好兄弟,謝謝你的好意!”接過杯來一飲而盡。這才告辭自去。

伍次友一去,大家都覺得心頭一陣輕鬆。何桂柱先笑道:“二爺是心裏放不下主子和明珠,有酒也喝不暢快。”

這是實話,強驢子卻聽不進去,啐了一口道:“主子也還罷了,明珠算什麽東西?誰惦記著他!”穆子煦不等他說完,忙截住道:“三弟,你要記住魏大哥的話,主子喜歡的,咱們也得喜歡。這不是說著玩的。”郝老四聽了偷著撇嘴兒一笑,自斟一杯酒飲了。

何桂柱見強驢子滿臉不高興,忙上來給他斟上一杯道:“明大人學問還是好的。你們都是有功名的人,身份貴重……”強驢子“咕嚕”一聲把酒喝光,把杯往桌上一蹾說道:“屁的文才!比起伍先生,他差得遠著呢,玩女人嫖窯子是個行家!”

“老三!”聽他越說越離譜,穆子煦隻好拿出哥子身份喝止他。郝老四也板著臉幫著穆子煦罵道:“他明珠是驢是樹根,與你有什麽相幹!”

一語引起哄堂大笑,方才一點小小的不愉快被衝得無影無蹤。強驢子一邊笑,一邊站起身來:“老四,真有你逗的,回頭和你大戰三百回合!”笑著出去了。

見他出去,穆子煦歎道:“兄弟們綠林習氣不除,可怎麽得了?”郝老四笑道:“他是吃明珠的醋啊!明珠進了五等侍衛,他有點眼紅。其實主子也挺喜歡他的。”何桂柱也道:“明老爺也有些毛病兒,待人雖也和氣,可總讓人瞧著覺得拿大似的……”

何桂柱正按自己的思路準備說下去,忽聽外頭腳步聲急,強驢子一頭闖了進來,口裏道:“來了,來了!”郝老四拍拍椅子道:“用不著那麽急,你先坐下,咱們再猜它幾拳!”何桂柱也笑道:“好,我就給您斟上!”那強驢子一把推開何桂柱,一個箭步撲到牆邊,摘下掛在牆上的佩刀,“噌”的一聲拔了出來,返身就向外頭奔去。何桂柱嚇愣了,站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雪白。郝老四極其機敏,也不說話,將椅子一腳踢翻,也搶到牆邊摘下腰刀,便要向外頭衝。穆子煦閱曆較廣,情知有變,卻顯得很冷靜,一把扯住強驢子道:“老三,說清楚!”

強驢子變顏失色,大吼一聲:“你們帶上兵刃,都出來!”

眾人不再言語,一齊跟著強驢子奔到後園矮牆下向外張望。見半裏之外黃塵騰起,幾百名綠營兵勇提刀握槍地一齊向山沽店圍將過來。何桂柱打了個寒顫,麵色如土,喃喃說道:“天爺!這是怎麽了?”

穆子煦略一觀望,說道:“不用問了!叫起師傅,保護伍先生向西走,晚間在香山會齊!”他神色愈來愈冷峻:“何先生,你是生意人,還到前頭應酬。記住,除了生意上的事,你就說什麽都不知道。——老四,你站著做什麽,還不快去喚師傅?”郝老四擦把冷汗飛快地去了。何桂柱也戰戰兢兢地跑到前麵招呼去了。

史龍彪因病臥在**,聽到窗外郝老四報警,霍地站起身來,出門一縱身上了房,四處瞭望一下又下來,一聲不語地走進屋來,從床後抽出一根軟金絲鞭,——這是康熙特意從內務府貢庫中選出來賞給他的——將辮子往頭頂上一盤,紮了髻兒,才說道:“四麵全圍上了!咱們走,諒他們也難留,隻怕伍先生難脫身了!這院裏池塘中間假山雖還未壘好,亂石卻備得不少,也能藏人。咱們都去窩在那兒,水攻火攻都一時奈何不得!老四,趁現在圈子還沒完全合攏,你衝出去給虎臣報個信兒,找不到他就到索府去尋索大人!務必得辦成,頂了這白天,夜裏就好辦了!”

郝老四點點頭,一縱身越牆向西而去。其時正是巳初,大天白日,格外顯眼。那圍店的兵士見一人執刀越牆,齊發一聲,“真的是個賊窩子!走了賊了,快捉啊!”頓時一陣吵嚷,嚷得地動山搖,比方才那種殺氣騰騰的寂靜,另是一種恐怖。

伍次友不知出了什麽事,踱出書房正欲從矮牆向外看時,強驢子和穆子煦兩個從後撲上來,一人架一條胳臂,沿著曲徑石橋直將他拖到池心島中間的一個大石洞裏才放下。穆子煦輕聲道:“先生,鼇拜老賊搜您來了!咱們兄弟保護您,隻要咱幾個活著,保您吃不了虧。老四兄弟已去搬救兵了,隻要與他們周旋到天黑,神仙也拿咱沒辦法。你不要慌,盡管躲在這兒就成!”正說著,何桂柱踉踉蹌蹌跑了來,跺腳道:“爺們!你們選的好地方,進不得,退不能!”強驢子將他一把扯了過來,摁在地下蹲著,厲聲喝道:“再說他媽的喪氣話,爺一刀戳透了你!”伍次友忙攔住道:“你這叫什麽!他是店主,你是夥計,急了就沒身份了?”強驢子也覺自己失態,說道:“我也是和主子說玩笑呢。”何桂柱埋怨道:“這也是能隨便鬧玩的?”穆子煦不耐煩地斥道:“你們有完沒完?”史龍彪沒理會這邊的爭吵,觀察了一會兒問道:“老板,這池子有多深?”

何桂柱嚇愣了,語不成調地說:“這是才……才起過泥的池子,有……有一丈多深呢!”

“好!”穆子煦將手向腰間一叉,“按伍先生的說法兒,咱們這也叫‘金城湯池’!奶奶個熊,今兒和他們幹一場!”這時,喊殺聲已至店外。店四周的土牆“轟”的一聲全被推倒,綠營兵如潮水漫堤樣湧了進來,霎時間到處是兵,到處是亮閃閃的刀矛劍戟。

穆裏瑪見店已被圍得鐵桶一般,自己翻身下馬,按著寶劍,得意洋洋地大喝一聲:“搜!”

忽見池心島假山石後閃出一個人來。長辮如髻盤在頭頂,將長袍攪起一角掖在帶中,頷下白須飄拂,從容步履,隔岸向穆裏瑪一揖問道:“無需搜查!都在這裏——隻是長官帶兵圍困小店,不知所為何事?”

穆裏瑪一怔,西河沿一役隔了六年之久,已不認識史龍彪了。他轉臉瞧訥謨,訥謨直搖頭,遂高聲問道:“你是什麽人?過來!”史龍彪應聲答道:“在下乃此店店主史龍彪,一向奉公守法,這一帶百姓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大人無端帶人毀店抄家,倒要請教,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子腳下,你依的是《大清律》的哪一條章程?”

訥謨見這老者倔強饒舌,早惱了。大喝一聲:“你店中窩藏欽命重犯,敢說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