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白雲觀同心續春秋 鼓樓居異誌胡拆字
蘇麻喇姑走出廟門,才暗自鬆了一口氣。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可現下怎生對付這位呆子呢?見伍次友默默走著,似乎在想什麽,便問道:“餓了吧?咱們別急著打轎回府,先在附近尋一家野店打個尖兒再走吧——我可是立規矩立得腰酸腿疼了!”
“也好。”伍次友道,“不過今兒這事好怪,龍兒、小魏子約的那個人怎麽瞧著那麽別扭,倒像龍兒的奴才似的,你們怎麽又不肯相認呢?”蘇麻喇姑掩口笑道:“他是鼇中堂府裏的清客,練就了的奴才相。聽說起先和小魏子相處得好,又是表親。今兒個偶然碰上,人心難測,自然以不認為佳。”伍次友是讀書人的心性,再疑不到哪裏去,遂笑道:“這也小心過分了。”
二人邊說邊走,轉過一片瓦礫堆,見前頭有一帶土牆,牆上藤蔓四攀,牆邊老樹婆娑,這雖是一間小門麵的村釀酒家,但在這劫後的村野裏,卻分外引人注目。伍次友因點頭笑道:“這個去處不壞,是個讀書地方兒。”
“二位,請裏頭用飯,有燒麥涮羊肉,各樣細巧點心,京掛銀絲麵……”
伍次友隻顧和婉娘說話,沒有注意店主人。可一聽這聲音非常熟悉,再抬頭一看,這老板竟是何桂柱。——久日不見,他倒發福了許多,驚訝地問道:“柱兒,你怎的到這兒來了?”
“喲,是我的二爺!”何桂柱這才瞧見是伍次友帶著個陌生女郎,忙賠笑道:“小人越發拙了,二爺又穿這衣裳,都不敢認了。——這兒小人給您請安了!”
蘇麻喇姑早聽魏東亭講過此人,隻詫異地打量了一眼,又瞧瞧幌子上“山沽”兩個大字,便隨伍次友進了店。何桂柱跟在後頭,口裏不住地說:“……您去後不久,悅朋店就開不下去了。托爺的福,魏爺給小人在這裏又尋了個落腳的地方兒……虧了爺照應,不是爺的這些好朋友有本事,小人還不叫人家——”一句話沒說完,見裏頭一位客人向這邊張望,就把話咽下。他把伍次友和蘇麻喇姑讓進裏邊雅座,便親自擺布飯點去了。
進到裏邊時,蘇麻喇姑盯了一眼那位客人,覺得似乎見過麵,因想不起,也並不在意。等進了內間,才猛醒道:“像是傳說的那個其醜無比的刺客,他到這裏來做什麽?”陡然間心情緊張起來,又想到康熙他們早已去遠,料無大事,才漸漸定下心來。
伍次友倒沒留心蘇麻喇姑的臉色,興致盎然地逐字逐句鑒賞著粉壁牆上客人留下的詩句,見多是稱頌白雲觀,宣揚因果報應之類的話,覺得無甚意味,倒是有一行細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念了念,又低頭想想,暗自發笑。蘇麻喇姑好奇地湊過來看時,粉牆上寫著:
壬寅三月,侯與夫人會於高軒
不覺臉上便有些發熱,啐道:“文人無聊,寫這樣下流話在這上頭。”伍次友笑道:“這隻能算輕薄話。你隻把《三國》讀得爛熟,卻不知這個話是有身份的。——待我為他續幾句。”
正說間何桂柱托著個食盤進來,一爐燒得滾沸的火鍋,一盤燒麥,還有一個盤子是仿德州的扒雞。他提起雞腿來,熟練地一抖,肉便齊整地簌簌落下。見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看字兒,便笑道:“這還是前頭店主人手裏的事,說三月間有個尊貴人到這店裏來過。”
“是旗人?”蘇麻喇姑問道。
“是漢人。”何桂柱笑道,“還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長得比陳圓圓還美呢!”說著見伍次友要筆,便挑簾出去了。借著簾子一閃,蘇麻喇姑瞭見那刺客正起身出去。
伍次友見她發呆,便問:“婉娘,你在想什麽?”蘇麻喇姑微微一怔,遂笑道:“陳圓圓!那貴人莫不是吳三桂?”伍次友也是一怔,細審筆跡,拍案道:“不是他又是誰,我見過他早年給先父的書信,像極!虧你聰明,一下子就想起來。”
“二爺!”何桂柱興衝衝端著一方硯,拿一支筆進來道,“請用墨。”伍次友說:“好。”一邊提筆濡墨,一邊笑對何桂柱道,“隻是汙了你的牆壁。”何桂柱笑得眯了眼,道:“爺說哪裏話,爺的墨寶比啥子都值錢!這是在北京,知道的人不多,要是過了揚子江,隻怕花了銀子還沒處買呢!”
伍次友朝蘇麻喇姑道:“這人用的春秋筆法,我以春秋筆法續之。”便接著那行小字續道:
夏久旱,秋早霜,冬多雨雪,侯薨夫人崩。
寫完坐下道:“不度德,不量力,豈不是自尋死道?”
蘇麻喇姑笑道:“這麽一續就完全了——那些人朝哪個方向去了?”
“我聽說前頭老板賣店時說的,”何桂柱很奇怪這女子何以對此感興趣,小心翼翼地答道,“後頭的事我沒問。”
“你不用和我們打啞謎兒!”蘇麻喇姑冷笑道,“這位是你早先的少東家,小魏子——就你說的那魏爺——又是我表哥,有什麽信不過的?”
何桂柱自小挨砸挨慣了的,忙賠笑道:“慢說您是魏爺親戚,單是伍二爺在這兒,我柱兒就不敢藏半點虛言,實在是不知道。”伍次友也覺好笑:“婉娘,咱們吃過快走吧,什麽吳三桂,與咱們有何相幹?”蘇麻喇姑方才無話,也覺得自己忒沒來由,便笑道:“我是說著打趣,你忙你的去吧。”
魏東亭和班布爾善從左掖門直送康熙進了大內,由張萬強、狼瞫等接著,方才退下。
出了天安門,班布爾善笑道:“早著呢,長天白日回去也沒意思。走,我請客!”於是二人脫了公服付與從人,竟不用轎馬,邁著步兒往西鼓樓走去。
西鼓樓茶食店坐落在宣武門外最繁華的地段。迎麵一塊大匾四個金字“清風鼓樓”,是前明正德皇帝的禦筆。兩邊一副楹聯是:
香欺山陰點點雪裏梅
色壓河陽漫漫崗上楓
也是正德禦書。就憑這塊牌子,百多年來這家老板生意愈做愈大,金陵、蘇州、杭州都有它的分號。
班布爾善便笑道:“這正德雖很浪**,字的風骨卻不俗,正是瘦金體一派正傳。”魏東亭也笑道:“正德並不昏愚,如不是江彬一幹小人亂政,也未見得就如此不堪。”班布爾善點頭道:“這說的是。”說著便進了店。這店說是茶食店,其實茶座隻占它營生極小一部分。樓下頭五花八門各色小吃,冷熱葷素一應俱全。幾個跑堂的忙得滿頭是汗。二人見下頭如此熱鬧不堪,便登樓上了雅座。
剛上來樓,魏東亭一眼便瞧見臨街窗口坐著胡宮山,自個兒獨斟獨飲,配著黃蠟臉、三角眼、掃帚眉,頗為滑稽,遂笑道:“老胡,好興致,自得其樂啊!”
胡宮山忙起身笑道:“魏大人,多日不見,您吉祥啊!”便要行禮。魏東亭忙扯住道:“這怎麽敢當?何必呢!”胡宮山看著班布爾善笑道:“這位先生好麵熟,哪裏曾見過?”班布爾善歪著頭想了半晌道:“像是在內務府老黃家裏見過一麵。”胡宮山笑道:“是了是了,是班大人,晚生失敬了。黃總官老太爺去年中風,是晚生診的脈。”
三人隻顧說話,跑堂的在旁早侍候著,此時見有了縫兒,忙恭敬地插進來道:“三位爺請這邊坐。”就擰了熱毛巾請他們淨麵。班布爾善一手扯一個,請魏東亭和胡宮山坐下,一邊說道:“我已與虎臣約好,我來做東,咱們一醉方休。”
胡宮山道:“晚生先已用了酒,隻怕要吃二位的虧。”魏東亭笑道:“他有的是錢,咱們擾他一席沒啥。”他知班布爾善心中有鬼,又弄不清這位胡宮山是何麵目,想著這倒是個試探的機會。班布爾善曾聽訥謨說起,魏東亭帶著胡宮山為康熙看過病,對胡宮山他也捉摸不透,想看看這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因此也執意要拉胡宮山同飲。胡宮山暗自好笑:“這兩個對頭今日倒如膠似漆,我何妨也瞧瞧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三人異樣心思坐在一起,跑堂的知他們都是官身,給各人端上一杯普洱茶,靜聽吩咐。
班布爾善呷一口茶道:“你隻管揀最好的席麵擺上來就是。”跑堂的聽了半日,已知道這位就是班布爾善大人。對龍子鳳孫,他哪敢怠慢,忙不迭地答應著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幾個夥計走馬燈一般上起菜來。魏東亭見是一桌滿漢全席,遂笑道:“我們三人便是大肚子彌勒佛,也用不了這許多。”跑堂的賠笑道:“名義雖是滿漢全席,卻不全,不過揀了幾樣新時的做來,圖爺們個吉利。”胡宮山卻大感興趣,嗬嗬笑道:“魏大人不要掃了興,這有何難,我便有此飯量,可惜我還叫不出名目來。”
“回爺的話,”跑堂的滿麵堆笑,一一指點道:“這是雄雞報喜、佛手生香、鼎湖素鴿蛋、福壽而康、蠔皇網鮑片——用四個頭的幹鮑,隻怕這會兒跑遍北京城也難遇呢——那是豉汁龍蝦拚盤、孔雀開屏、麒麟熊掌,四大熱菜紫帶圍腰、喜冠進爵、玉乳金蟬、龍藏虎扣。另有冰花銀耳露、甜品點心、花開富貴四式……”胡宮山聽得眉開眼笑,抓耳撓腮連道:“好好!今兒要飽享口福了!”
班布爾善朝胡宮山努努嘴兒,對魏東亭笑道:“虎臣,今日也知天外有天了!請用酒罷。”三人舉起杯來各飲了一口。班布爾善夾了一筷玉乳,說道:“請。”又頗有些犯愁地皺眉道:“肥得很。”魏東亭嚐了一口道:“味道不壞!老胡,請呀!”胡宮山也不言語,一筷子下去,半個“玉乳”被淋淋漓漓地夾了起來,左一口右一口霎時全被吃光。班布爾善看呆了,心想:“這人肚子真不含糊。”
魏東亭知道凡武功高強的人,無不食量如虎,便有意留量,學著班布爾善隻揀清淡的略吃幾口,單看胡宮山如何吃完這一席。胡宮山有些發覺,笑道:“魏大人是在看我笑話兒,豈不知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班布爾善笑道:“胡君一點也不像個行醫的,真是個奇人!”說話間,一碗“龍藏虎扣”已被胡宮山一掃而空。他抹了一把嘴笑道:“晚生不是酒後吐狂言,我自幼就在深山求師,對風角六壬、奇門遁甲、鑒相岐黃之術都略知一二,惜乎生不逢時,以此醫道糊口而已。”班布爾善最信這些,忙笑道:“先生,原來精於風鑒,何不為我二人瞧瞧?”
胡宮山口裏正嚼著熊掌,邊吃邊說道:“這會子醉眼迷離,怎好看相?二位說出一字,我來推一推休咎。”
班布爾善抬頭看著樓棚,心想:“我要找一個能難倒他的字。”半天才道:“我出個‘乃’字!”
“好!”胡宮山口裏嚼著魚翅,含糊不清地笑道,“真難為你想得好!‘乃’字為缺筆之‘及’,‘及’乃‘過猶不及’,閣下怕是常思過而不思功的,看來立品是正的。循其本意,‘乃’,無‘工’不成‘巧’,無‘人’不成‘仍’,無‘皿’不成‘盈’,此皆心勞太過。觀此字形,右有危級,上有平頂,左有懸崖,於仕途而言,不可再求進取,恐有許多關礙呢!”說罷一笑仍複坐下大嚼。
班布爾善臉上微微變色,良久方笑道:“足下所雲‘危級平頂’,不是攀上了危級而後便是一馬平川嗎?”胡宮山用湯匙舀起兩隻鴿蛋塞進嘴裏,又喝了一口酒笑道:“這個自然——但聖人設道,原為警世醒人。那‘危級’便是台階不穩,一尺之闊其險可知,足下要謹慎才是。若穩操祭器,十為盈數,閣下定必還有十年好官可做,隻管放心就是!”班布爾善默默不語。
魏東亭笑道:“我出的卻是個俗字。”班布爾善瞥了胡宮山一眼,對魏東亭說:“願聞其詳。”魏東亭笑著在桌上劃了一個“意”字。
胡宮山在說話間連吃帶喝,已將“佛手生香”、“雄雞報喜”掃得罄盡,一邊向“加官進爵”伸去筷子,一邊漫不經心地笑道:“此字形體端正,無枝無蔓,君子心性是正大的。下有‘心’而上有‘立’,中懷天日,秉的是中正之氣。左加心則成‘憶’,一生盡在憂患中,難得安寧。若加‘人’字則為‘億’,足下前途可喜可賀,來日定是富家翁!”
“我最不耐錢財之事,”魏東亭皺眉道,“請先生再斷。”胡宮山便搖頭:“據理而斷,隻能如此。‘意’乃‘心’,上有‘音’,又可視為‘立日之心’,足下終生必得主上寵信無疑。”方說至此,胡宮山哈哈一笑道,“這些玩意兒,酒餘飯後可作談資,茫茫天數,賢者尚且難測,豈在我胡某口舌之間。但願二君修德自固。對於這‘休咎’二字,也不必太認真了。”
胡宮山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一桌堆得老高的酒菜,此時已是杯盤狼藉。魏東亭見他不再像上次麵覲康熙時那樣拘謹,在這裏議論風生,談笑自如,心想:“若論這個人,確也算得上一個人才。”班布爾善細品胡宮山為自己所測的字,覺得暗寓譏刺之意,卻又抓不到什麽把柄,隻得幹笑一聲說道:“若似這等測字,兄弟也可嚐試嚐試。請胡君也賜下一字。”胡宮山笑道:“好,就以敝姓‘胡’字罷。”
“胡,”班布爾善一邊眨動著雙眼,一邊說道,“拆為‘古’‘月’,‘古’屬陰,‘月’屬太陰,主足下城府深沉,精於韜晦。有‘月’無‘日’不成‘明’字,足見足下心懷天日而有所希冀哉!左加‘水’則成‘湖’,亦屬陰,預示足下將悠遊於浩浩乎江河湖海之間哉!古人雲:‘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以足下之才,定為大隱哉!”
聽他這一連串的“哉”,胡宮山驚出一身冷汗,連酒都隨汗浸了出來。魏東亭聽了這番話也是怦然心動,見胡宮山很不自在,遂笑道:“班大人和胡兄的話倒使我想起了兩句古詩:‘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不過,即或當今還有一些人仍在懷舊,也不足為奇,想當初我朝剿滅闖賊時,不也曾打起過為明複仇的旗號麽?”
魏東亭的這些話,對班布爾善既有針砭,又不傷大雅,而對胡宮山大有解脫之意。因此三人不由相視而笑,卻又不便再往下深說。魏東亭一看天色,說道:“怕是將到申時了,咱們出來一天,也該回去了。”班布爾善也覺得應該收場了,便叫掌櫃的來會了賬。
三人步出樓外,拱手道別。魏東亭沒走幾步,便瞧見明珠自嘉興樓那邊過來,知他又會過翠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