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夜半歌聲(2)

李庸躲在**,越想越怕。

那個陰陽先生描述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一個新兵,穿著黑色粗布軍服,扛著一杆長長的步槍,裹挾在一個亂糟糟的隊伍中,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走。

他歸屬步兵十八團。現在,他們奉命跨過嫩江,尋找抗聯三支隊,要把大名鼎鼎的李朝貴消滅。

荒山野嶺,白雪皚皚。

沒有人知道李朝貴在哪裏,連長說朝前走就朝前走。

他們正在漆黑的雪野裏前行,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了一支隊伍,隻聽黑暗中有人喊了聲打,就“劈裏啪啦”打起來了。

沒想到,很快他們的背後又出現了一支隊伍,前後當然都是李朝貴。這個新兵嚇得大腦一片空白,扔了槍,雙手抱著腦袋,蹲在一棵大樹下,抖成一團。

沒想到,一顆手榴彈正好落在他身旁,“轟隆”一聲,他就上了天。

他的身子先掉下來,然後是大腿,胳膊,半個腦袋……

他的臉還完整,隻是後腦勺被炸沒了。

他零碎的屍身上裹著破碎的棉絮,浸著鮮血。

戰鬥結束了,黑糊糊的荒野上,除了枯樹、冷雪就是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們都靜靜地躺在那裏……

一隻受驚的田鼠從洞裏探出腦袋來,四下看了看,又縮了回去……

一截樹枝“啪嗒”一聲掉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屬於這個新兵的那條斷臂上,有一根手指試探著動了動……

接著,他的半個腦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開始慢慢地移動……

終於,這些屍塊湊在了一處,重新組成了人的樣子。

他艱難地站起來之後,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臉色白慘慘的,眼神直勾勾的。還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軍服被炸得到處是窟窿眼。

他撿起一頂棉帽扣在腦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點什麽東西,就停了下來。

原來,他發覺他的**被炸飛了,沒有組裝,於是,他又木木地返回來,在雪地上的屍體之間仔細地尋找……

天色太暗了,他終於沒有找到。

他喪失了耐心,拾起一把軍刺刀,割開一個屍體的褲子,麻利地割下那個人軟塌塌的**,安在了自己的兩腿間。

他試著走了幾步,似乎很滿意。

於是,他搖搖晃晃地朝家鄉方向走去了……

這是偽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兒,這個新兵剛剛被抓來當兵才幾十天。實際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團的國兵在金水車站向蘇聯紅軍交了槍械,全體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過江去。

江那邊,是他的家鄉,有他心愛的女人。兩個人成親才半個月,他就被抓來當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裏,回到了他媳婦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煙,生活變得美好起來。

他一直跟在媳婦的身後,看著她一個人做飯,洗衣,發呆,睡覺……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頂棉帽。

他一直在背後對媳婦笑著,臉很白地笑著。

有幾次,媳婦感覺到了什麽,猛地回過身,和他對視一陣子,又慢慢地轉過身去了。

還有一次,媳婦在夢裏猛地回過身,一下就看見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著,她驚叫一聲,一下就醒了,手忙腳亂地點上了油燈,回過身來驚惶地尋找他……

她沒有找到他。

她長舒一口氣,滅了燈,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樣跟隨了媳婦五十多年。

有時候,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打過仗,忘記了自己已經死了。

他常常有一種錯覺,認為他和媳婦還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媳婦的臉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爾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依然青春的臉,會驀然一驚——他的相貌還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樣子。

這提示了他的性質。

終於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婦跟一個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變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無措地傻站著,迷失了方向。

他臉上那掛了五十多年的笑終於一點點消退了。

他的臉一點點變得陰森。

他身上慘白的肌肉一點點變得焦黑、枯槁,終於從身上一塊塊掉落下去……最後,他僅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屍骨。

接著,他的家也被鏟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個陌生的打更人住了進來……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頭的人是那個老太太,還是那個死在戰場上的人。

他似乎聽見那久遠的歌聲又在窗外隱隱響起來: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腳尖。沒人幫我補呀呀,想娶花媳婦。來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壞心腸。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婦尿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