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 孩(2)

她是個膽子很大的女人。不過,最初看到那些死屍一蹦一跳地走進來,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對她說:“那是變戲法。”

她追問這個戲法的機關在哪裏,她男人卻含糊其辭,說不出來了。

那些死屍像馴從的牲口,像斷了電源的機器人,在門後紋絲不動,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摘下高筒氈帽跳出來作怪,漸漸地,她不害怕了。況且,對方出手大方,錢壓倒了一切。

她曉得這一行有很多忌諱,不能把死人叫死人,應該叫諧音“喜神”。

這個趕屍人很少說話,總是很緘默,來了後倒頭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帶著那些死屍離開。

她和她男人都不曉得他叫什麽,隻叫他“先生”。他們也不曉得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他們從來不多問。

有一次,這個趕屍人有點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況。

他家三代都是幹這個的。

他是跟他父親學的,他父親是跟他爺爺學的。

解放前,在重慶打銅街,有一個門麵上掛著一麵杏黃三角旗,上麵寫著——代辦運屍還湘。那就是他爺爺的店鋪。

實際上,他們並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幹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他父親在一個墳地裏撿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親趕屍回來,路過一片墳地,突然聽到一陣啼哭,循聲走過去,看見深草中有一個繈褓,裏麵躺著一個嬰兒,沒有一滴眼淚,一邊看他一邊幹哭……

巧的是,他父親也是他爺爺在一個墳地裏撿到的。當時,他父親更小,好像剛滿月的樣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麽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時辰……

他和他父親都不知道爺爺是跟誰學的這門巫術,隻知道他爺爺有一本老舊的書——《奇門遁甲》,源頭一定在那裏麵。

從他爺爺那一輩,他家就是封閉的,絕少跟外人來往,一直到他這一輩,還是如此。這是行規,也是他的家規……

此時,女人蹲在茅房裏,越來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進城了,留她一個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來。

她一直在回想那個男孩的眼神。

她懷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屍體的魂兒,從門後飄出來……

她很快就提上了褲子,朝屋裏跑去。

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後說:“停一下。”

她猛地回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是穿著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麽還沒睡?”

趕屍人的眼裏閃爍著神叨叨的光,他低聲說:“這院子裏有邪氣。”

女人驚愕地問:“你是說剛才那個男孩?”

“是他。”

“你怎麽曉得?”

“這個你不該問。”

“那怎麽辦?”

“你得讓他離開。”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擔心你。”

“你掌握著法術,快管一管吧。”女人驚惶地乞求道。

趕屍人有些絕望地說:“我隻能操縱沒有魂兒的屍首,你曉得他是什麽?”

“他是……什麽?”

“他是沒有屍首的魂兒。”

“他怎麽會來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趕屍人說:“你去趕走他,如果有什麽情況,我會暗地裏助你。”

女人把手伸進口袋,碰了碰鑰匙,不知所措地說:“現在就去?”

“現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間望了望,他已經吹滅了燈,那窗子黑糊糊的,沒有一點聲息,好像有一雙疲軟的眼神正朝這裏望過來。

她邁步了。

她走出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

趕屍人並沒有動,站在原地看著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過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裏,不安地摸著口袋裏的鑰匙。

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裏麵沒有聲音。這時候,柳樹上棲息的紅嘴紅腳烏鴉,突然叫了起來。

她又回頭看了看,趕屍人依然遠遠地望著她。

她顫巍巍地用鑰匙打開門,輕輕推開,吱呀……

裏麵漆黑一片。

這時候,距離日出大約還有一個鍾頭。東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現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