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店

趕屍隊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時間是醜時。這是一條荒蠻的歧路。

走在最前麵的那個趕屍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腦袋很長,有點像驢,臉黑黑的,沒有表情。

他始終看著前麵,不時地朝上顛顛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著手中的鈴鐺,好像在驅逐黑暗中的什麽,又像召喚黑暗中的什麽。

他根本不回頭看背後的那些屍體。

那些屍體一下下地跳著,像幾根風幹的木頭。臭味無疑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在山裏清新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鼻。

仔細觀察他們,其中有一具屍體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盡管隨著跳動,他們額頭上的黃表紙一下下撩起來,但是根本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不知道是鐵青還是蒼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腐爛。

有膽大的,有膽小的,但是不管誰見了這一幕,都會毛發豎立。

不過,好在這個地方沒人,我們都呆在安全的房子裏,離這個地方很遠。惟一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可能是——這個古老的詭秘的巫術真的應驗了。

沒錯兒,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這個日子有點特殊,據天文館的人說,一會兒,是觀測水星的最佳時機,水星平時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將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問你一個問題,假如那個趕屍人是你,你害怕嗎?沒什麽用意,我隻是隨便問問。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會走在屍體前麵,一定會跟在他們後麵,是吧?這樣至少你能看到他們,而不是他們盯著你的後背。

那五具屍體就隔著黃表紙,盯著那個趕屍人的後背。那是一麵寬闊的後背。

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你考慮到沒有——連死屍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兩個字還是八個字。

沒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還是住在天涯海角。

沒有人知道他受過什麽教育,有沒有親人。

沒有人知道他說話是什麽口音。

沒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麽樣的咒語。

沒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時我們在偷窺他,議論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丟了魂一樣的鈴鐺聲。

他們越來越遠了,好了,很快就過去了,沒事了……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如我告訴你,這個趕屍人就是我,你會怎麽想?

趕屍隊伍一直在朝前走,越過一個坡又一個坡。

聽見了水聲,是一條溪流,很秀氣的樣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著。黑暗中的流水聲,透著一種靈異之氣。

趕屍人突然放下鈴鐺,停下來,轉過身,回頭看了看,那五具屍體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裏。

月亮變得越來越尖刻,呈猩紅色,像一隻困倦的眼睛。

趕屍人放下背包,鬆了一口氣,掏出一隻很大的煙鬥,從口袋裏挖出滿滿一煙鬥煙絲,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隻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機,想打著:“哢噠,哢噠,哢噠……”

那聲音在黑夜中傳出很遠。

他的打火機不聽使喚,打了幾十下,還是不冒火。

那五具屍體直直地站著,胳臂依然伸著。他們似乎在死死盯著臉上的黃表紙。

終於,打火機著了,照亮了趕屍人的臉。那是一副凶相。

他點著了煙鬥,吹滅了打火機,開始沉默地抽煙。煙鬥一亮一亮,把他的臉映成暗紅色。

他一邊抽煙一邊在打量那些死屍,好像一個導演在注視幾個演員,或者一個皮影戲表演者在注視那些人物造型。

終於,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鬥,然後低低嘀咕了一句:“你們快到家了……”

然後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鈴鐺,牽著繩子,繼續朝前走了。

屍體又開始跳:“刷!——刷!——刷!——刷!——”

前麵路邊出現了一個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築,後麵是綠樹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測。

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敞開著,門板上有兩隻赤銅虎頭門環,因缺少手的撫摸,已經鏽跡斑斑。

奇異的是,那門檻很高,可是死屍都順利地跳了過去。

這個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裏種著幾棵柳樹,靜靜地垂著頭,進入了夢鄉。

磚刻照壁上刻的是一隻名叫“”的巨形怪獸,跟鬆江方塔照壁的圖案一模一樣,“”龍頭、獅尾、牛蹄、鱗皮、獨角、大嘴,眼珠跟銅鈴一樣,緊緊盯著每一個走進大門的人。它四隻腳踩著元寶、如意、珊瑚、玉杯,旁邊有蓮花和瓶子,瓶子中插著三支戟,意思是“連升三級”。還有樹,樹上掛一顆大印,旁邊有一隻猴子,意思是“掛印封侯”。還有一隻鳳凰飛在天上,嘴裏叼著一本怪模怪樣的書,意思是“鳳銜天書”……

相傳,“”貪婪無比,任何東西都要吞吃,最後想吃天上的太陽,結果蹈海而亡。

院子裏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氣四溢。

趕屍人隔著照壁朝窗子裏粗粗地喊了聲:“趕到了!”

“哎。”一個女人應道。接著,窗子裏傳出穿衣服的聲音。

趕屍人把屍體分成兩組,把他們牽到兩扇大門後麵,一邊三具,一邊兩具。

那兩扇大門很高,擋住了死屍頭上的高筒氈帽,隻是下麵露出了一雙雙樣式不同的鞋子來。

過了一會兒,高大的趕屍人從門後走出來,手裏拿著幾張黃表紙——他把那些屍體臉上的黃表紙揭下來了。

據說,屍體之所以會移動,就是因為貼上了畫符的黃表紙。如果不把那黃表紙揭下來,那麽,屍體就會自己蹦出來……

我們依然看不到那幾個屍體的臉,他們被猩紅色的大門嚴嚴實實地擋著。

他走出了幾步,又折回去,站在門與青石牆之間,一動不動地朝裏看,不知道門後怎麽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進門背後,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屍體,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