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摸了他一下(2)

藍村的家在外省,在這個城市,他孤身一人。

這套房子位於市中心。每次藍村從窗子望出去,都感到頭昏目眩。

朝上看,雲朵依然高遠。

朝下看,人像布娃娃一樣走來走去。

朝遠看,是高高矮矮的房頂。

朝近看,是易碎的玻璃。

大家都在忙碌,而每個人都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麽忙碌。假如這個世界還有十二小時就毀滅了,那麽,這奔忙的景象就顯得極其荒唐和滑稽……

這種感歎古往今來無數人都發過,都有唾沫味了,沒什麽了不得,隻要站得高一點,誰都能想到。

今夜,藍村不想朝外看,他擔心自己頭重腳輕,不留神掉下去。他把窗簾拉嚴,想脫衣服睡了。

他喝醉之後不饒舌,不鬧事,不哭不笑不唱歌,就是愛睡覺。而且每次醉酒之後都做美夢。

有一次,藍村夢見在海岸沙灘上,他看見一個絕色女子,她皮膚黝黑,具有典型的東南亞風情,穿著豔麗的三點式,大眼睛一閃一閃勾人魂……這個夢與本故事無關,不講它了。

藍村關了燈,脫毛衣。

他真是喝多了,脫毛衣的時候,幾次都脫不下來。

這是怎麽了?他在心裏暗暗問自己。

毛衣朝上翻,蒙住了藍村的腦袋,他什麽都看不見了。他的耳朵也被擋住,那種和毛衣相互摩擦的雜亂聲音,堵滿了他的耳朵,致使他的聽覺嚴重被幹擾。

他的內衣被毛衣帶了起來,露出了肚子。

就在這時,藍村突然感到有隻手碰了他肋骨一下,碰得很輕,迅速地縮了回去。

藍村嚇得哆嗦了一下。

他猛地把毛衣拉下來,麻利地打開燈,敏銳地四處看了看,臥室裏隻有他一個人啊。這套房子裏隻有他一個人啊。

他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所有動作都停止了,包括眼珠都一動不動,他一邊靜靜地聽,一邊急速地在思考——

是誰?

是誰摸了我一下?

是誰摸了我一下?

藍村多希望是有人在跟他開玩笑啊!

可是,四周根本沒有人,不可能有人。此時,樓裏的人都睡了。而且,他進門之後就把門鎖上了,誰都進不來。

藍村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有人摸了他一下,他甚至都感覺到了那隻手略微粗糙的指紋,而且有點涼。

他想欺騙自己,說那是幻覺,可是這種欺騙太勉強。

他慢慢轉過身,盯住了身後的一幅畫。

那是列奧納多•達•芬奇的油畫《蒙娜麗莎》,一米高,木框厚厚的,看上去很笨重,它鑲嵌在牆壁上。

畫中的蒙娜麗莎靜靜地看著藍村,神秘地笑著。她的兩隻手極其放鬆地抱在胸前。

難道剛才是她突然把手伸出來了嗎?

藍村的頭發一點點豎起來了。

古往今來,沒有人能說清蒙娜麗莎微笑的含意,此時,藍村突然意識到:這個女人的微笑是最恐怖的!

也許,這個女人在數百年前真有其人,也許她壓根就不存在,不管怎麽說,她借助畫家的筆在這個世上活了這麽久,也該成精怪了。

他顫顫地伸出手,摸了摸畫中人的手。它是布的。

他又注視了她一會兒,終於轉過身,退出了臥室,到各個房間看了看,都沒有什麽異常。

他回到臥室,又打量了那幅畫幾眼,蒙娜麗莎依然深邃地笑著。

他猶豫起來。

繼續睡?他怕。

跑出去?滿大街亂喊——有人摸了我一下! 那不是有病嗎?

由此,我們可以斷定,很多人都可能遇到過類似的奇怪事,不過是由於不好啟齒,不好廣而告之,而偷偷埋在心裏了,時間一長,也就腐爛掉了。

打個電話吧?藍村想。

他立即給一個叫阿菜的朋友打電話,阿菜剛才也參加了那場婚禮,估計他同樣到家沒多長時間。他也喝醉了。

“阿菜,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剛才回到家,脫毛衣的時候,有人摸了我肋骨一下,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阿菜口齒不清地問:“腦筋急急急轉彎呀?”

“不是!”

“靠!這個問題太簡單了——那是你老婆!”說完,他“叭”地把電話掛了。

藍村站在電話旁想了想:老婆?我有一個看不見的老婆?

這時候,他猛地想到,明天要調查調查這個房子以前住的是什麽人?出沒出過什麽橫事?

最後,沒法子,他還得睡覺。

藍村又開始脫毛衣了。

這次他有了十分的警惕,想猛地一下就把它脫下來。

可是,中國有句很哲理的話,叫“事與願違”,此言極是,藍村越想脫得快反而越脫得慢。他的手竟然哆嗦起來,不好使了。

那隻手趁機又摸了他一下。動作很快,碰了一下,馬上就縮回去,就像大人逗小孩玩,坐在小孩左邊,手卻從後麵繞到小孩右邊摸了他一下,然後笑眯眯地問:“誰?”

藍村狠狠地把毛衣拉下來,驚恐地回過頭,盯住那幅畫——在這深深的夜裏,蒙娜麗莎看著他,還在神秘地微笑著,似乎對什麽都一清二楚。

他伸手晃了晃畫框,紋絲不動。

他把目光移開,四下看了看。

衣櫃毫無表情,靜靜地關閉著;窗簾靜靜地垂掛,一條條皺褶藏著陰影……這些物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藍村陡然感到了憤怒。

有這樣一句話——恐怖產生暴力,太對了。他猛地拉開衣櫃,撩開窗簾——什麽都沒有。他又近乎歇斯底裏地掀開了**的被子,踹翻了椅子——還是什麽都沒有。

他傻眼了,呆呆坐在了**。

所謂恐怖就是這樣,它在永恒的暗處靜靜與你對峙,你怎麽都抓不到它的把柄。

你先是恐懼,哆哆嗦嗦,它不理睬。

接著,你開始探索,想把它弄清楚,事實上你永遠不可能弄清楚。它依然不動聲色,靜靜觀察你,看著你滑稽的一舉一動。

再接著,你憤怒了,這一切都在它預料之中,它依然靜默,毫無表情。

然後……

然後你怎麽樣?

你徹底屈服了。別以為這樣它就傲慢地顯形了,不,它依然在暗處,連冷笑都不冷笑,繼續靜默地看著你……

你永遠鬥不過它。

藍村在**坐了一夜。

那個畫中的女人靜靜地看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