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 聲(1)

山路上恢複了死寂,那隻嗓音難聽的鳥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屍的臉上又貼上了黃表紙,胳臂平伸,排成一隊,在趕屍人的引領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趕路了:“刷!——刷!——刷!——刷!——”

趕屍隊伍慢慢走近了那盞燈光。

又是一個三合院,又是猩紅色的大門,黑洞洞地敞開著。

大門裏的照壁上,塗了猩紅色的漆,堆出四個很喪氣的字:“喜氣洋洋”,看起來怪模怪樣的。

趕屍人牽引死屍跳過高高的門檻,像上次一樣,他朝裏麵喊了一聲:“趕來了。”

堂屋裏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噢。”

趕屍人把死屍分成兩撥,左側大門後站了三個,右側大門後站了兩個。那個女屍站在右側。

趕屍人依次揭下他們臉上的黃表紙,然後從大門後走出來,低聲叨咕了一些什麽。這些曾經借了人氣四處狂奔的死屍,又變成了一雙雙鞋子。

堂屋裏走出一個老頭,他駝著背站在門口的台階上。

這個院子沒有花,顯得很冷清。這種感覺也可能來自大門旁的那棵橘子樹,它已經死了,枝杈幹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聽不到水聲。

趕屍人走到堂屋前,低聲問:“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有一個。”

“十七八歲?”

“十七八歲,氣喘籲籲的。”

“他在嗎?”趕屍人緊張地問。

“他要住下來,被我趕走了。”

說完,老頭步履蹣跚地走到廂房前,為趕屍人打開了一個房間,點上了茶油燈。現在我們看清了,這個老頭的臉十分蒼老,像風幹的大棗,一雙老眼渾濁而頹廢。

房間裏隻有一張床。

“這次的終點是哪兒?”老頭問。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隻要不變天。”

“什麽時候吃飯?”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剛剛打了一隻野山(又鳥)。”

果然有一隻(又鳥)在黑糊糊的院子裏不安地叫起來,還奮力地撲棱著翅膀,看來它被綁著。

老頭朝門外走去。

趕屍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論出現什麽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給你雙倍的錢。”

“曉得。”

老頭走出來,輕輕把門關上,然後站在院子裏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沒有任何異常情況,他這才走進堂屋,把門關上了。那扇破舊的木門很沉重,發出吱呀的響聲。

接著,堂屋的燈滅了,廂房的燈也滅了,這個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進了廣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樹葉,可能是田鼠從草中跑過,可能是鬆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擁抱,可能是草動,可能是貓頭鷹在抖翅膀……

過了很長時間,黑暗的三合院裏響起了一個粗粗的鼾聲。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是受這個鼾聲傳染,又一個鼾聲響起來,比前一個鼾聲更香甜,更悠長。

鼾聲分不清哪個是老頭的,哪個是趕屍人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院子裏的活人都睡著了。沒錯兒,因為那五具死屍不可能打呼嚕。

這時候,有一個黑影出現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褲,像蟲子一樣從堂屋後的草叢裏慢慢爬出來。

是那個男孩。他還背著趕屍人的包。

他的神情變得十分詭異,輕飄飄地朝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走過去。好像那些死屍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計要接近他們。

不知道你怎麽看,反正我覺得這個男孩有問題。他的身上一定藏著一個無比巨大的秘密,或許比這些屍體本身更可怕。

終於,他走到大門前,停下了。

這兩扇大門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還露出了腳脖子。

這些死屍曾經追過他,但是他似乎並不害怕,他在審視這些鞋子。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輕輕伸向一扇大門,把它拉了過來。接著,他把另一扇大門也拉了過來。

兩扇永遠不關的大門終於被他關上了。

或者說,長年都不曾打開的大門後麵,終於被他打開了。

五具屍體暴露出來,他們的臉暴露出來。他們都穿著不合體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臉色紙白。他們頭頂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場的煙囪。

左側那具男屍,個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樣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長時間沒有理發刮臉,他的頭發和胡子都亂蓬蓬的。

那具女屍中等身材,頭發很長,很黑,不過看上去已經不像活人的頭發那樣柔順,而是像麻一樣幹枯和僵硬,它們從高筒氈帽的四周垂下來,擋住了她的臉,但是隱約能看見她的嘴唇很紅,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種鮮豔。

右側三具男屍,靠大門起第一具是個矮個子,但是他很粗壯,隻是左右臉不對稱,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這個樣子,還是死後走形了。

第二具男屍個子挺高,不過比大門左側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兩個腳脖子就像兩根麻稈。他的神態最不安詳,皺著眉,好像憋著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