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發

這一天下雨,患者卻非常多。

9點鍾左右,另一個婁小婁給桑丫發了一個短信,提醒她不要走進那條死胡同。接著,他就忙活起來。

終於要下班了,他送走最後一個患者,準備動身去中醫大學,接桑丫去“咱家”,慶祝34歲生日。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是一個鄰居打來的,他說:“婁小婁,住在你家的那個女孩出事了!”他大吃一驚:“出什麽事了?”

鄰居說:“她去菜市場買菜,路過那條死胡同……”他一字一頓地問:“還有救嗎?”

鄰居說:“和前兩個一樣,都焦了。警察封鎖了現場,他們已經確認,這個女孩死於雷擊。”婁小婁扔掉電話,跌坐在椅子上。

他在診室裏一直坐到天黑。

後來,他像行屍走肉一樣回到家,想在新聞裏遠遠地看一眼桑丫。可是,他沒有看到這個報道。新聞隻是說,今天北京遭遇了幾十年來少見的雷電,據不完全統計,共有78棵樹被劈斷,砸傷4個行人,6輛轎車;共有13根電線杆被劈倒,造成大麵積停電;還有十幾所房屋被毀壞……

電視台還請來了專家,告訴市民,遇到雷雨天應該注意哪些事項。

最後,婁小婁把頻道停留在花都衛星電視台上。

正在播一個專題——《說偶像,說粉絲》。婁小婁沒心情看這樣的節目,卻沒有關掉它。雨已經停了,房間裏太安靜了,他需要電視的噪音。實際上,他的眼睛看著屏幕,卻什麽都沒看到。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下彈直了身子。

記者在花都公園門口采訪,從裏麵走出來一個女學生,記者攔住她,問:“你是中學生吧?我們想采訪一下,你喜歡劉德華嗎?”

這個女生用草帽擋住了臉,說:“對不起,我不認識。”然後就匆匆走過去了。

婁小婁目瞪口呆——這個女生分明是桑丫!

桑丫!

婁小婁站起來,換上了新買的一身衣服——淺黃色正裝襯衫,藏青色正裝長褲。接著,他走到書房,打開抽屜,帶上身份證,又裝上一些錢,匆匆下了樓。他要去尋找桑丫。他去一個夢中尋找桑丫了……

這時候是晚上9點零4分。

桑丫陪婁小婁去了醫院。

醫生給婁小婁包紮之後,由於他流血過多,醫生又給他輸了500毫升血漿。直到天黑之後,兩個人才走出醫院。

雨水衝洗過的北京,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桑丫說:“如果你是婁小婁,那麽另一個婁小婁是誰?”婁小婁不言語,隻是靜靜看著她。

桑丫說:“他現在在哪兒?”婁小婁搖了搖頭。

桑丫說:“我給他打個電話,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說著,她掏出了手機。

有一個短信,她一直沒有看到。

竟是婁小婁發來的:桑丫,你在哪裏?下雨了,趕快回家。另外,千萬不要經過那條死胡同,前年,曾經有兩個人在第五個拐彎處遭到雷擊!婁小婁。

這時候,手機顯示是9點零4分。

她撥了號碼之後,放在耳朵上靜靜地聽。婁小婁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桑丫嚇了一跳。

婁小婁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抓過桑丫的手,過了好半天才一字一頓地說:“桑丫。”他說出話了!

桑丫愣了。

婁小婁也愣了。

他猛然想到,他在花都的時候,別人看不到他的軀體,也聽不到他的聲音。那時候,甚至可以說,他隻是靈魂去了花都。後來,他回到北京,別人能看到他的軀體了,卻依然聽不見他的聲音。現在,正是他離開北京前往花都的時間,正是他從2007年掉進2006年的時間,他又回來了!他的靈魂,他的軀體,他的聲音,一一都複原了!

婁小婁一下就抱住了桑丫。

桑丫也緊緊抱住了他。

婁小婁顫巍巍地說:“桑丫,我回來了……”桑丫輕聲問:“你是從哪裏回來的?”婁小婁說:“從一個夢裏。”桑丫說:“可是,另一個你呢?”婁小婁說:“也許他走了……”桑丫說:“他去哪兒了?”婁小婁說:“我猜測,他去了花都。”桑丫說:“他花都幹什麽?”婁小婁說:“因為你出事了,他去尋找你。”桑丫說:“我出什麽事了?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婁小婁猶豫了一下,緘口了。

桑丫說:“難道他以為我……死了?”婁小婁笑了,說:“你是一個花季女孩,健健康康,怎麽會死呢!”桑丫說:“那我出什麽事了?你說呀。”婁小婁說:“因為你跟另一個叫婁小婁的人好了,你看,現在你不是跟我在一起嗎?他很傷心,就去花都尋找過去的你了。”桑丫說:“他還會回來嗎?”婁小婁仰頭看了看星空,說:“我不知道。”桑丫靜靜地看著婁小婁,滿臉迷茫。

婁小婁和桑丫搶在午夜十二點之前,趕到了三裏屯南街的“咱家”。天,戲劇一般晴了。

出浴的北京,空氣清新,月朗星稀。

燭光搖曳,生日快樂。

桑丫寧靜地望著纏著紗布的婁小婁,說:“你許個願吧。”婁小婁支吾道:“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快點吃蛋糕。我實在餓壞了。”桑丫說:“看你,跟小孩似的。”婁小婁切了冰淇淋蛋糕,他大口,桑丫小口,兩個人一起吃起來。

消滅掉蛋糕,婁小婁給兩個人斟了紅酒。

桑丫說:“你肯定,另一個婁小婁去了花都?”婁小婁說:“推測。去年的今日,我去花都尋找你,他留在了北京。今年的今日他去花都尋找你,我留在了北京。”

桑丫說:“那怎樣才能把他召回來?電子郵件?”婁小婁說:“你不可能找到他,不是空間問題,是時間問題。”

桑丫說:“隔著時間?”婁小婁說:“你就把他理解成我的影子吧。我跟你在一起,我的影子去了遠方。”

桑丫笑了,說:“他去尋找我的影子。”婁小婁說:“沒錯。”兩個人端起高腳杯,輕輕碰了一下。

桑丫看看表,說:“12點整。我是最後一個祝你生日快樂的人。”婁小婁說:“我們都快樂。”

兩個人飲著酒聊著天,桑丫突然問道:“你身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打架了?”婁小婁摸了摸腦袋和右肩的傷,說:“這幾處傷口是誤解。”又摸了摸左肩的傷,沉思了一下,神態有些鄭重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紮的。”

桑丫問:“你的……女朋友?”婁小婁堅定地說:“是的,她叫林要要,東北人,一個很漂亮的女孩。”

桑丫似乎很平靜,想了想說:“你一直沒說過……”婁小婁說:“關係最近才確定。”

桑丫說:“可是,我不能理解……”婁小婁說:“什麽?”

桑丫說:“你沒見到我之前,為什麽就畫出了我?”婁小婁歎了口氣:“你是我夢中的一個女孩,夢和現實永遠是隔離的。你不可能把夢裏的一隻櫻桃搬運到生活中的果盤裏。”

桑丫說:“你愛她?”婁小婁說:“主要是責任。”

桑丫說:“你愛我嗎?”婁小婁想了想說:“我跟你是愛情。”桑丫抖了一下。

婁小婁繼續說:“我跟她是婚姻。”桑丫把杯裏的酒都幹了,然後把玩著高腳杯,說:“你說的這些話,我理解是拒絕的一種托詞。”婁小婁說:“你太小了,不會明白。在我心裏,你就像一隻飛天的鳳凰,她是菜市場出售的雞蛋,很真實,生活必需。我對她沒什麽感覺,我可以拿走她左邊的雞蛋,也可以拿走她右邊的雞蛋。可是,我不小心碰碎了她,或者說,她太用心,自己摔碎了,於是,這隻雞蛋我一定要拿走的。這是我的性格。我現在就是在撿起一片片的蛋殼。”

桑丫說:“你決定了?”婁小婁說:“我決定了。”

桑丫說:“我做你什麽?”婁小婁說:“你做我女兒。”

桑丫淡淡笑了笑,說:“女兒……”婁小婁說:“昨天我衝到你跟前,把你扛在肩上的一瞬間,我已經知道,你就是我的女兒。”一隻蚊子飛過來,落在了桌角上。

婁小婁並沒有注意到。桑丫瞧見了它,她伸出手,慢慢接近它,輕輕一捏,就把它抓到了。

她捏住了蚊子的翅膀,蚊子的腿在驚慌地舞動。

桑丫把蚊子舉到眼前,認真看了看,然後慢慢伸向燭火。蚊子被烤疼了,拚命地掙紮。它的細腿碰到了火,一下就短了半截。接著,桑丫燒它的腦袋,瞬間就糊了。最後,桑丫把投進了火中……

她抬頭看,婁小婁正端著酒杯看她。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我去一趟洗手間。”然後,她站起來就走了。婁小婁望著她的背影發呆。

他扛著她遠離死胡同的時候,她的衣服都淋濕了。去醫院之前,她換了衣服。現在她穿著他給她買的裙子,淺綠色,短的,顯出她青春的**。

在桑丫拐了彎之後,婁小婁感到哪裏有些不對頭,琢磨了半天也沒想清楚。

吃完午夜生日餐,婁小婁送桑丫回到了浩鴻小區。

桑丫說:“今夜你陪我吧。最後一夜。”婁小婁愣了一下,沒表態。

桑丫說:“我是你的女兒。你戀愛了,明天你就屬於她了。你是我的父親,她卻不是我的母親。”婁小婁抱住桑丫的肩膀,一起回家。

路燈高高地照下來,兩個人旁邊晃動著長長的影子。婁小婁走著走著,又感到不對頭了。他努力地想,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桑丫卻打斷了他的思路:“我最近在學習一種表演,你猜是什麽?”婁小婁說:“你不是舞台型的女孩,你是書卷型。”

桑丫說:“這種表演很獨特的。”婁小婁說:“舞蹈?”

桑丫說:“不是。”婁小婁說:“唱歌?”桑丫說:“不是。”婁小婁說:“朗誦?”

桑丫說:“不是。”婁小婁說:“演電影?”桑丫說:“不是。”婁小婁說:“一種樂器?”

桑丫說:“不是。”婁小婁說:“魔術?”

桑丫說:“有點接近了。”婁小婁說:“雜技?”

桑丫說:“不是。”婁小婁說:“我猜不到了。”

桑丫說:“口技。”婁小婁說:“口技?火車的聲音?架子鼓的聲音?鳥叫的聲音?”

桑丫說:“初中學《口技》那篇課文,我就感到特別神秘。最近,我嚐試模仿一些小品演員的聲音,一些著名配音演員的聲音,還挺像。”婁小婁說:“我以為你不適合練嘴巴功夫。因為你本質上是個內向的女孩,緘默是你的常態。”

桑丫說:“總不用的器官,一定有超常之處。我可以……同時模擬出幾百人甚至上千人的聲音,你信嗎?”婁小婁說:“聽起來這挺恐怖的。你的聲帶有多少分貝啊?”

桑丫說:“笨,是遠聲。”婁小婁說:“你學學,我聽聽。”

桑丫說:“等我爐火純青的時候,再給你表演。”這一夜,婁小婁和桑丫在一起。他們躺在一張**,婁小婁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哼唱著輕柔的歌曲。

終於,桑丫安詳地睡著了。

婁小婁一邊拍她一邊還在想,今天哪裏出現了問題,為什麽總是感到不對頭。

在“咱家”,她去衛生間了……

回來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走在小區甬道上……

想著想著,猛然想到了原因,頭皮一下就麻了——桑丫沒有影子!

在“咱家”,她去衛生間的時候,柱子,桌椅,盆景……在燭光中都有長長的影子。可是,她的腳下光禿禿的,沒有影子,就像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在那之前,兩個人還說到,婁小婁和另一個婁小婁隔著時間,他是婁小婁的影子,他去遠方尋找桑丫的影子……

兩個人回家的時候,在路燈下,他們的腳下也隻有一個人的影子,那是婁小婁的。桑丫似乎也沒有發現這個問題,或者她在回避這個問題。她一直在說話。

桑丫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婁小婁停止了拍打,愣愣地想:這個女孩是桑丫嗎?

難道真正的桑丫回到了2006年?難道眼前的桑丫隻是一個幻影?

婁小婁的思維突然碰到了一個黑暗的角落——難道她命中注定必死,即使他扛她逃脫了那個雷擊,也隻是搶救了一個表象,是不是她已經不存在了?

或者,再把人類和命運比喻成棋盤,她是“車”,死亡是“馬”,實際上,她已經被“馬”吃掉了。

婁小婁這個“卒”,以為絆住了“馬”腿,就萬事大吉了,其實那是人類的規則和思維,這個“馬”依然吃了她。

隻不過,那隻下棋的手並沒有把這個“車”扔到一旁,她還在棋盤上,不過已經是死棋,被另一個“馬”壓在了身下。她的位置,她的軀體,已經是“馬”了……